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為卿負卻平生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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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曠在雨中醒來。
雲南的天在怒放。酥酥麻麻的雨落在僵硬了一冬的土地裏,撓得人心裏癢癢。生命一點一滴地溢開,蘇曠走在路上,幾乎聽得見種子生長的息。
蕭條的軀殼裏滿溢着力量,殘生凋敝的冬餘草木似乎在昭告天下:再也懶得積蓄了,現在要的是生長,不要旁逸斜出,不要花紅柳綠,無心嘆無心比較,只要向上,再向上。天在此,雨在此,太陽在陰雲之上,力量在鬚之下,如此適逢其會,除了站出來,會一會這風雲雷電,還能做什麼呢?
咔嚓忽聞震雷,似乎將遠山表面的陰霾一舉劈裂,淡濛濛的綠意掙扎着,迸發開,竭力瀰漫。山在盡力,水在盡力,雨一絲絲擠下,萬物都在渴求不久後的濃墨重彩。
蘇曠抬着頭。雨潤遊子面,這時節上路,也是一種享受又是一冬過去了,雖説前途艱險,雖然往事不堪重提,但這道路本身的力和美勢不可當,他不由得也讚歎了一聲:“好雨知時節果然一片秀美南疆!”
“蘇大詩人,驚蟄還早,有的是雷聽。”馮笑兒前頭招呼“離高黎貢山只有一天的腳程,我們喝碗斜拉暖暖身子”她的聲音忽然充滿了驚恐。
雨還在綿綿地落,落在那個昨夜載歌載舞的寨子裏。
橫七豎八的屍體躺了一地那是寨子裏的男女老少,好像他們一起在睡眼惺忪中死亡。睡着睡着,就成了長眠。而那些一夕未眠嬉戲勞作的還在走來走去。昨夜敬酒的少女們熱情地打着招呼,渾然不覺雪白的腳趾已經伸進一張張被泡得腫脹的嘴裏。她們的臉龐還掛着嬌羞,含情脈脈地望着神唱,好像還在説:“昨晚睡得還好?繼續跳舞呀。”冷,天竟然是這般的寒冷。
馮笑兒撲上去,拉住阿瑪曼貢的手臂:“姐姐!”阿瑪曼貢的臉也是慘白,雙肩顫抖,但神情依舊鎮定:“是夢迴蠱。”她一把扣住神唱的肩頭“不必過去了,那些人已經死了。”這個安靜的女人神情一絲絲凜冽起來,像一把漸漸拔出鞘的劍,殺氣人。
蘇曠輕聲問:“妙筆尊者呢?”馮笑兒如夢初醒:“大哥!大哥的手,他他”阿瑪曼貢深深了口氣,好像做了個極其重要的決定,轉身向木寨大門走去門的三角架前,一個老叟坐在地上,咔咔嗒嗒地敲着火石,似乎要生火做飯。這一夜落雨,火塘早就被浸得濕透,哪裏能打着火?只是他敲了三五下就滿意地直起來,舉着吹火筒呼呼吹氣,除了膚黑綠目光死滯,居然瞧不出半點兒與生前的不同。而火塘上的一口大鍋裏面,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動。
馮笑兒眼尖,叫了一聲“大哥”妙筆尊者居然不知什麼時候被人進鍋裏,浸在小半鍋雨水裏,四肢慘白冰涼,雙頰卻是病態的火紅。
那吹火的老者抬起頭,做了個善意的手勢,好像爺爺在安小孫女兒:“早飯還麼得,小姑娘莫急。”阿瑪曼貢點了點頭,轉眼望向蘇曠:“可憐大哥僥倖未死,只是夢迴蠱蠱毒無法拔除,只怕要向蘇大俠借神龍一用了。”蘇曠一驚:“又借?”滇池上的一幕他可還沒忘懷。
阿瑪曼貢點頭道:“此一時彼一時,你我同行許久…蘇曠,你是靈蠱之主,你若信得過我,小金就能信得過我。”她從隨身銀笛裏拔出長長的銀針,對着蘇曠比了一比,聲音有些柔和的無奈“你敢不敢把手伸給我?”
“讀心術麼?我倒是從來不怕的。”蘇曠的手指修長,掌心温潤,小臂有結實的肌。阿瑪曼貢凝神看着,有些遺憾:“實在可惜,你的左手不在。不然,我就給你瞧瞧手相。”她運指如電,在蘇曠掌心刺了三刺,又在自己掌心刺了三次,輕輕將手掌合了上去。
蘇曠笑道:“不礙事,我的命不好,砍了就砍了,説不定能重新來過你看見什麼了?説説。”阿瑪曼貢輕聲道:“我看見,許多苗家姑娘圍在你身邊,捧着鮮花,大喊大叫的…嗯,好像在説…蘇家哥哥是英雄…”蘇曠的臉頓時通紅。他行走江湖素來不信怪力亂神,但是這一回,這一回…他忽然面紅過耳,基本上就是坐實了阿瑪曼貢的讀心。雖説滿地瘡痍,理應神情肅穆,但神唱和馮笑兒還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連鍋裏的妙筆尊者嘴角都動了一動。
只是笑聲未落,就聽喀喇一聲巨響,身後寨子的木吊腳樓被大力拉斷,轟轟隆隆地倒了下去,塵埃蔽天。木屑灰塵落了眾人一頭一臉,無數弓弩巨箭從四面八方了過來。
神唱一直站在阿瑪曼貢身側護衞,立即揮起青藤,在左近一名蠱人身上,喝道:“去!”
“去”
“去”木鼓咚咚,號角齊鳴,肅殺之氣頓時震徹天地。神唱開始還呼喝有度,喊到後來,聲音裏幾乎帶了哽咽之意。
那些百姓手環手圍成一排,雖然他們早已經死去,但弩箭穿,依然有血橫飛。只是每個“人”都笑着那是接遠方客人的笑容。
神唱猛轉身,跪在阿瑪曼貢腳下:“尊主,我們動手吧!”弓弩得更急,血之軀的圍牆支撐不了多久。
阿瑪曼貢卻搖搖頭,猛抬頭,目光對上了蘇曠的眼睛,好像要從他炯炯的目光中尋找蛛絲馬跡,聲音有着難以言述的震驚:“你!你!你呵”失態轉眼即去,沒有人知道阿瑪曼貢究竟看見了什麼。
“嘿嘿,我早就説過,這點兒心思不怕你偷看,只怕沒人看。”蘇曠微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從阿瑪曼貢掌心接過一柄小小的碧綠匕首“事不宜遲,我去了。”阿瑪曼貢點點頭,收手,合掌,一道鮮血蜿蜒着過小臂,金殼線蟲懵懂不覺地順着血跡爬上她的指尖。
一道硃砂的弧線圍着木寨急速旋轉,範圍漸漸擴大。這紅似乎為眼所不能分辨,偏又每個人一瞥就能察覺萬蠱朝天。
萬蠱朝天的意思就是,方圓百丈之內,所有蠱蟲不拘種類,同來守護神龍。那些兀自站立的男女老少們在赤席捲的一刻一起倒下,妙筆尊者卻眼睛一動,似乎就要醒來。
蠱術是毒術和巫術的結合,而萬蠱朝天,幾乎是巫蠱的極致。
馮笑兒按了按眼睛痛,許久不曾離身的目蠱蠱蟲似乎也離體而去,但她的眼力依然極好,看得見數十丈外的士卒們紛紛逃竄。
世上願意拿武功硬碰蠱術的人,似乎並不多。
蘇曠看着小金,像看着第一天站在萬人中央的兒子,得意之餘又有些心疼。
他長身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