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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雨連芳草都被他帶將春去了:程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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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硯秋的另一個愛好是打太極拳。每清晨,他一定在自家庭院打一套太極拳。他不但打得好,功夫了得,且極有研究。看過《閨夢》的觀眾,就能從那段表現夢中情景的動作裏,領略他的太極功夫。舉手投足之妙,與今天電影的“慢鏡頭”一般無二。再加上且歌且舞,居然能唱完這一段“南梆子”之後,神自如,不氣,不出汗。這憑什麼呀?就是憑他的唱工、做工和太極功力了。

説到程硯秋的男子漢血,就一定要講他和本人的鬥爭。1937年7月7“七七事變”爆發。戲也沒法唱了,平漢路也不通。程硯秋聞訊後,想方設法從太原趕回北京東城什錦花園的住所。20軍猛烈轟擊宛平城和長辛店,29軍進城,北平淪陷。紫城下空蕩蕩,人們躲避在家,傳到每一個人耳朵裏的,只是本軍人整齊的皮靴聲和雜亂的馬蹄聲。他與夫人相對無言,因為就在三個月前,自己和尚小云還為29軍軍長宋哲元將軍表演了《弓硯緣》和《青城十九俠》,座中還有副軍長佟麟閣,師長趙登禹。而三個月後,將軍卻已倒卧在沙場。本人找北平梨園公會,要其組織藝人為捐獻飛機唱義務戲。程硯秋説:“我不能給本人唱義務戲,叫他們買飛機去炸中國人。我一個人不唱,難道就有死的罪過?誰願意去唱誰就去唱,我管不了。”第二年(1938)梅蘭芳隱居香港,餘叔巖沉痾難挽,楊小樓病逝。程硯秋繼續支撐着舞台直到1942年,他不與偽政權合作,不唱義務戲,不去滿洲國,劇場不留“官座”這引起了當局的不滿,迫害也就接踵而至了。

1942年的9月初,程硯秋自上海經天津返回北京,在前門火車站受到偽鐵路警憲便衣的盤查搜身。他忍無可忍,厲聲呵斥:“士可殺不可辱,你們要幹什麼?”説着便走近一柱子,立在柱前,以防後面遭襲。為首的一個上去就動武,他揮拳還擊。後面的幾個狗腿子,遂一擁而上。程硯秋是來一個,接一個,把幾個警特打得輪倒地,狼狽不堪。程硯秋也就停了手,從地上拾起帽子。

狗腿子對程硯秋説:“以後碰見再説。”

“好,後會有期。”程硯秋説罷,整整衣冠出了車站。

回到家中,他才發現手腕上的金錶沒了,耳朵也被打壞了。事情説起來像俠客大片一樣生動,又像一場程派太極拳表演。從此,一座北平城,傳遍了程硯秋的身手如何如何。這事在當時、在今,也決非哪個人隨隨便便就可以做到的。此後,本憲兵和特務一直盯着程硯秋,還闖入其寓所搜捕他。1943年的8月,當他得知金仲蓀夫患病又遇房東催搬家的消息,他在電話裏勸金先生不要太悲觀,説:“好戲還在後頭,墨索里尼暫時休息,希特勒唱累了休息為時恐也不遠了。”梅蘭芳是有民族氣節的,抗時期“蓄鬚明志”其實,程硯秋也一樣有民族氣節。

【務農】程硯秋聰穎過人,也堅毅過人。自那次前門火車站遭鐵路警憲盤查羣毆後,他決定息影務農。第二年(1943年)3月,程硯秋先後在北京海淀青龍橋物鄉居房屋,又在紅山口、黑山扈一帶洽購旱地六十畝,準備棄藝務農。熙攘人世,若能與自然機趣相契,便倍加珍視。他在記裏寫道:“早思在海淀買房,思做農夫,不知能否達到此目的。並將大兄二嫂和三兄嫂等安置海淀,亦備自作歸計,大家也可減少開支。理想如此,不知白住者願不願意出城來住?”又説:“因我極喜園藝生活,與世無害。演戲生活暫停不能不另做生活,以免落得白食飯無可對天。我常做官之無味,尤其做現代官,也極想子弟們務農,兒孫們的心理恐怕與我不同。”一條溪水,幾片白雲,柳梢月,板橋殘霜,都令程硯秋懷不盡。他自己做飯,從早忙到晚。有朋友來探望,也是自己做飯,請吃窩窩頭。夫人來青龍橋代洗衣服,程硯秋將初學乍練的貼餅子奉上,還一個勁兒地問:“好吃嗎?”他學着耕地,耕了一畝,鏵破了一塊,又耕一畝,又破一塊。損失雖大心情頗佳。人家説,他的樣子“有馮玉祥之勢”他説:“馮玉祥焉有我神!”種地需要澆水,他請人裝轆轤。安裝好了,程硯秋興致地一邊澆水,一邊唱歌,還與安裝工人一起,喝酒吃。他的鄉居生活也並非全無煩惱。1944年,他想“擴大再生產”於是乎買地、買驢、買飼料、買肥料,以及再購大木窗、鐵釘、石板等供修建新寓所之用。為了承種更多的田地,程硯秋不得不宴請有關人等。兩桌菜連酒,就花掉六百元(偽幣)。這樣一來,夫人就不大高興了。夫人來,他也不大高興了。記裏有這樣記載:“夫人來了六天,將我每所吃的最高待遇:白麪、蕎麪、豆麪炸年糕均吃去了。素瑛回城內,再住亦沒的可吃了。”夫人埋怨丈夫務農花錢太多,且什麼都不許老管家把家裏東西往鄉下拿。對此,程硯秋也生氣也傷,他在記裏寫道:“好笑!我想一定覺得凡在青龍橋所用之物,同填海眼般從此一去不回返似的。我亦覺自己太傻,清閒之福不安享而又經營地畝建築房屋。人生如雲煙夢幻,何苦自己苦自己,不曉得數年後,所有的東西又便宜了哪個?所有一切均我所掙,為什麼我就應這樣待遇,不是不公平嗎?我真覺得太冤,人生再有二十年就死了,何苦太自苦,倘留不肖兒女胡花,更冤…”緊張耕作,閒來讀史臨帖——這是程硯秋務農時期的常生活內容。但“人生是大苦事,一切如夢幻”——卻又是他在記裏反覆詠歎的話語。應該説歸隱西山,在程硯秋是蓄志已久的。早年他在上海演戲的時候,就曾請老畫師湯定之作《御霜簃圖》,預示着入山隱退之意。詩人周今覺為《御霜簃圖》題詩四首。其中的一首是這樣寫的:“一曲清歌動九城,紅氍毹襯舞身輕,鉛華洗盡君知否?枯木寒巖了此生。”在他心裏,息影舞台、安於農事真的是一個不錯的歸宿。用他自己話來説,就是“所謂好花看到半開時,何況是快落之花呢。”但人又是複雜的,在以耕讀為業的同時,他並未忘懷舞台。

“不唱可惜呀!”這話傳到程硯秋耳朵裏,又頗,覺得不枉自己多年苦練習。他時常對梨園界朋友折簡相召,大家吃着子麪的窩窩頭、醃蘿蔔條,喝着小米粥,天南地北地縱談藝術,其樂陶陶。劇作家翁偶虹是他鄉村居所的常客。面對茶淡飯、土屋繩牀,程硯秋不止一次地提醒翁先生,請多留心,遇到適合於自己演唱的材料,希望仍能編寫為劇。為此,他解釋道:“我現在雖然不登舞台,但是倉庫裏的後備物資,不能漠然視之。有朝一,陰雲消盡,我還是要為京劇服務。”他歸隱西山時,曾將自己餵養的鴿子分贈友好,一年後,一隻鴿子忽然飛回程家,這令程硯秋驚喜又慨。有朋友説:鴿子歸巢,説明他謝絕舞台的子快結束了。果然,本投降後他搬回城裏,立刻着手恢復演出的事宜。

【辦學】從1930到1940年年底,他創辦了中華戲曲專科學校,聘請燕京大學畢業的焦菊隱為校長,後焦去法國留學,由金仲蓀接替。程硯秋出任董事長。辦學十年間,培養了德、和、金、玉、永五個班,共二百多學生。宋德珠、李和曾、王金璐、李金泉、李玉茹、王和霖、李玉芝、白玉薇等名角,皆出其門下。程硯秋廢除了磕頭、拜師、體罰等老班社的規矩。在舞台上,不準飲場,不準用檢場人,不準用跪墊,即使像《玉堂》裏的蘇三整場都是跪唱,也不許用。除了專業課程以外,還開設了文化課。其中包括國語、古文、歷史、地理、美術、算術、音樂、音韻、英文、法文、文等課程,其分量超過當時的初中。他還組織學生排練西方話劇,如《梅蘿香》(華爾克著,顧仲彝譯)等。全校實行獎勵制度,每年評定一次優秀生,頭五名發給十二元的獎學金以及銅鎮尺、乒乓球拍子等物。這樣的舉動,在當時被某些人視為“歪門道”程硯秋治理學校的突出思想,就是“演戲要自尊”他常對學生們説:“你們要自尊,你們不是供人玩樂的戲子,你們是新型的唱戲的,是藝術家。”他又對女學生講:“畢業了不是讓你們去當姨太太。”最終學校還是停辦了,到了1943年3月程硯秋還在處理學校解散的善後事宜。先是償還一萬六千元(偽幣)的債務,再變賣學校的大汽車、戲箱、傢俱,最後再賣掉北京東華門大街南翠明莊校產才償還了全部的債務。數年間賣掉若許之物,程硯秋心情沮喪,形容自己“像個敗家的旗人大少爺”1944年在務農時期,為了使青龍橋周圍的農家子弟讀上書,也創辦了一所功德中學,地址就是殘破的功德寺大廟。他自掏包修繕校舍、定製桌椅、聘請老師,還讓自己的老管家去看門做飯。接着又買下佔地十八畝的金家花園專作學生宿舍。他規定農家子弟入學,一律免收學費。後來從城裏來了一批氓學生,打架鬥毆,欺負女生,嚇得當地孩子不敢面。因貨幣貶值,教員也三天兩頭鬧着要求漲工資。一個謀福利、積公德的善舉,成了一個沒底兒的大坑,只見沒完沒了地向這位藝人董事長伸手要“銀子”卻沒見辦出什麼有益於農村教育的事來。程硯秋吃盡苦頭,學校越辦越辦不下去。一次他去天津,見到南開大學校長張伯苓,就把自己熱心公益興辦鄉村教育的苦惱説了出來。一點兒也不覺奇怪的張伯苓勸導他,説:“你可不是搞這行的,不知道社會上專門有一批吃教育飯的人。你現在又不演戲,只出不進,一個人養活這麼一大批人。子長了,非把你吃垮不可。還是趕快收攤為妙。”他收攤了,當局接手了,功德中學更名為頤和中學。他把金家花園改為程家花園,間或來此小住。抗戰勝利後,目睹官場的腐敗,他沒高興多久。程硯秋對周圍的一切,都到灰心失望,過着一種時隱時顯的生活。

聽朋友説,頤和中學今天還在呢!現在就讀的學生知道創辦人程硯秋嗎?

【獨】有人説,程硯秋太“獨”這主要是指他的私房戲不肯輕易傳人。程硯秋覺得這樣做沒什麼不對。他説:“中國幾千年遺留下來的什麼‘祖傳秘方’、‘私藏珍本’等等,不也全是這樣‘獨’嗎?”其實,他的“獨”是有所針對的。針對的是未經許可和同意,暗中把劇本及表演偷傳出去的人。

這裏要介紹一個女演員,名叫王玉華,藝名玉蘭芳,後改新豔秋。這個叫玉蘭芳的女士本來是唱河北梆子的。1925年左右,自從和哥哥一起看了程硯秋以後,兄妹倆一起上了程派。她當即暗下決心:不唱梆子,唱京戲,且一心學程。每有演出,她和哥哥必去“偷“戲。倆人躲在戲院樓上的角落,哥哥專記胡琴、唱腔的工尺譜(即曲譜),她就用心記下全劇的唱、念和身段。戲散人靜後,二人步行回家,一路研究剛才看戲之所得。説着説着,就比劃起來:哥哥哼着胡琴伴奏,妹妹一邊唱着,一邊就走起身段來。回到家中多睏也不敢睡覺,接着練。沒有鏡子,就在月亮地裏練。從影子裏,看自己的身段,非把當天所學記在心才行。有時,一到天大亮。

在梨園行,這叫“偷戲”!

“偷戲”是大忌。為了怕被人認出來趕了出去,新豔秋是化裝成男孩子去劇場的。幾年“偷”下來,就把程硯秋早期代表劇目都“偷”到了手。梅蘭芳和齊如山看了她的表演,驚異地説:“這孩子的唱法,很像程老四(即程硯秋)呢。”就建議她拜程為師。結果可想而知:被程婉謝。之後,經前輩介紹,新豔秋拜了梅蘭芳。但她實在是喜歡程派。既然得不到親傳直授,她就繞着彎子學。一是拜了程硯秋的老師王瑤卿為師;二是向給程配戲的搭檔、夥伴學習。見她苦心學程,人家也就樂於指點。

當她覺得時機成了,便亮出了“程派”的旗號,改名新豔秋。連她自己也覺得這個藝名是對程豔秋“不大尊重”但她顧不上這些,為什麼?用她原話來説是“為了舞台上站住腳,能紅!”還説:“我為了唱戲成名,對不起程先生。”——一個人做於心有虧的事,其實心裏是明白的。

有心計的她不僅紅了,還和程硯秋叫板又較勁。一是忽出奇兵,策動了“鳴和社倒戈”事件。簡單説,就是用重金把程硯秋“鳴和社”戲班裏的小生演員買通,連人帶程派劇本都了過來。要知道戲曲舞台必須有生旦相配,故程硯秋怒不可遏。二是趁程硯秋赴歐考察之際,她大唱特唱。三是把與程硯秋同台合作的人,拉到自己的班社中,陪着她唱。效果當然是立竿見影的:“一下子,我就紅得發紫(新豔秋語)。”當程硯秋發現曾與自己合作得很好的小生將他的本戲偷傳給別人時,便與之斷然決裂。後來每當他演出,只要聽説有人來偷記他的劇本唱詞、唸白、唱腔、身段時,他立即把琴師找來,在後台臨時變動主要唱腔。叫那些偷藝者摸不準,學不去。

程硯秋的“獨”看起來自私的。我倒佩服程硯秋的“獨”因為他最早懂得知識產權的保護。

前不久,曾和幾個北京老字號藥鋪的後代聊天。我問:“公私合營以後,你們的生活怎麼樣?”

“一落千丈。”

“為什麼。”

“因為公私合營的前提是必須出製藥的祖傳秘方。獻上秘方,你就什麼都沒有了。”恍然大悟:在社會主義的旗號下,政府是可以理直氣壯地掠奪他人的智慧和財富的。這樣,我就更喜歡“獨”了。

【新政權】程硯秋的後期,一直住在北平西四報子衚衕18號。1948年北平圍城時,它的前院是國民黨政府軍的一個團長佔用。他的西郊程家花園的四合院曾被共產黨華北野戰軍佔用。葉劍英初抵北平也曾暫居西郊的程家花園。1949年,一個濃眉大眼的先生帶着個年輕人叩響了他家的大門,開門的是程派弟子王秋。

來者問:“程先生在家嗎?”弟子答:“師父出去了。”

“那給程先生留個條兒吧。”送客後,關上大門的王秋一看字條,上面寫着:“硯秋先生:來訪未晤,適公外出,甚憾!此致敬禮周恩來”程硯秋歸來,讀了字條,欣喜不已,埋怨弟子連杯茶都沒有招待。

秋説:“我以為他們又是來咱們家借房子的呢。”不久,程硯秋被指定為出席世界保衞和平大會的中國代表,後被接到中南海,為共產黨的首長演出,這也是他為新政權做的首次演出。周恩來陪同鄧穎超以及張瑞芳到後台看望。正在化裝的程硯秋立即起身,説:“您來家看我,失得很。”周恩來笑道:“哪裏,哪裏!”並告訴他,今晚主席和很多首長都要來看戲。

看到高官的樸素清廉、和氣友善,程硯秋從心裏擁護共產黨。而他後來的不快與不滿,則是來自中共的戲曲改革方針。

【戲改與戲宰】早在上個世紀30年代,他乘火車赴歐洲考察戲劇的路途上,當時的左翼文化人對程硯秋的戲劇改良意圖和主張,就表示了批判和懷疑。馬彥祥在《從程硯秋君赴歐説到舊劇》一文,劈頭蓋臉第一句就是:“程以這樣匆忙的時間考察(六國),究竟會有多少成績帶回來,實在不敢預約…把有限的時間分配在這些考察上,我總覺得有點枉費。”文章的最後,還説“舊戲在現在已經到走到了‘以伶為本’的末途,而且只是個人的,不是集團的,假如不早設法予以挽救,其失敗怕就在不遠了。”——馬彥祥説對了,那時的戲曲改良是個人的,是“以伶為本”結果非但沒有失敗,在30年代還把古老的京劇帶入它的黃金歲月。而1949年後的戲改,不是個人的,倒是集團的,並從“以伶為本”轉到了“以政治為本”

“以階級為本”

“以革命為本”

“以黨為本”其結果呢?還真應驗了馬彥祥那句——“其失敗怕就在不遠了。”1949年的6月,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還沒成立的時候,共產黨就忙着要改造戲曲了。我至今不理解促成一個政黨對一個民間傳統藝術決心徹底改造的強烈衝動到底是什麼?當然,軍事上的勝利者是一定要征服藝術、佔領文化、控制思想的。而改造就是征服、佔領和控制;徹底改造就是徹底征服、徹底佔領、徹底控制。也善良也世故的藝人,也樂於接受改造。反正誰當政也得看戲。他們壓兒不會去想這樣一個問題:到底中國戲曲裏面的什麼東西引起了最高當局的不滿。他們更不敢懷疑:一種外來的集團力量、一個政治黨派是否有資格和權利來領導這樣一場藝術範疇內的改造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