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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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如玉酥手在袖子裏微微搖晃着，充滿誘惑的暗示。

如果是電影特寫，那應該是很美的場景。

可是，這是在現實中。

而且，是截斷的現實——在那隻手和半截水袖的後面，什麼也沒有。

憑空伸出來的半截水袖，憑空長出的一隻手。手在搖動。白皙，無骨，柔若蘭花。

胡伯瞠目結舌地看着，看着，忽然倒在地上，搐起來。

瞎了半輩子的他，竟然“看”見了。而他“看”到的，別人卻不能看見。門房驚惶的呼聲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胡伯，你怎麼了？怎麼了？”但是，他已經聽不清。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聲音淹沒了他，遮天蔽地，不留下一絲空隙:“可憐我伶仃也那伶仃，擱不住兩淚盈盈，手挽着袖兒自啼哭，自嘆，自傷情，自懊悔，自由…”是《倩女離魂》的曲詞，唱腔幽怨，悽苦，如泣如訴。

曲聲中，那隻手蜿蜒而來，並沒有像恐怖電影中的鬼手那樣忽長忽短或者鋒如刀刃，也沒有掐他，打他，抓他，甚至沒有一個不美的動作。它只是在水袖裏輕輕搖盪着，若合節奏地一顫一顫，水袖便在腕上節節退去，出皓如霜雪的一截斷腕。

是的，斷腕。

水袖落在地上，飄墜如飛花。現在，那隻手失了袖子的遮掩，已經完全暴在空氣中，仍然美不勝收，如果上電視競選手模小姐，絕對穩勝券。只是不知道，有沒有電視導演有膽拍攝一隻雖然美到極致卻沒有主人的斷手？

胡伯再也忍不住，撕心裂腑地狂叫起來，渾身搐，口吐白沫，就好像發作羊癲風。

“想當暫停徵棹飲離尊，生恐怕千里關山多夢頻。沒揣的靈犀一點潛相引。便一似生個身外身，一般般兩個佳人:那一個跟他取應，這一人淹煎病損。啊呀，則這是倩女離魂…”斷手在胡伯眼前優美地捏了一個蘭花指。胡伯暈死過去…

小宛躲在衣櫃裏專心地哭泣。

那些裝在嶄新尼龍襪裏的乾燥花的香味，真絲與紡綢輕輕摩擦的細碎聲音，黑絲絨披肩温柔的觸，以及衣櫃材質本身的氣味…都讓她覺得安。

這是很孩提的時候養成的習慣——每當不開心，就想把自己藏起來。

一個又幽秘又安全的地方，非衣櫃莫屬。

黑暗而沉靜，是母親最初的懷抱，安着女兒的驚夢。

胡伯死了。胡伯死了。胡伯死了。

死之前，説“她回來了”他看見了“她”並且死在“她”的手下。

小宛咬着被角，恐懼地哭出聲來。

至此，她清楚地知道，一切都不是偶然，不是臆想。七月十四離魂衣，《遊園驚夢》的舊唱片，電影院驚魂，胡伯之死，這一切，都是冥冥中註定的，是個圈套，等着自己往裏鑽。

總是無法擺那樣一種想法——如果不是自己在七月十四那天打開了那口箱子，就不會發生這一系列的事情，那麼，便不會使胡伯猝死。如此説，自己豈非做了若梅英的幫兇？

那天，在劇團，她口説出若梅英的名字，惹來大家一陣追問。父親水溶更是大惑不解:“小宛，你在説什麼？”這使她猛地驚醒過來，雖然，她清楚地知道，胡伯的死不是意外是謀殺，兇手便是若梅英的鬼魂。可是，這些話是不能亂説的，否則，會被大家視為瘋子，中，胡言亂語。而且，爸爸是團裏的領導，自己這樣到處散播恐怖言論，會讓老爸很難堪。

她唯有緘口不言。

不言，卻不代表不知。她獨自困鎖在秘密的網裏，被恐懼和內疚糾纏得疲憊不堪而又孤助無援。

最可怕的，是不知道下一步還會再發生些別的什麼事？而自己，有沒有能力阻止悲劇的繼續？她能做的，不過是躲進衣櫃裏哭泣。

她做了夢。夢裏阿陶在對她唱《死玫瑰》:“對你的愛就像死玫瑰，我的心已經枯萎…”醒來的時候，四周黑黑的，不知夜。

小宛變得憂鬱，變得沉默，變得恍惚不安。彷彿走在一個看不見的網裏，雖然沒有什麼明確的東西阻擋她，可是那種被捆綁被糾纏的覺是如此強烈，令人窒息。

不只一次地用手試着她的額頭，煩惱地説:“宛兒，你這是怎麼了？也不燒也不燙的，可臉兒這麼難看。是不是遇着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小宛倉皇地望着，抱着一線希望問:“您知不知道，胡伯和若梅英有什麼恩怨？”

“胡伯？”詫異“胡伯認識若小姐嗎？沒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