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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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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亞看着牀上小小的身影,金的長髮在枕上,他從沒見過如此純正的金黃,像夏季成到極致的麥田;那金髮間包圍著一張緻得如同象牙雕刻出來的雞心小臉,她安靜地躺在那裏,假如不是那輕微而自愧的呼,他幾乎要錯以為那只是一尊真人大小的瓷娃娃。

她是那麼嬌小而脆弱,彷彿一碰即碎。他不可思議地呆呆看着她,完全忘了自己是來做什麼的。

“羅亞,”西蒙拍了拍養子的肩“我相信你會努力挽救莎曼公主的,對不對?”養父寬厚的手掌將羅亞從呆愣中驚醒,有一瞬間他以為自己臉紅了。他含糊得應了一聲,底下頭不敢再去看莎曼。

“請問我該怎麼做,大人?”

掉衣服,緊緊抱住鮑主殿下,儘量多讓皮膚互相接觸,這個辦法能使殿下的燒退下來。”羅亞確定自己的臉正在發紅,他狠狠地在心底啐了自己一口,伸手解開衣釦,飛快地掉外衣,只穿一條短褲,爬上牀去。

抱住莎曼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好像抱住一團火。金髮的小鮑主渾身滾燙,他摟住她的,努力讓她貼近自己的膛,那張緋紅的小臉近在眼前,近得他都能數清她的睫

羅亞暗自驚歎,他從沒見過這麼美麗的臉蛋,或許貴族有一點是比平民強的,至少他們的確長了個漂亮的皮囊。想到這個小女孩即將死去,他不由有了一種想要呵護風雨中顫抖墜的嬌蕊般的心情。

但是,他絕對、絕對不是因為喜歡她才答應救她,只不過想幫西蒙大人做點事而已,就是這樣!

羅亞一面在心裏為自己解釋,一面又忍不住仔細打量與自己緊緊依偎在一起的金髮小女孩。本應粉的雙頰因為高燒而透出濃濃的紅暈,似乎隨時會衝破晶瑩剔透的皮膚;金的睫小扇子般覆蓋在緊閉的眼瞼上,偶爾隨著呼微微顫抖。細細的鼻息帶著一股灼熱噴在他臉上,有淡淡的木槿香和腥味。

他下意識皺眉,從未與人如此貼近過,在嬰兒的模糊記憶裏,母親的懷抱是種不真實的存在,他對她的面貌毫無印象,不過好像母親身上也有這麼一種淡淡的木槿香…他此時並不知道,那是很少數貴族女才能得到的名貴香料的味道。

莎曼在他懷裏微微動了動,儘管高燒令她渾身滾燙,覺卻正相反,身體深處竄的惡習寒令她本能地向熱源靠攏,人體温度稍稍舒緩了這種病態的寒冷。她更加緊密地貼近羅亞,微張的間逸出含糊的呢喃“冷…”都已經燒到神智不清,仍然覺得冷?羅亞的心咯的一聲,努力把她抱得更緊,臉偎著臉,貼着,腿挨着腿,緊到連自己都有點不過氣來了。體温換著體温,他覺得汗水簡直像河般從自己身體裏往外湧。

大概是這種方法真的有效,莎曼沒有再掙扎,小臉在他臉頰上蹭了蹭,然後他聽見另一句微弱的低喃,這回聲音清楚了些,説的是…

“母后…很暖和…”難道他抱起來很像安芙娜王后嗎?羅亞有點自嘲地在心裏笑。熱度持續升高,他很快就必須用意志力來忍耐這種灼人的折磨。

漸趨困難,幽幽的木槿香隨著汗水的蒸發而益發濃郁,那己經不是他一個人的汗水,懷中的小女孩也同樣在大量出汗,身下的牀單和身上的被子完全像浸在水裏了。

皮膚已經熱到沒有覺,內臟卻莫名變得空虛,一股怪異的惡寒悄悄爬進羅亞骨髓深處,暈眩、噁心,木槿花的香氣像一繩索纏住他的脖子,慢慢收緊…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時失去了知覺。

冷…極度的寒冷,如同母親死去的那個冬天,他躺在她的屍體旁聲嘶力竭地大哭,寒風從每一個角落向他張牙舞爪地撲來,化做尖鋭的冰針,而他無處可逃。

那只是夢,否則他怎麼能看到嬰兒時的自己?羅亞覺得自己正進入一種奇怪的幻覺,眼前,冰涼的雨水灑了進來。他貪婪的嚥著,但很快烏雲散開來,雨水停了,他又陷入深沉的黑暗裏…

有東西在他耳邊嚶嚶嗡嗡,他下意識地皺眉,那聲音大起來。

“沒辦法帶上他…不可能活下來…”帶上誰?為什麼不可能活下來?他覺得這大概又是一個古怪的夢,然而接下來的一句讓他的意識稍稍清醒了幾分。

“反正只是個吉德賤民!”吉德賤民…一股憤怒的熱衝進他的心臟,刺得他猛地半睜開眼睛,眼前光線蒙朧,一抹白的影子晃了晃,他聽到一道細細軟軟、害羞膽怯的聲音“母后,帶上他吧,他會好的,您看,他的眼睛在動呢。”

“莎曼!不要任!”冷淡的女聲變得有些惱怒了“記住你的身分!”

“嗚…母后,求求您…”小小的白影發出低低的嗚咽,畏縮裏卻有著閃爍的堅持,讓羅亞覺得萬分不舒服。他生平最憎恨低頭哀求,即使由別人代勞也一樣,而且,那細細的哭泣像針一樣刺得他頭痛。

“好吧,”女聲緩和了語氣“我們再多等三天…三天後一定要出發,不管他…”羅亞覺得那股寒冷的覺又來了,意識漸漸模糊時,他聽到一道軟軟的聲音憐借地在耳邊輕輕説:“要快點好起來喔。”這天夜裏,一直高燒昏的羅亞終於奇蹟般清醒,三天後,儘管還很虛弱,不過已足以跟著大隊繼續踏上旅途。

這是莎曼·德·霍恩與羅亞·莫爾的初會,是一切命運絲線的起點,並以彼此成為對方救命恩人為短暫結束。

*********

半個月後,亡者們到達道林都城提耶,然而道林王並未以正式禮儀接待他們,只是派外大臣魯西特勳爵前往驛館轉達問候。這不但是種非常失禮的舉動,同時也暗示了道林並沒有積極幫助霍恩家族復辟的意思。對於滿懷希望前來求助的安芙娜王后與眾貴族來説,不啻是當頭一

在提耶度如年地盤桓了兩個月,這些伊林梅爾亡貴族得到的最後答覆是…經過道林、利迪斯和腓陵頓三國的秘密商議,一致決定拒絕公開接納他們,只是默許他們在三國邊境的一塊荒蕪之地落腳。

這片土地位於廣袤的死海沙漠邊緣,終年受沙漠狂風侵襲。幾座綿延十於裏的巖山包圍著一小塊狹長谷地。亡者們懷著憤怒、頹喪、無奈的心情來到這裏,胼手胝足建立起陋的居所,併為這塊可憐的新領土取名為托勒利夏,意即希望之地。

*********

到達托勒利夏的第二年天,安芙娜王后也走到人生的終點,逃難中的心力瘁和失去丈夫、國家的悲傷,徹底壓垮她本就柔弱的身體。

“復國,一定要復國…尼奧你要牢牢記住…”病榻上,安芙娜王后蒼白削瘦的臉閃耀着最後一絲光彩,緊緊抓住兒子的手,斷斷續續説出遺言。

“是的,母后。”跪在母親身前,深深蹙眉的尼奧王子堅定而冷靜地回答。

不甚寬大的木屋裏擠滿忠誠的貴族臣子,面對將逝的女主人,他們表情陰鬱而嚴肅,齊聲低語著誓言“以眾神之名起誓,竭盡全力效忠尼奧王子,伊林梅爾的正統繼承人,矢志復國,直至生命盡頭。”安芙娜王后欣的目光—一在眾人面上掠過,最後停在西蒙身上。

“西蒙…”她呼急促地呼喚著他。

“王后有何吩咐?”西蒙跪近垂危的女主人,低聲問。

她抓著忠實臣子的手,將兒子的手到他手中。

“王子…尼奧…請你守護他,守護伊林梅爾的未來…”

“臣以武士的榮譽發誓,以命護衞王子!”西蒙用盡全身力氣以阻止自己顫抖,手心冰冷而濕。那雙小小的、稚弱的手此刻竟如此沉重,重得令他不得不極力把持自己的呼與心跳。

安芙娜王后滿意地點點頭,疲累地垂下眼皮。

“我要去見你們的國王了…親愛的凱因…”她輕輕吐出一口氣,像放下所有塵世的羈絆。

“母后…”小小的、怯懦的哀鳴出自死者枕旁的小女孩,不知出於何種原因,自彌留至嚥下最後一口氣,安芙娜王后始終沒有對小女兒…九歲的莎曼公主説任何一句話。

“嗚…母后…”莎曼嗚咽著,觸碰着母親一動也不動的身體,眼淚泉水般奔湧在臉上,屋內的婦女們發出應和的啜泣。

而十四歲的尼奧王子,在失去至親之後,只是緊緊閉上眼睛,沒有下一滴悲痛的眼淚。

“母后…嗚…”莎曼像受傷的小動物般哀切哭泣著,不肯放棄地試圖喚醒長眠的母親。

“醒一醒,求求您…”

“莎曼,別哭了!”尼奧王子睜開眼,嚴肅…甚至過於嚴肅地喝止年幼的妹妹。現在的他們沒有資格哭泣,未來的事那麼多,沒有時間費在無益無用的眼淚上。復國,不需要軟弱!

“可是哥哥…”

“沒有可是!”

“嗚…嗚嗚嗚…”莎曼努力將啜泣壓制在喉嚨裏,受到某種超越悲傷的痛苦,已經沉沉地壓在肩上。

對復國事業的最初印象,以死亡為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