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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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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斷黑,山峯高聳、峽谷幽深的沙坪寨,就籠罩在靜寂之中了。

淅瀝淅瀝的秋雨聲裏,茅屋佔了一大半的小小的寨子,從那窄小的窗户裏,時隱時現着閃悠閃悠的燈光,讓人知道,這裏還有人家。

解放前,這一帶山區就傳着那首至今還有人唱的歌謠:坡陡山高石頭多,出門幹活就爬坡。

雨過成災土沖走,天干十天無水喝。

姑娘長大下山走,剩下光二百多。解放後,歌謠裏唱的情況已經有所改善,石頭多的山上建了石灰窯;修起了一層層保持土壤的梯田,砌了高坎坎;鑽進山找到了泉眼,不愁斷水了。姑娘們長大了,雖説好多人還想往平壩地區走,但也有人,就嫁在周圍的寨子裏。可唯獨通不便、環境閉,山勢險惡的情況,還是沒啥改變。

這裏老少都知道的"兩山喊得應,走攏要半天"的俗語,形象地説明了沙坪寨,連坪大隊周圍的山形地勢。一到了這兩天裏的深秋時節,哪還有人串門子、擺龍門陣啊。

可生產隊長羅世慶的樟木板隔成的廂房裏,圍着鐵爐子,團團轉轉坐了四個人。正在分發蘭花葉子煙的圓臉漢子,是主人羅世慶。和他相對坐着的,蜷攏了‮腿雙‬着手,仰起尖嘴猴腮臉的,是大隊支書黃文發。另外兩個打橫坐着的,一位是小個子保管員綽號叫"跟蟲"的羅世祥,一位是生產隊會計、寬肩膀壯漢羅世洪。這四個人,是沙坪寨上的權威人物,人人手上都掌着一份權力,掌握着沙坪寨四五十户人家、三百來口人的命運。在深山旮旯裏,婦女的地位總要低人一等,羅世慶家也不例外,生產隊長的搬嘴婆娘、兩片厚嘴向外掀起的於蓮翠,靠着板壁坐在板凳上,一邊着個半歲大小的娃崽,一邊豎起耳朵聽這四個權威人物講話。

話頭是由小個子保管員"跟蟲"羅世祥提起的。莫看他是小個子,嗓門倒是梆脆洪亮,邊講話一邊朝着鐵爐子旁的煤灰堆堆吐口水:"好事情來了!上頭撥下款子來,專門扶助窮生產隊,沙坪寨也攤到一份哩!數目還大呢,世慶哥!"羅世慶捧着一枝三尺長的葉子煙杆,煙桿腦殼抵着地,嘴巴噘起,"吧噠、吧噠"地咂着煙,兩腮一鼓一癟的。聽到世祥點到他的名字,他不動聲地翻了翻眼皮,低聲問道:"好多?"

"沙坪寨的窮是出了名的,一撥就是二千五!"會計羅世洪聽到這麼大的現金數目,兩隻眼睛鼓出了眼眶:"真不少!"

"這是中央撥的,"黃文發進話頭來,做出高人一等的架勢,給三個人解釋着,"專門撥給我們省,用來扶助窮得出名的生產隊。"

"要依我説啊,先慢忙把這件事給寨鄰鄉親們説。"羅世洪建議着。

"你有啥好點子?"

"跟蟲"羅世祥喜上眉梢地轉臉望着會計,詢問着。

"啥好點子?沒得!"羅世洪乾巴巴地回了一句:"你還以為像前幾年,來了救濟款、貸款,你捂在肚裏不説,先挪來做投機生意,賺了錢,再把款子上賬,老幺弟,這年頭手腕子耍不開了。"

"那你説——"羅世慶從嘴巴里拔出煙桿嘴嘴,慢條斯理地問,"慢忙給羣眾宣佈,是啥道道呢?"

"啥道道,你沒聽滿寨人都在嚷嚷,要查賬,查賬!連我那混兒子羅德之,也整天催着我説,爹,你心頭沒得鬼,讓大夥兒查嘛!幹啥東躲西藏的。我這心頭是沒得鬼呀,"羅世洪抱怨地攤開兩手,放低嗓門道,"可你們又不是不曉得,光是我這賬面上,你們幾位,就差着三個零以上的數目哩!"羅世慶把眼睛一閉:"我不是説了嘛!那幾個小崽子跳,莫去理睬他們。你把賬本鎖起來,看哪個不要命的敢來搶!"

"要依我説啊!這法子被動。"羅世洪的嗓音低沉,但話音裏還是含着不甘示弱的成分,"既然上頭撥了二千五百塊下來,不如先收下,瞞着眾人,讓那些小崽子們來查,查下來,現金數目不少,他們就沒得藉口跳。坐穩了椅還怕往後不能收拾那幫龜兒!"

"我看世洪這話有理。"黃文發右手支着尖下巴頦,一字一頓地説。

羅世慶老實不客氣地盯了黃文發一眼,把話岔開去問道:"我説黃文發,你倒是曉得不曉得,你那幺弟黃三樂,在縣頭還能不能坐穩椅?要是坐不穩,也得先給我們通個氣啊!莫已經被人整趴下了,我們還在鼓頭打瞌睡,那就壞事囉!"

"跟蟲"羅世祥連連點腦殼:"是囉。打倒'四人幫',他那巴佬公社書記的職務給抹了,只剩下個縣革委會副主任和知青辦主任的頭銜,要連這兩個頭銜也丟了,那我們這些人真是壁上掛團魚,四腳無靠了!"黃文發兩眼盯着鐵爐子蓋蓋,抓着放在蓋蓋上的小瓷茶杯,一口把裏頭的熱茶下肚去,繼而拎起地上的茶壺,又往小瓷杯裏倒水。他明曉得,在沙坪寨上,姓羅的是個大族,四十六七户人家中,姓羅的就佔了近三十户。他的家在沙坪寨上,要過上好子,不和羅家這些人處好關係,難上加難。他更曉得,自己能在文化大革命中當上大隊主任,靠的就是黃三樂這塊牌牌。自從黃三樂公社書記的職務一被抹去,他在公社就不像原先那麼吃香了。在沙坪寨這幾個羅姓幹部中,威信也不那麼高了。要是黃三樂在縣上的職務再被抹掉,頭一個倒黴的,就是他。到那時候,眼前這幾位羅姓幹部,倒是很有可能齊心合力轉過頭來對付他,把一切過失推在他的頭上。而他們呢,很可能仍舊霸住沙坪寨這一塊天!黃文發不是曉得,黃三樂雖然還掛着縣革委會副主任的職,可在黨委會裏,他連個常委也沒攤上,只落得當個委員。這一陣子,又在嚷嚷着説要變革委會為人民政府,聽説縣長、副縣長都要選舉。黃三樂有沒有副縣長當,還是個大問號呢!情況雖是這個樣,不過黃文發嘴頭上哪肯這麼説呢,他把腦殼往鐵爐子前拱了拱,伸出一隻青筋突的巴掌説:文化大革命那一陣,我家幺弟三樂都能穩穩地坐牢他的位置。現如今,明放着的太平盛世,他還能當不穩那個官?我給你們捅點底細吧,我家幺弟這人,拋頭面的事兒不爭,打人犯法的事兒不幹,貪污盜竊玩女人的事兒不為,憑哪樣抹他的官職?我們黨裏還沒得這個規矩哩。再説,他當着知青辦的主任,十多年來,縣裏面那些官的娃娃崽崽,哪一個不是通過他的手分配出去的?那些書記、常委心頭會不明白?依我説啊,我那幺弟這頭,你們弟兄夥就莫焦囉。當前,還是趕緊想出辦法來,對付那幫跳得兇的鬼崽崽吧!世祥你莫忙,錢在你手頭,還怕它生蛆?眼下風頭上,還是避一避,莫忘了老古話,後生可畏啊!"

"文發哥這些話,我句句贊同。世慶哥,你的意思吶?"羅世洪轉過臉來望着羅世慶。

羅世慶垂着眼瞼,一個勁兒地咂煙桿,不吭氣,在這四個人中間,他算一個實權派。會計羅世洪是穩聽他的,保管員羅世祥綽號叫"跟蟲",指的就是他時時處處都跟在羅世慶股後頭打轉轉。再説,他那保管員就是他點名上任的;黃文發雖説是大隊支書,管着整個連大隊,但他參加沙坪寨的分配,在有關生產隊的事宜上,也得聽他羅世慶的。要手、干涉是不允許的。哪個不曉得,黃文發是仗着黃三樂當上大隊主任,又變為支書的。這個人會當官,會耍手腕子,連坪大隊管轄的其他幾個寨子,都有他的人,子深得很。羅世慶和他之間,歷來是有便宜大家沾,有危難兩個擔,在職權範圍內,各管各的,井水不犯河水。哪個又不曉得,他羅世慶是在餓飯後的第二年,顯了自己的才幹,被羣眾選為生產隊長的。那時候,國家放鬆了政策,羅世慶在坡上開荒土,栽下油菜籽、麥子、花生;在院壩頭喂開了豬羊雞鴨,逢場就拿出去賣;又在外頭搞轉手買賣,光是低價買回一匹體弱懷孕的母馬,經喂豆漿、喂包穀、喂草,產下小馬崽之後,母馬調養得膘肥體壯,小馬崽架子好看、活蹦亂跳,一年以後,兩匹馬再賣出去,他賺進一千一百塊錢。現在還住着的這幢磚瓦木板結構的房子,就是用那筆錢蓋起來的。沙坪寨人看他年輕氣盛,確實有理抹家務的手腕,改選隊長的時候,就把他選上了。從那以後,快二十年了,羅世慶啥風沒得經過,"四清"、文化大革命,一個又一個頭,莫非眼看到了施展他才幹的這陣兒,他還當不成沙坪寨的頭頭?笑話,這才真叫笑話呢。他年歲不大,説足了也只四十六歲,不但比他小的羅世祥叫他哥,比他大上幾個月的羅世洪,也尊稱他哥子。在巴佬公社,他是大名鼎鼎的老隊長。光憑他這點兒威信,他就能壓住陣腳啊!他從嘴裏拔出煙桿,有力地往灰堆上吐了一泡口水,隨着口水落到灰堆上的"噝噝"聲,他兩眼一瞪,臉上現出一股凶氣,問道:"喊查賬喊得最兇的,是哪個?"

"馬鳴強。"會計羅世洪小聲道,"馬鐵匠的兒子。"

"那鱔魚腦殼死不花的老狗馬鐵匠,也不是好東西!"

"跟蟲"羅世祥只不過三十出頭,氣大一些,開口就罵人,"惹惱了老子,老子屙淋他狗×的!"黃文發連連搖頭:"輕易不得,輕易不得啊!這幫小崽,一個個窮得一文不巴身,你和他們硬上,怕是吝嗇蟲碰上啄木鳥,沾不到便宜。"

"呸,"

"跟蟲"羅世祥嘴上還不服氣,"我怕他們是張三爺賣豆腐——人強貨不硬哩!"

"這話,用到你我弟兄伙頭上,也像戴個斗篷樣合適。"羅世洪慢拖拖地説,"世祥老弟,我們在隊上管事這麼多年,難免有點紕漏。真要給他們揪到,就算雞大的小事吧,也是扯了雞雞骨痛啊!"羅世慶畢竟是個明人,他聽出羅世洪話頭裏的音調來了,車轉了半邊腦殼,兩隻眼凝定般盯住了會計,問:"你聽到些啥風聲了?"羅世洪正等着這句話呢,他環顧了在座的幾個人一眼,仰起半邊臉,眨巴着眼睛説:"我聽説,這幫小崽子要分兩步鬧。頭一步,盯牢了我們要查賬。我們要是硬不讓查,他們就以此為藉口,説我們的賬本上有鬼,説我們是大嘴老鴰,不聽我們的!把田土分到各組去,他們自己願咋幹就咋幹!"

"狗×的,真要鬧起事來了!"

"跟蟲"羅世祥忿忿地罵道,"這要在前幾年,往他們腦殼上套一頂走資本主義的帽子,叫他們起不了身,現如今,是肩頭上打灶——惱火囉!"樟木板隔成的廂房裏再沒人説話,屋頭旋即靜默下來。滴滴答答的雨水在後屋檐落得正響,青崗石鋪砌得平順溜齊的院壩裏,水在陽溝下淌得咕嘟嘟響。從哪家門口,偶爾傳過來一聲兩聲稀稀落落的狗叫。四個人的身影,投在板壁上,又黑又大。鐵爐子裏,煤火正哄哄地燃得大,節令還不到陰曆的十冬臘月,廂房裏熱得叫人有些氣悶。一不説話,那氣氛也叫人到窒息難耐。從隔壁堂屋裏,傳來羅世慶幾個娃崽的打鬧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