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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連批風抹月四十年:葉盛蘭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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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生活中,葉盛蘭也是温文爾雅,一表人才,只是他眼睛近視。別看他的台上眼神好,那是表演,在做戲。在台下,因為高度近視,人、同事從身邊過,他因為分辨不出而未打招呼,無形中得罪了人。後經朋友勸導,他才配了眼鏡。這樣,得罪人的事就沒有再發生了。

一次,齊崧先生在上海飛達西餐廳吃午茶,巧遇葉盛蘭。飛達當時是上海有名的飲茶勝地,也是文人薈萃之所,和天津的起士林差不多。每至下午四點左右,賓客常滿,仕女如雲,後至者須站班等候。葉盛蘭正陪着兩位小姐,看見齊崧便起身過來招呼。齊崧遂問他住在哪裏,是否和三哥(盛章)在一起。

葉盛蘭答:“我沒有一定的落腳的地方,有約最好是到‘黃金’後台見面。”見他説話時略帶忸怩之,心裏明白的齊崧自不多問。望望那邊的女士,齊又問:“那兩位小姐是新還是舊友?”葉笑着説:“我們剛認識不久。”

“聽説你的女朋友多得很呢,每天換一個都來不及,可有此話?”葉盛蘭紅了臉,笑答:“七爺(即齊崧),怎麼您也會開玩笑了。每天我連吃飯睡覺的時候都沒有,哪兒還有空兒女朋友呀!”齊崧拍拍他的肩膀,説:“你少認識幾個,就有工夫吃飯睡覺了。”總之,成名於三四十年代的葉盛蘭也是吃喝玩樂的內行。在這方面,像他這樣的新生代和上一代藝人有所不同。上一代名伶多少秉承了古代名士寄情花木、把玩金石、收藏書畫古董等雅癖。而他們這一代,則以一半正經、一半玩賞的態度對待生活中的一切了。除了打牌、下煙館,他們還穿洋服,喝咖啡,近女,去舞廳,騎大馬,牽洋狗,雪茄。這種“資產階級情調”和市民文化的洋場特徵也叫隨勢而變吧!因那個時候,正是中國社會的殖民化時期。他們非但不諱言物質慾望,且極能適應現代物質文化之。上海小報説“葉盛蘭是台下台下,都有名角風度”其實不單是他,很多的公子、闊少、文人、名伶都以這樣的方式生活,台上風,台下也風。某些頹唐行為當然為正人君子所不齒,但在世俗社會里仍視為正常,而並非墮落。只要你接觸的藝人多了,就會知道:在其放形骸的內裏,也有着傳統道德的支撐。

記得2006年畫家陳逸飛猝死,網上及傳媒刊出一些指責其“追逐金錢、更換女友、貪圖享受”的文章和帖子。接着,我很快讀到陳丹青撰寫的追憶這位昔之友的長文。陳丹青態度温和,行文平緩,一改以往驍野凌厲、頭角崢嶸的風格,字裏行間充溢着對人與自由的深刻理解和嚮往。他説(大意):對陳逸飛的側目與非難,一方面是少見多怪;另一方面則事屬當然。因為那些所謂的指責對一個功名既就的藝術家而言,實在是司空見慣。出入衣香鬢影,偕從三教九,一生至死,便是“公開展示的存在”這段話針對的是21世紀的名,我想,它同樣也適用於二十世紀的名伶。但他們無論怎麼個風玩法,即使一擲千金,也不是公款消費。

葉盛蘭二十二歲時,名成業就,經父母主張結婚,夫人劉氏,家中經營鐘錶。夫情篤,生二女二男。人謂“盛蘭少年得志,財子祿四者皆備。”命運向他出笑臉,過上這樣的好子,所以,他曾對朋友説:“我以為今後的前途沒有什麼坎坷了。”梨園行重的是情分,講的是義氣。這情義二字,基本上是屬於個人道德行為的範疇,但同時它又是支撐戲班得以運轉的江湖規則。在社會部件失靈的特殊時刻,江湖規則似乎更保險,也更讓人信得過。葉盛蘭很懂得情分,很講義氣。二十世紀四十年代葉氏三兄弟(盛章、盛蘭、盛長)到上海,在中國大戲院演出。按老闆的“慣例”規定:戲班每月要演三期,每期十二天,演夠三十六場才能拿到一個月的包銀。這等於是在演足三十個晚場後,另加六場義務戲。事情已經很不合理了,戲院老闆還得寸進尺,處心積慮地剋扣主演以外的配角演員、樂師,以及其他舞台工作人員的收入。戲院供應的飯費也從三元降到二元。

葉盛蘭火了,他對三哥盛章説:“這樣可不成!人家(指戲班同行)跟咱們哥兒倆出來,指望着省吃儉用攢出幾個錢兒來給家裏人買點東西回去。他們這樣一來,大夥兒還能剩什麼錢?咱們一定得找經理分爭分爭(即理論理論之意,北京土話),不能讓大家吃虧。”説罷,他就拉着三哥葉盛章找到經理,當面提出要把伙食費恢復到三元。

經理不答應,葉盛蘭急了,衝着他説:“經理,我葉盛蘭不能讓大家夥兒跟着我受罪。他們都拉家帶口的,出門在外,就更為不易。您不能光顧賺錢,不管我們!如果您不漲飯錢,那就對不起了,從今兒起,回戲(由於特殊情況或事故等原因,劇場臨時停止演出,謂之回戲)!”見葉盛蘭真氣了,經理便軟下來,説:“四爺,您別發火,咱慢慢商量。”葉盛蘭説:“好,能商量就成。還是那句話,每人每天三塊錢飯錢,少了不成。您不是怕賠錢嗎?那好説,只要我和三哥多演幾齣拿手戲,管保您賠不了。”有了這句話,經理樂了,説:“好,好,就按四爺説的辦。”義氣,這叫夠義氣。難怪從前的同行都佩服葉四爺,説他某些地方很像梅(蘭芳)老闆。

據我所知,他的老師程繼先過世後,葉盛蘭每月必送生活費給師母,一直到為這位老人送終為止。人如浮塵,遊弋世間。因有了情義,才聚聚依依、温温和和的,也才有了人

1948年的年底,北京陷入了圍城。物價飛漲,人心浮動,戲也就不好唱了。前途難測,藝人們的情緒非常低落。大家湊在一起,常以打牌消磨時間,或麻將,或撲克。那時的鈔票就跟廢紙差不多。手裏還有幾個錢,他們的賭注就改成用“黃(黃金)、白(銀元)、綠(美元)”輪在各家玩,其中,也有葉家。

1948年12月13,這天下午,李少、趙榮琛一同騎自行車到葉盛蘭家打牌。吃過晚飯接着打,到了11點多鐘,突然一聲巨響,驚天動地,把玻璃都震得嗡嗡直響。接着,電燈就滅了。葉夫人讓僕婦點上煤油燈和蠟燭。不一會兒,燈又亮了。大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還接着打。到了凌晨一點多,再聽到爆炸般的巨響,電燈再度熄滅。藝人們面面相覷,誰也沒心思再打了。梨園行大多住在城南(今天的宣武區),彼此相距不遠,即使徒步回家也很方便。唯有李少、趙榮琛住得遠點。從前的北京,一有個風吹草動,第一件事,就是關城門。他倆一路行來,發現和平門關了,前門關了,崇文門關了…看來這是要出大事了。藝人們這下心裏真慌了,每個人都在各自掂量,葉氏家族掂量的結果是等待。

1949年以後,葉盛蘭要面對的最大問題是今後生存方式的選擇。戲是要唱的,但各自單挑獨唱的情形,已很難維持。經過一番的東飄西蕩和左思右想,再經過五弟葉盛長的現場説法,他選擇了“國營”1951年,葉盛蘭參加了中國戲曲研究院的實驗京劇團。而那時,他領銜的戲班育化社並未解散。足見,他多少是在“腳踏兩隻船”從收入上看,他在國家劇團的月工資一千三百斤小米,僅相當於他在戲班兩三天的收入罷了。官方自接管政權,即對京劇名角兒有個政治與業務排隊和考量。在業務方面,葉盛蘭被排在一等,屬於文藝一級。要論政治方面,他的排位就靠後了。在考慮收葉盛蘭參加中國戲曲研究院實驗京劇團的時候,就已充分表現出來了。當時的負責人薛恩厚説:“我們跟組織商量、請示,決定把他收進來。那時組織上對他有個估計——這個人很不老實,我們也聽説過‘葉四爺’的脾氣,到了劇院去一定名堂很多。於是,我和魏晨旭同志對他‘約法三章’。然後,把葉盛蘭請到中國戲曲研究院二樓(在南夾道六十三號),我們跟他第一次談話的內容就是這三章。第一章是遵守我們革命的光榮傳統,就是一切服從組織;第二章是要他努力學習,用今天話來説,就是努力改造自己;第三章是改革京劇。對這三章,葉盛蘭連連點頭稱是。”政權的更迭,藝人可是見多了。他們地位卑賤,但都心存傲氣。反正誰上台,你們都得聽戲——這是藝人傲氣的來由。

1949年後,戲班從藝術建制到上演劇目,統統由黨組織和文化行政領導機關管理起來。中央文化部成立了戲曲改進局,簡稱“戲改局”田漢任局長。葉氏家族上上下下,老老小小都擁護共產黨,在澤東領導下,藝人地位真的提高了,並堅信以後的子會越過越好。葉盛蘭對未來也有着希冀和憧憬,但與此同時,他對改革傳統戲曲的做法和管理劇團的方式,也有了疑問和不滿。出於家族背景和個人秉,他不像某些藝人那麼積極地參加各項政治活動。

“富連城”出科的藝人王連平在1957年的夏天,曾這樣描述:“我見老同事老朋友包括各演員,架子都放下來了。唯有葉氏兄弟(即指葉盛蘭和葉盛長),尤其是葉盛蘭的架子沒放下來。我們經歷了多少運動,老人也好,老演員也好,沒有不靠攏組織的。單單葉盛蘭不靠攏。”那麼,從1949年到1957年,葉盛蘭幹了些啥?演戲。這七年間的演戲和從前唱戲一樣,可也不一樣。我説“一樣”是指他依舊在北京的吉祥、長安等劇場演出。他唱戲,觀眾掏錢。我説“不一樣”是指他的演出,從此成為了革命工作和政治任務。比如,他參加中國人民赴朝鮮問團到朝鮮前線演出,頭頂美國飛機的轟炸掃,來往於槍林彈雨之中。又如,將一齣戲改成一個節目,到莫斯科舉行的世界青年聯歡節上去表演。這在1949年前是沒有的事兒。他還作為國家劇院的名演員出席周恩來總理舉辦的國宴,這在1949年前也是沒有的事兒。

葉盛蘭命運的大轉折,發生在1957年夏季。

5月下旬,父母派人與葉氏兄弟聯絡,動員他們加入中國農工民主黨。27,在一次小型座談會上,葉盛長表示自己很願意參加,並同時提出兩點要求:一是希望章伯鈞能直接和四哥葉盛蘭見面。一是能否在中國京劇院建立民主黨派的支部。父親聽到這個消息很高興,因為自己實在不出身,當下午便讓李健生趕來和葉氏兄弟見面。

6月5,由葉恭綽、李伯球、李健生、李萬等主持的戲曲界整風座談會在北京飯店舉行了,後來,不顧牙痛的父親和農工中央副主席黃琪翔也趕來參加。

在座談會上,葉盛蘭第一個發言。他説,梅蘭芳雖是中國京劇院院長,但實際上是有職無權,馬少波等黨政幹部獨攬大權,不懂裝懂。京劇院的矛盾重重,工作一團糟。造成這樣的情況,黨的領導機構要負責。他的發言,更多地集中在戲曲改革的方向問題上。他説:中國京劇院的劇目是照着延安的《三打祝家莊》的路子搞,還是應該保持京劇原有的風貌?有一個劇種演《白女》就行了,不能叫所有劇種都唱《白女》。

宴罷,葉盛蘭等人決定去葉盛長家小憩。初夏的夜晚,老樹婆娑,柳絲低垂,峨峨宮牆城闕隱約於蒼煙暮靄之中。心情頗好的葉盛蘭嘆道:“這是我有生以來最痛快的一天。”三天後,6月8《人民報》發表社論《這是為什麼?》。只與章伯鈞談了一次話、吃了一頓飯的葉盛蘭,連參加中國農工民主黨的申請表還沒來得及填寫,即成為中國戲曲界僅次於張伯駒、吳祖光的右派分子,成為章伯鈞伸向中國京劇界的”罪惡黑手“。

禍之來臨,疾如迅雷。

批判葉盛蘭的大會,每次都是組織規模盛大,有四五百人蔘加。從梅蘭芳、歐陽予倩往下數,京劇名伶幾乎無一缺席。中央文化部數位部級領導親臨會場。文化部一位副部長代表文化部的大會講話,給葉盛蘭定為“是戲曲界從鬧個人名利走向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典型,京劇界裏最危險的右派分子和黑暗勢力和封建把頭的餘孽…也是比較全面的反面教員”這個定,令所有人暗自心驚。因為戴在葉盛蘭頭上的,就不單是右派分子的帽子了。他的罪惡,也不單是與大右派章伯鈞的聯繫。眾人皆知的“富連成”科班歷史,令人羨慕的班主身份、金光燦爛的名角生涯、龐大親密的家族關係、紛繁複雜的社會往、行之有效的江湖行規,都被製作成為政治反動、思想反動、歷史反動、社會關係反動的四,驟然打壓到他的身上。

我算了算,1957年的葉盛蘭是四十三歲。風華正茂,比年輕有為的儲先生還年輕啊,像珍稀之花,正紅也正好。珍稀之花從盛開到凋零,刮一陣狂風或下一場暴雨便足夠了。他是個藝人,藝人向來靠直覺、靠、靠經驗觀察事物並取得認識。僅從這個角度看葉盛蘭“反黨”言行,他的見地已達到了一定的深度。葉盛蘭自覺而頑強地維護中國傳統藝術,並認為當時制訂的“戲改”政策和舉措太不合理。他説:“京劇來源於民間,它上過野台子,也進過宮廷,但不是什麼戲都進宮廷。它生長和延續的土壤依舊是民間。這麼些演員,能給統治者唱的又有幾個人呢?觀眾還是人民呀!改革不能是推翻了重來,而是該改的才改,優良的何苦得動它呢?”對付葉盛蘭的辦法就是叫“富連城”科班的成員和葉氏家族的親友反水背叛。

第一個表態,也不得不站出來表態的自然是梅蘭芳。他是中國京劇院院長,也就是葉盛蘭所説——一個“有職無權”人。梅蘭芳簡短的發言為“有職無權”做了批駁的解釋。儘管是批判會,梅蘭芳發言依舊語調温和,一口一個“盛蘭、盛蘭”地稱呼,依舊長者氣質,堅守大家風範。他特別表明自己並非“有職無權”説“凡屬我院重大問題,都經過我的參與和同意。國家同時為了保持我的舞台藝術青,為了滿足國內外觀眾的要求,為了給我較充分的時間來整理我的藝術經驗,才使我不過多地擔負繁重的行政工作,這本來是很自然的事,有什麼可以大驚小怪呢?盛蘭這樣亂講,引起許多誤會,是完全不應該的。”人的本和本,在任何時候都能顯現出來,雖説這種顯現有時是很隱晦的。當場,梅蘭芳便難以掩飾自己批判葉氏家族的無奈,説:“對於盛蘭、盛長,我們不能不和他們劃清界限,給以堅決的反擊。但是對於他們二人,還是要挽救…我懇切地希望他們趕緊回頭。我因為有西北演出的任務,明天就要出發了。我願意在千里之外聽到你們‘子回頭金不換’的好消息。”第二個必須站出來表態的是蕭長華。他既屬於“富連城”也屬於葉氏家族親友,還是中國戲曲學校的副校長。他本不想參加批鬥葉盛蘭的大會。但人家告訴他:“局長派自己的車來接您,可在外面等着呢!”能不去嗎?他去了。去了還不行,他還必須講話。他説,葉盛蘭、葉盛長兩個右派分子,一個掛帥,一個急先鋒,要篡奪京劇院的領導,把共產黨趕走,恢復舊戲班…提到“富連成”和葉善,他聲音哽咽,不覺淚下,責怪葉氏弟兄不忠不孝,埋怨自己怎麼不早一點死呢!他一再規勸道:“唉,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可是要知過就改。走錯了道兒,及早回來。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快上救生船吧!你們已然一身泥了,裏外好好洗洗吧。好好代過去,也好叫我那死去的葉二哥(指葉善)在九泉之下瞑目長眠。”蕭長華的發言充滿對英才敗落的痛惜,這痛之聲、惜之情,動了許多人。

一個既是“富連成”科班出身,又與葉家有親戚關係的名藝人,批判葉盛蘭的會連續開了兩天,頭天沒出席,故一上來先聲明昨天的批判會未能參加是因病缺席。接着就開門見山地談自己與葉家的關係,他説:“在舊社會我就和葉家兄弟劃清了界限,離了家庭關係。因為他們待我的妹妹。我妹妹重着身子(指懷孕)。但那是小事,今天的事大,是政治問題,我要和葉盛蘭、葉盛長等人劃一道新的界限。”講到自己與“富連成”的關係,他明確地説:“我的藝術不是從‘富連成’學的,我是在我家跟我父親學,後來又拜了餘叔巖,我才有今天。”此外,他還揭發了一個事實:“鳴放”期間,葉盛蘭曾説“我報仇的子到了”——話少分量足,有如當年揭發葛佩琦“喊着要殺共產黨”一樣。

“富連成”出科的名淨裘盛戎,也是必須站出來的。他的發言題目是《葉盛蘭,人民在等待你回頭,懂不懂?》。裘盛戎説:“黨還在等你,一直沒有給你登報。右派分子有幾個沒登報的?你心中也有數。一直在團結等待,遷就你,你不懂啊!”他還以親身經歷揭發“富連成”的“罪惡”説:“我想談談學戲的想。我過去一天演過八齣戲,在本館子‘行戲’(行會戲的簡稱,指戲班為工商業、公會等行業部門的演出)、‘燈晚’(即夜戲)演了三出,又在‘堂會’演出五出。我就這樣一天演了八齣戲…解放後,黨照顧了我,教育了我。我的房子是和譚(富英)先生排了一出《將相和》後買的。這説明是黨給了我房子,給了我老婆孩子。”裘盛戎説的是事實。他紅得晚;即使紅了,也不像梅蘭芳、馬連良挑班,掙大錢。裘盛戎的結束語就像銅錘花驗的唱腔一樣揚:“張華(武丑演員)説沒了京劇這個劇種,也要走社會主義道路。我説,沒了整個戲曲界,我們也要走社會主義道路。”上台揭發批判的,不下數十人。從名演員到汽車司機,應有盡有。從革命老區過來的,又身為黨員的一位老生演員憤怒揭發葉盛蘭先後拉攏楊寶森(老生演員)、李盛藻(老生演員)進劇院,以排擠打擊自己的事實。他發言的另一個重點是葉盛蘭在朝鮮戰場問演出的表現。因為他是按照黨的指示要求照料葉盛蘭,每打洗臉水、打洗腳水、鋪牀、掃牀、找電爐子做飯。二人天天相處,寸步不離。這樣他就“積累”了這方面的寶貴材料。他説“葉盛蘭到朝鮮戰場問演出,動機是為了個人,便於取得政治資本和更多的權力和利益。”接着,便詳細羅列葉盛蘭的惡劣表現:如何貪生怕死,挑肥揀瘦。想演出才演出,不想演出就不演出。志願軍開歡問團大會,首長獻旗,他不接;請他講話,他説肚子疼。軍人們想與他合影,他也不幹。別人接了旗,他又不高興。走路不坐大卡車,非要小汽車等等。赴朝問團返回國內作總結,在候車室裏,葉盛蘭對自己説:“你回去問問主席,葉盛蘭過了鴨綠江算不算落後?我對得起你們共產黨。”應該説,這位演員揭發的每個事實都是殺葉盛蘭的優質子彈。

葉盛蘭已經大紅大紫的時候,杜近芳還是一個連自己親生父母都不知道是誰的小姑娘。世事難料,滄海桑田。如果沒有政權的更迭,他與她不會在一起;如果不建立一所國家級的京劇院(即中國京劇院),他與她不會在一起;如果他不參加這個國家級京劇院,他與她不會在一起;如果他不是小生,她不是旦角,他與她不會在一起。但是,他與她在一起了,而且是幾十年地在一起——一起在中國京劇院唱戲,一起唱生旦戲,一起唱才子佳人戲。他演呂布的話,她就是貂蟬;她演白娘子的話,他就是許仙;她演李香君,他就是侯朝宗;她演陳妙常,他就是潘必正;他演梁山伯,她就是祝英台。總之在古代題材的戲裏,他們是相愛的一對。即使在現代戲《白女》裏,他們也還是相愛的一對,一個演喜兒,一個扮大。其實,他們之間的糾葛也像一本大戲“大戲”裏有深深的情,也有多多的恨。

京劇界的人都知道,旦行演員是非常多的,優秀的旦角演員也不在少數。要不然,怎麼一下就齊刷刷地有了“四大名旦”(即梅蘭芳、尚小云、程硯秋、荀慧生),後來,又齊刷刷地有了四小名旦(即李世芳、世來、張君秋、宋德珠)呢?可要找上個好小生演員,那就難了。京劇界直到現在都在鬧“小生荒”所以,杜近芳進了中國京劇院,能遇上葉盛蘭,那是她的造化。從此,杜近芳的表演因有“中國第一小生”的同台、配合與提攜,而進入一個新的階段、新的層面、新的境界。葉盛蘭的文戲武戲,都讓人產生美。扮上呂布是呂布,扮上週瑜是周瑜,決不雷同。與旦角合作演才子佳人戲,軟點的旦角真能叫他這個俊美無比的小生給比下去。所以,自身條件很不錯的杜近芳非常努力,力求在舞台上能與他楚漢對峙、旗鼓相當。杜近芳遇到表演藝術上的問題,也多向“四叔”(即葉盛蘭)請教。於是,杜近芳迅速躥紅。同行都説,是葉四爺(盛蘭)培養了她。那時的她,也沒站出來否認這個説法。與中國第一小生長期搭檔,哪個旦角演員不羨慕,連霸氣十足的言慧珠都動心。

平素他與她也很親密,倆人能説心裏話。這種親密,同行也認可。要知道:這是江湖,是戲班,不是寺廟軍營。

從中國京劇院建院開始,劇院領導就組織政治學習,強調藝人進行思想改造的重要和必要。葉盛蘭對此頗為反,他是我行我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説休息就休息,説生病就生病。

1952年,他們一起赴朝問演出。從朝鮮回國,葉盛蘭深自己很難適應集體生活。私下裏,他對杜近芳説:“我對得起共產黨,在這裏(指中國京劇院)我受不了。”過了幾天,他決定不離開中國京劇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