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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返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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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頃刻間飛出數丈,木、蓋二人齊聲叫好,也跟了上來。應無變武功不濟,落在最後,跳腳叫道:“教主如此奔跑,屬下再長四條腿也跟你不上!”週四見木、蓋二人輕功俱高,只應無變相去甚遠,笑道:“你快上前來,我抱你奔跑,與凌煙比個高低。”葉凌煙見週四身法奇譎,在空中放聲而笑,氣力猶自寬餘,已然大生興致,聽他如此説,好勝之心更起,心道:“教主輕功皆我所授,剛才那一式雖然推陳出新,畢竟不出我所設區囿。他功力有長,但想與我並駕齊驅,也非易事,再抱一人豈能勝我?”自思勝券在握,叉道:“好!好!好!教主抱了一人,若還勝我,我便將兩條腿剁了,從此爬着走路。”應無變跑上前來,賠笑道:“葉長老就算爬着走路,也比小弟快上百倍。”木、蓋二人聽了,都笑了起來。週四抓住應無變帶,將他輕輕提起,笑道:“他爬着走路,或許比你快些,但你不用腿走路,卻未必輸了給他。”説罷做勢行。

葉凌煙唯恐被他搶先,腳尖一點,輕飄飄躍了出去,驚猿兔一般,向前飛奔。他這一展開身形,當真捷逾電閃,狀肖鬼魅,一件白袍隨風舞動,直罩得一身朦朧,兩足不見。吐息換式之際,猶如灰線草蛇相仿,似斷實連,式式無痕。遠遠望去,好似飛掠於靜水之上,毫無高低躥伏之態。神技至此,實令人瞠目結舌,疑為天外飛仙轉世。

週四暗暗欽佩,清嘯一聲,發足追趕。他手上提了一人,腳下絲毫不緩,一面飛奔,一面縱聲笑了起來。笑聲初時清亮有節,到後來真氣瀰漫周身,升降無形,笑聲更是高亢越,響震四野。

木、蓋二人見他愈奔愈快,笑聲也愈來愈響,那自是中氣充沛無比,不受任何顛簸疾馳所束,心下無不驚駭。二人尾隨其後,漸覺體內真氣受了盪,竟生出一股從所未有的蓬之力,縱躍之間,氣息靈動轉,遠勝平時,不由面面相覷,各驚疑。須知二人武功俱入化境,縱使海嘯山崩,難驚其內;萬夫虎吼,亦是視如蟻鳴。身當此時,心中都想:"當年周教主四十餘歲上,內力也難達此境。教主正在華年,怎就有如此駭世驚俗的神功?"二人一般心思,均知教主功深至此,實是武林中千載難出的奇人。想到明教終得聖主,中興大業指可待,不約而同地出笑容,一時老驥思奔,不甘於後,都與這位年輕教主一較筋骨之能。二人距週四本有三四丈遠,既生此心,腳下自然加快。蓋天行身法別具一格,一足剛起,另一足隨向前踢,兩腿錯之間,便即躍出數尺,彷彿狂風疾卷,霎時間追近丈餘。木逢秋見他騰如龍虎,起落異常矯健,微微一笑,也跟了上來。他生恬淡,步法便不及蓋天行放闊急促,然舉步從容,一趨一緩,勁力皆穩伏不,意態悠閒從容,絲毫不顯着力之痕,蓋天行努力縱躍,他卻始終緊隨其後,只讓一步之先。

蓋天行提氣疾衝,幾番將木逢秋落在後面,均難如願,不覺笑道:“逢秋雖暮猶能趨,老馬為駒信不虛啊!”木逢秋亦笑道:“古人云:‘丈夫為志,窮當益堅,老當益壯。’天行已近花甲,豈不聞白首之心,更當存千里之志?”蓋天行聞言心動,停步挽住木逢秋手臂。二人相視大笑,臂前行。

週四奔得一陣,眼見葉凌煙仍在數丈之外,不易追及,便思加快腳步,勝之取樂。忽聽身背後蓋、木二人笑語歡聲,極為開懷,不由想到:“我與幾人這般歡洽,久必依戀不捨,一旦我聲言返營,他等必要百般阻攔,不肯放歸。那時我執意離去,反要招致怨恨,豈不將昔之情也一併毀了?”想到此處,情不自地停下腳步,五指一鬆,將應無變放落在地。應無變被他提着跑了數里,早已頭暈目眩,難辨西東。剛一着地,立時栽倒,只覺眼前金星亂冒,一片模糊。

木、蓋二人趕上,正要問為何停步,及見週四神情有異,因不知他心中所想,便不敢貿然相問。葉凌煙跑出老遠,回頭見幾人站住不動,忙折轉回來,叫道:“大夥正趕得起勁,教主為何停留?”週四不答,負手站了一會兒,獨自向前走去。幾人自他離營,都歡天喜地,快此行,忽見他莫名其妙地冷了臉面,均想:“莫非我適才忘形,有失禮數,因而惹教主不快?”當下人人聲,悄然跟隨。

一行人走出十餘里路,週四始終神情漠然,緘口不語。幾人不明究竟,愈發覺得教主喜怒無常,不易相處。眾人前時奔跑,少説也趕了數十里路程。木逢秋料傍晚必能趕到嵩山,心下稍,沿途便與蓋天行等人嘮些閒話,對週四則敬而遠之,不去打擾。

應、葉二人本要湊上前逗教主開心,幾番都被木逢秋以目制止。二人雖淺薄油滑,倒也知趣,索互相吹噓,聊以解悶。

待到暮西傾,幾人已入登封縣境。又走了一個時辰,遠遠便望見太室山疊嶂層巒,拔於前。

嵩山由兩羣山峯聳峙而成,東為太室山,西為少室山。太室山羣峯相連,多巍峨雄闊,少室山則峯峯高聳突兀、俊偉爭秀。

幾人沿一條小路入山,登坡轉徑,頗費周折。直至東山月上,星光滿天,方來在少室山北麓一片長滿密竹的山坡前。

週四幼年長於少林,對嵩山卻不甚悉,加之數年不歸,記憶已淡,立於坡上,竟不知處身何處。木逢秋見他四顧茫然,笑道:“教主寄身少林十數年,難道不知此為何處?”週四緩緩搖頭道:“時過境遷,舊夢煙逝,雖臨故地,實不知身當何往?”木逢秋遙指坡南幾座峻峭的峯巒道:“那便是五峯。沿峯間石道轉折而行,至山北陰坡叢林,便是少林寺的所在了。”週四順他手指望去,影影綽綽,果見一片密林蓬生於山腳之下,依稀便是當年生長之地,不覺嘆道:“月逝矣,歲不我與!我思夜想,以為終生難忘之地,竟已對面不識。可見物換時移,人生原本反覆,縱有愚情塊壘,亦當一笑置之了。”木逢秋見他面有倦容,心道:“教主這般年紀,怎就看破世情,出厭世之意?他時而壯心滿懷,時而又悲觀棄志,那是為了什麼?"週四在坡上立了一會兒,眼望山嶺黢黢,似無盡頭,目中倦意更濃,輕聲道:“當年周老伯辭世,我被羣僧所逐,徘徊山間,不知所往,中心着實悽苦。不想月飛馳,慨依舊,此番重返故地,仍覺人世蒼茫,前路渺渺。”幾人見他慨萬端,都不知如何勸

木逢秋聽他提到周應揚,忙道:“屬下等此來少林,都往周教主墳前悼念。煩教主指引道路,了卻我等多年心願。”蓋天行、葉凌煙也上前懇求,急往故主墳前憑弔。週四微微點頭,引幾人向坡下走去。

五人幾經轉折,來到寺院後山坡前。週四重蹈故土,萬千思緒齊湧心間,一草一木,俱添愁情,只覺離寺數載,恍如一夢,一覺醒來,自己仍是那個不黯世事、天真跳的小僧。幾人見他頗有些失魂落魄,都不敢隨便作聲,放慢腳步,遠遠跟在他身後。

週四緩步前行,來到後山陰坡,只見滿坡荒草,枯樹雜亂,轉得幾圈,也尋不見舊所居。幾人隨後跟上,問道:“教主在尋什麼?”週四繞坡走了一趟,仍不見口,失神道:“樹高草長,難覓舊天堂。莫非天意已定,不容我再有反顧?”幾人不解其意,相顧疑惑。週四説罷,似有所悟,不再找尋口,快步向坡後峯嶺走去。

幾人上得峯來,週四用心辨找,只見當年那幾棵古松仍在,松下卻沒了墳包,顯見風吹久,墳頭泥土早已飛散。木逢秋瞧他微皺眉頭,忙問道:“教主可還記得周教主長眠之地?"週四見幾人都望着自己,心道:“周老伯墳頭土平,我也難指確切之地。如若實言,幾人必疑我草草埋葬死者,不曾盡心。反正周老伯屍骨就在這幾棵樹下,我且隨便指定一處,也好讓幾人安心。”手指一株古松道:“此松最高,當年我便將周老伯埋於松下。”幾人聞言,都向松下走來,雖見地上泥土松平,但教主既言在此,料不會錯。想到周應揚生前威震江湖,尊隆無比,死後竟葬在這等荒山野坡,淚水頓時奪眶而出,齊齊跪倒松下,失聲哭了起來。

週四立在一旁,見幾人捶叩首,哭得異常傷心,連應無變也是熱淚滿頰,如喪考妣,心道:“周老伯為人雖然孤傲,想來對下屬必極為愛護。不然他已逝多年,眾人怎還會如此悲痛?”言念及此,周應揚生前笑貌音容又浮現在眼前,憶及他對自己的許多好處,目中也不由泛出淚光,伸手去懷中取出聖牌,握在手中看了一陣,想到人亡物在,前塵如夢,心頭湧上陣陣淒涼,暗想:“人之一生,由自家哭聲中來,又自他人哭聲中去,一場過客,殊途同歸。周老伯始終不喪其志,固然難得,一旦化為塵土,又與草木何異?可見死生是命,窮通亦是命。周老伯不識此理,恃才抗命,委實可嘆可憐。”他自到嵩山,觸景生情,一直鬱悶不樂,有此一想,更覺人命危淺,只在朝夕,不由得反躬自問,若有所疑其志。

實則他生具慧,本有悟道參禪之,當年少林有一僧頗具法眼,曾言他面帶佛相,眉宇間卻暗伏凶煞之氣,如終老佛門,戾氣自消,一旦遠離嵩山,必然難逃劫數。其時週四年幼,並未深思此僧之言。也是他前緣未盡,此番又返嵩山,置身禪林聖土,不免固牽動,生出空無之想。

地上幾人哭了半晌,漸漸止了悲聲。木逢秋故主情深,傷懷難,捧起一把泥土,含淚看了許久,搖頭嘆道:“月如跳丸,人生似朝,倏然而已,奄如飆塵。縱是周教主這等偉世之器,一旦星殞,也難逃身後淒涼。我輩遠遜,亦復何為?”週四默默點頭,深以為然。

蓋天行見二人一般神情,都有萎靡之態,厲聲斥道:“人生如寄,唯當縱橫,何用愁為!人誰不沒?大丈夫生榮死哀,方不負天地養育,若只念朝長夕短,人生微渺之事,豈不與窮經僧侶、追歡子無異?今在周教主墳前,竟聞此孱弱之詞,他如黃泉有知,怎不痛心疾首,嘆我等難承其志!”這番言詞,直説得周、木二人滿臉通紅,啞然無語。

週四思入歧途,豪情已失,猝聞此言,猶如當頭喝,心頭大震:“我只念生寄死歸,人生虛幻,卻不知此念生,必將年華虛擲,功業投東。我來嵩山,一直神舍難守,如受召喚,原來盡是這虛生之念做怪。今若非天行點醒,我志休矣!此人言語耿直,我所不喜,誰想確有灼見真知。”他心乍醒,深恨猛志不堅,仰面望向蒼穹,出愧悔之意。

蓋天行不知他心中所想,暗忖:“教主心思難測,我幾番進言,勸他擔負中興大任,他都不置可否。今在周教主墳前,正當促其立下誓言,答允復我神教。他雖志在闖營,畢竟與周教主情深,一旦立誓,便難反悔,如此方能遂了大夥心願。”於是道:“周教主畢生心願,便是光大聖教,整束江湖。他老人家駕鶴西返,我等理應稟承其志。今至其冢,正當立誓言誠,告英靈。不知教主意下如何?”週四微微皺眉,並不作聲。

蓋天行笑道:“教主不言,想是早有此意。這可真是不謀而合了。”從背上出長劍,入土中,隨即拉住週四道:"我等這便對天起誓,竭力虔心,復我明教,若懷貳心,人神殛之。”木逢秋等人聽了,紛紛跪倒劍前,側目望着週四。

週四無奈,只得走到劍前,暗想:“今我一旦立誓,再難擺眾人糾纏,江湖上紛紛擾擾,我哪有力應付?”幾人見他猶豫不定,都在背後催促。週四推託不過,跪下身來道:"周老伯英靈有知,保我中興明教,一統江湖。他年得遂心願,再來掃祭墳冢,告亡靈。"嘴上雖如此説,心中卻暗暗叨唸:“皇天在上,周某自今起,用志不分,摒絕一切善惡愛憎、無聊情思,專心成就大事。蒼天若知我心,便保我功成名遂,終為一方雄主。”幾人見他仰面向天,神情莊重,都當他誠心許誓,致力中興,心下無不歡喜。

週四站起身來,撣去身上泥土,正要扶幾人站起,忽聽峯下傳來呼叱之聲,其間還夾雜着兵器的撞擊聲。地上幾人同時躍起,都向峯下望去,草木遮擋,哪能看得真切?

週四心疑,率先向峯下奔來。剛一下峯,便見西面一處陡坡上人影晃動,有四五名黑衣人舞劍掄拳,走馬燈似地圍住一人爭鬥。

週四縱身來到切近,見幾名黑衣人趨退遊走,武功都甚了得,中間圍住這人,身材高瘦,穿一件灰僧袍,鬚眉皆白,竟是一個年邁僧人。這老僧力敵數人,似有些力不從心,前遮後擋,連生險象,有幾次險些被一黑衣人長劍刺中,但神從容,毫不慌亂,大袖揮出,幾名黑衣人必向後躍開,顯見功力極深,勁氣四溢如刀,難以抵擋。

週四見這老僧連揮數掌,掌掌平淡無奇,每發一掌,都似無可無不可,任意往之,毫不着象。這等掌法,非但虛實難測,形神也杳不可尋。他武功雖高,自料也難達於此境,不由暗暗詫異:“這僧人掌法高明至極,如能盡數施展,勝那幾人綽綽有餘。為何只以左掌攻敵,右手卻藏於袖中,不肯使用?”原來那老僧鬥了多時,右面始終以大袖敷衍,不曾雙掌齊用,如此一來,掌法中便出極大的破綻。那幾名黑衣人都是一,合力攻之,自然大佔上風。

週四又氣又急,正要責問那老僧為何只用單掌應敵,那老僧卻忽然停下手來,仰面嘆道:"一臂之失,功退萬里!老衲若非皮囊有損,幾位施主想不能在我少林橫行吧?”那幾名黑衣人似對這老僧極為欽仰,都退後兩步,拱手道:“大師手臂不殘,我等避之猶恐不及,豈敢貿然相犯?”那老僧嘆了口氣道:“老衲已是朽木,幾位施主殺剮任便。只可惜我少林垂寺千年,竟要毀於一旦,實令人肝腸寸斷。唉,萬物自有生髮寂滅,人意豈能強之?眾僧提心吊膽多年,還是難逃此人之手啊!"週四聽幾人言談,方知那老僧右臂早斷,心中一陣狂跳:“難道是他?”借月光望去,只見那老僧滿面皺紋,神情悽苦,卻不是空如是誰?他與周應揚居,每皆由空如送下飯食,久天長,內心深處早將他當做親人,猝然相遇,不意動情湧。木逢秋等人隨後跟來,都眼望週四,看他做何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