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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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説,集體户的選舉會開得很好,她回到沙坪寨之前,上面決定的名單,就是我。她還説,在她還不知道這件事之前,我的檔案材料就已經被調看了;我的表現也已經瞭解過了。她這回下來主持這個討論會,只不過是走個形式。這下好了,討論選舉取得了預期的效果,她也完成任務了。"鄭璇看到,自己説話時,嚴欣的臉嚴峻起來了,眼睛也瞪大了,臉上現出忿忿不平的神態。她的話音剛落,嚴欣就鄙夷地哼了一聲鼻子:"哼,這麼説,我是無意中被他們利用了!"
"我真有些害怕去開會。"鄭璇贊同地點着頭説:"這不就是你引出的麻煩,開我的玩笑嗎?"
"你怕什麼?"嚴欣的臉又變得和緩了:"只要不做虧心事,開幾天會,住它幾天好旅館,吃它幾天好菜好飯,一點不冤枉。"
"你不知道啊。"鄭璇憂慮地垂下眼瞼:"仁秀還説了…"
"她説什麼?"
"她説要我好好請教邵幽芬,把自己的材料整得充分些。你想嘛,人家邵幽芬已經當眾賭了咒,説再也不幫人整材料,我怎麼好意思開口呢!"
"就是嘛!這個郭仁秀也是的…"
"你別怪她,她也是為了我好。"
"你們倆,過去是好朋友?"
"一個班上的要好同學,又一道出來隊,我們之間,啥都不分。"
"我真奇怪,你這樣的人,會和她這麼要好。"
"怎麼啦?聽你的口氣,好像對她有成見似的。她在什麼地方惹你生氣了?"
"這倒沒有。不過,我總是覺得…"
"覺得什麼?"
"照實説,你不會生氣?"
"不會。"
"我總覺得,她好像是專門為了監視別人而活着的。我還到,她整天戴着假面具,連睡覺的時候也不下。你看她,人家叫她'女革命家',明明是諷刺她,她還答應得很脆呢!"鄭璇是頭一回聽到別人在她面前議論自己崇敬的好朋友,她內心暗暗有些吃驚,不由得喃喃出了聲:"郭仁秀這麼好的人,你怎麼這樣看待她呢?"
"好人,像她這樣的好人不生肚臍眼!"嚴欣尖刻地説道:"你看她,對待朱福玲多麼厲害時時處處着她,話頭上敲打她,好像朱福玲是她看守下的罪犯似的。其實,朱福玲哪一點不如她呀,就因為她出身於資產階級罷了。你和郭仁秀是好朋友,你就不是這樣對待朱福玲。"
"哎呀,你不知道,你不瞭解情況嘛!郭仁秀和朱福玲歷來關係緊張,不是現在才這個樣子,過去就是這樣的。你別嘴,聽我説。噯,不知道你要不要聽我們學校的情況?"鄭璇有些猶豫不決。
嚴欣朝她微笑着點點頭:"我願意聽,很想聽。"鄭璇笑了,她看得出,不管嚴欣講到其他事情時臉多麼嚴厲,眼神多麼炯利,在對她説話時,他總顯得温文爾雅,文質彬彬,有一股顯見的親切。她告訴他,在初中讀書時,她、郭仁秀、朱福玲三個姑娘,是同班同學。一九六五年,初二升到初三的試考中,朱福玲的學習成績名列全校第一,總平均分數是97分,除了作文分數是87分之外,其餘各科都是滿分平時,朱福玲是個沉默寡言、忠厚踏實的醜姑娘,穿着樸實得像個老修女,肘彎上常打着補丁,腳上那雙布鞋,也常有補巴兒。她長得不僅醜,還長得高。要是她長得矮一些,還不至於醜得那麼突出呢!可她偏偏比一般女孩子高半個腦袋。許是因為她醜吧,儘管她的學習成績名列前茅,班上也沒人妒忌她,更沒人注意她。升入初三以後,由於她學習成績優良,為人誠懇,對她出身的資產階級家庭,也有一定的認識,就被收加入了共青團。朱福玲一團,班上就有人議論她了,説她出身不好,又只會埋頭讀書,走白專道路,怎麼可以入團呢?久,學校的黨支部把朱福玲樹為學習標兵,號召全校師生,"向朱福玲同學學習!"黨支部書記鄭同泰親自在全校的大會上講話,説朱福玲是德、智、體全面發展的三好學生,如果我們這個學校的學生,有一半都像朱福玲那樣,那麼這所學校輸送到各行各業去的畢業生,對社會主義祖國的貢獻就大了。於是,學校的黑板報,團委的"紅接班人"壁報,各級各班的小黑板報上,都出現了朱福玲的名字。這倒並不是瞎吹噓,朱福玲在小學裏當過中隊委員,待人善良和氣,很願意幫助人,如今學習成績又這麼好,是值得人尊敬的。一般學習成績優良的學生,體育成績總比較差,不是剛夠及格,就是近視眼。而朱福玲呢,短跑是全班女生第一,跳高跳遠是班上女生中的佼佼者,乒乓球可與男生比賽,尤其是推鉛球,她還到區裏去參加比賽。當時,全校自然而然地捲入到"向朱福玲同學學習"的熱中去了。對學習成績一般的鄭璇來説,朱福玲只是個可望不可及的學習對象,她一天二十四小時都花在温課上,也無法趕上朱福玲的。不過,對她這麼個出身於工人階級家庭的姑娘來説,要她去向出身於資產階級家庭的朱福玲學習,情上總有些彆扭。她甚至天真地想過,朱福玲啥都好,就是出身不好,為啥她不投生在一個勞動人民家庭裏呢!恰在這時,郭仁秀來找鄭璇談這件事了。
郭仁秀的爸爸是一個合作商店的門市部主任,媽媽是個賣水果的營業員。用她自己的話説,是地地道道的勞動人民家庭出身。她的學習成績很好,也是班上前十名裏的一員,只是不朱福玲罷了。平時她也積極要求進步,靠攏黨團組織,但她僅僅是一個普通團員,沒當上團支部書記,也沒當上團委委員。朱福玲入團時,她表示過反對意見,但因為是少數,她的意見保留了。學校發出向朱福玲學習的號召時,她氣不過了,向團支部、班主任、團委、黨支部提意見沒奏效,她決心以實際行動來表示自己出於污泥而不染。她堅信,不需要向資產階級臭小姐學習,她也能把各科知識都學懂學通。她來找鄭璇,就是向鄭璇建議,成立全校第一個學習主席著作的小組,用澤東思想武裝自己的頭腦,而不是把資產階級臭小姐作為學習的榜樣。她還説了,她已通過各種途徑瞭解過,全區五十多所中學,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一個專門學習主席著作的小組,他們這個小組成立了,一定會得到學校、區裏面的重視。
鄭璇聽了郭仁秀的話,説要考慮考慮。所謂考慮考慮,就是留出時間來問問爸爸、媽媽和哥哥。當勞模的爸爸和當居委會委員的媽媽,都説讀主席的書好,可以參加。在部隊裏當上五好戰士的哥哥,來信更是極力支持妹妹參加。他告訴妹妹,部隊正在掀起活學活用主席著作的高xdx,編印了紅塑料面子的語錄本。他寫信給妹妹的同時,還寄來了語錄本。
得到家裏人的支持,鄭璇欣然加入了學習小組,成了郭仁秀的一個熱心的組員。到底是郭仁秀有眼光,時間跨入一九六六年,她們這個學習小組,不但得到團委的支持,還得到區委的重視。而學習朱福玲的熱,卻已經冷了下去。從郭仁秀一開始組織學習小組,她碰見朱玲就冷眼相視,到後來,兩個人乾脆互不理睬了。學習主席的著作,鄭璇花去的時間真不少,她的學習成績雖有所下降,可她能背出"老三篇",能背出幾十條語錄,而她們同班的許多同學,像朱福玲之類,連一條語錄也背不出呢!作為主角的郭仁秀,收穫當然就更大了。快畢業了,初三畢業班的學生們都在議論畢業以後怎麼辦?是"一顆紅心,兩種準備"呢,還是"一顆紅心,多種準備",或者是隻想升學?就在這個時候,郭仁秀在班會上作了"要是我也被分到殯儀館工作怎麼辦"的發言。她在發言中説,她聽説前幾屆有個姑娘,畢業後分在殯儀館工作,怎樣由最初的恐懼、害怕到後來的熱愛自己的本職工作。她説,聽了這件事以後,她就想,要是她畢業以後,也分在殯儀館,怎麼辦呢?發言最後説,她已經作好了多種艱苦的準備,不論畢業以後幹什麼,只要是革命工作,她都要像張思德、白求恩、老愚公那麼去幹。在工人農民中,去"沾一身油污,滾一身泥巴"!誓做革命的紅接班人。這個發言頓時轟動了全班,不久她在全校的大會上照樣講了一遍,也引起全校一番議論。跟着她到區裏面好幾所學校都去巡迴演講過,普遍得到好評。
鄭璇到這時候,才算對郭仁秀真正佩服得五體投地。朱福玲和她相比,自然差得太遠了。朱福玲算什麼,只會死記硬背數理化,只會擠時間讀外語,什麼來學校的路上默誦啊,什麼做上小卡片,隨時隨地掏出來唸啊。從那以後,郭仁秀説什麼,鄭璇信什麼;郭仁秀在前頭怎麼作揖,她在後頭怎麼彎。她相信,照着郭仁秀那麼做,沒錯兒。
文化大革命來了,升學試考取消了。郭仁秀帶頭貼了黨支部書記鄭同泰的大字報:"鄭同泰推行的是哪家的教育路線?"
"鄭同泰為什麼要我們向資產階級臭小姐學習?"
"鄭同泰和資產階級臭小姐是什麼關係?"郭仁秀寫出了炮轟黨支部的大字報,徵求簽名時,鄭璇頭一個簽上了自己的名字。跟着,大字報貼遍了校園。
很快,鄭同泰被打倒了。批鬥他時,憤怒的紅衞兵還把朱福玲拖到台下陪鬥。醜姑娘勾着,垂着頭,從頭至尾只是掉眼淚。鄭璇有些可憐她,郭仁秀説鄭璇情脆弱,是小資產階級的軟弱。鄭璇受了批評,硬硬頭皮,不朝醜姑娘望,心情倒也好過些了。
這以後,學校裏傳出消息,説朱福玲和生肺病的"走資派"黨支部書記有不正當的男女關係,所以鄭同泰才把醜姑娘樹為典型。
聽了這一醜聞,鄭璇才恍然大悟,原來還有這麼一層骯髒的關係在裏面。她對朱福玲的一點兒憐憫也隨之消失了。
自然,作為同學關係,郭仁秀和朱福玲之間,是半點情誼也沒有了。朱福玲是"狗崽子",而郭仁秀呢,成了叱吒風雲的女紅衞兵頭頭。她當過校革委會常委,紅衞兵團副團長。上山下鄉時,她見社會上到處是"赴黑龍江戰鬥隊","赴江西戰鬥隊",唯獨沒人到西南的偏僻山鄉去,於是毫不猶豫地打出了"赴山區戰鬥隊"的旗幟。旗幟打出之後,她在教學樓裏碰到朱福玲,盛氣凌人地問她:"你敢去上山下鄉嗎?畢業分配時,你不是説過與工農相結合嗎?難道還要抱着剝削階級的飯碗吃老米飯?"鄭璇沒想到郭仁秀會這麼問朱福玲,更沒想到朱福玲會回答郭仁秀:"我是要求進步的,我也要和家庭劃清界限。如果你同意,我願意…"
"好吧,就到我的戰鬥隊裏來!"郭仁秀把手一揮,很有懷地説:"我們互相悉,我可以經常敲打敲打你。"對郭仁秀這一舉動,鄭璇有些不理解,兩個人關係緊張,還要纏在一起,多彆扭啊;她悄悄把這想法對郭仁秀説過,郭仁秀非常有氣魄地説:"這有啥?主席説過,既要同觀點相同的人一起工作,也要同意見不同的人在一起工作嘛!"就這樣,郭仁秀和朱福玲一起來隊了。到了沙坪寨,郭仁秀確實是在經常地敲打朱福玲,監督她改造世界觀。…微風送來漸趨成的桃香味,累累的碩果壓彎了桃樹的枝條,月亮升高了,沙坪寨上不時傳來的聲氣漸稀漸輕下去,水在降落,桃樹園裏顯得很靜很靜。鄭璇很吃驚,她怎麼能講這樣多,講得這樣坦率,她不是沒口才嗎,為什麼在嚴欣面前,竟講得這麼順暢呢?她還注意到,在她講述往事的時候,嚴欣託着腮,聽得那麼仔細,那麼入神,連眼睛也很少眨動。極偶然的時候,他揮手趕一趕蚊子,拍打一下被叮咬的腿腳,鄭璇還覺到,嚴欣的眼睛,老是盯在她的臉上,望得她有些不自在,説話的時候常常打頓。不過,她瞅得很清楚,嚴望着她的目光,不是平時的目光。他往常看別人,不是這個樣子的。他的眼睛裏,有情、有傾慕、還有…還有一種要把鄭璇心裏的什麼東西掏出去的靈光。
鄭璇起幾絲烏髮送到嘴角上的動作更頻繁了,她的心也控制不住般"咚咚咚"地急跳着。一種然驚醒的戀情,在她的心底萌動…
"汪!汪汪!汪汪汪!"一陣嘈雜兇猛的狗咬,傳進了鄭璇的耳膜。她陡地睜開眼睛,從回憶的幻象中回到現實裏來。她習慣地伸手摸摸躺在身旁的女娃兒,孩子還睡着,沒被驚醒。鄭璇側耳聽聽,屋外的雨仍在下着,屋內仍在滴漏。沙坪寨上,一陣陣狗咬聲中,夾雜着眾人的嚷叫聲:"追啊,抓賊啊!"鄭璇有些心悸,雨夜裏,出啥事兒了?這事兒,會不會和嚴欣有關係?沙坪寨上那撥人,可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
正這麼想着,鄭璇忽聽到一聲聲踢踏踢踏發響的腳步,重甸甸地衝進她家院壩裏來,高統水鞋踏在院壩裏濺起的水響聲,她也聽得那麼清晰。
這會是誰呢?
好奇心促使鄭璇披衣起了牀,躡手躡腳走到裝有豎木檔子的窗前。屋外的水滴聲更響了,院壩裏黑的,啥也看不見。不過,鄭璇聽見,衝進院壩的那個人,幾步踅到她家豬圈旁,跟着,她又聽到豬圈樓上的幹穀草窸窸窣窣發響,隨後,那黑影子又飛一般跑出了院壩,往寨子外頭衝去。
鄭璇剛剛滿腹狐疑地退回到牀上,暗忖着那黑影在她的豬圈上頭耍了什麼手腳,雜亂喧譁的聲音又響到她家院壩門口來了。
"我看見他鑽進小寡婦家去了!"鄭璇心頭一驚,這不是會計羅世洪的嗓音嗎?幾支電筒的光,朝着鄭璇家的茅屋、門板晃着。電筒光透過牆縫、板縫漏了進來。鄭璇雙手捫在口,嚇得渾身都在打抖,這幫人要砸開門,我該多麼狼狽啊!雖説不至於出啥大事,也得給他們奚落一頓。唉,為啥偏偏嚴欣傍晚來,夜間就出這種事呢?
"胡扯,我看見的,那小子跑到寨外去了。快追!"又一聲怒喝傳進鄭璇的耳朵。鄭璇聽出來了,這是生產隊老隊長羅世慶的嗓門。
隨着隊長一聲吼,混雜嘈亂的腳步聲又響起來,漸漸遠去了。
鄭璇這才吁了一口氣,輕鬆了一些。
她重新解下衣服,歪在牀上,睜着一雙眼睛,愁慘地傾聽着風搖樹木草莖的颯颯聲,傾聽着雨聲、滴漏聲和溝渠裏的淌水聲。夜逐漸深了,她沒有表,不知現在是什麼時候,多少年來,她都是興猜,憑覺猜測。天黑了,她知道這是入夜時七八點鐘;雞啼了,她曉得是清晨六七點鐘。此刻,大概是夜間的十點或是十一點鐘吧。管它是什麼時候喲,反正她是睡不着了,她頭腦裏那一的神經,在"別剝別剝"跳着,隱隱有些痛。天天夜間向她襲來的那種深切的孤獨,以一股從未有過的勢頭,脅迫着她,騷擾着她,纏得她無法入睡。
這都是嚴欣的到來引起的!她真惱他。往天價,在隊裏幹了一天活,回家來又要整吃的,照料娃兒,她真累得要趴下了。常常是腦殼一挨着枕頭,就進入了夢鄉。她一無所思,一無所求,一無所戀,一無所恨。只是承認一切都是命,是命運把她擺佈成這個樣兒的。
可今晚上不成了,她怎麼睡也睡不着。就好似有個人站在她牀邊,凝視着她,迫使她不能入睡。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嚴欣,是嚴欣的影子。
她拗不過煩人的思緒,又漸漸地陷入半睡半醒的沉思狀態,想起了她和嚴欣的初戀。五這真是她的初戀。純潔的、幸福的初戀,充滿了五光十的幻想的初戀。在這以前,她從沒對任何小夥子動過情。相反,有些大膽的年輕人,傾心於她的美貌,敢於向她表白自己的心跡,她總是迴避,總是默默地、冷淡地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