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看書網
主页 推荐 分类 短篇 小説 阅读记录

留連批風抹月四十年:葉盛蘭往事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山河依舊在,往事已無痕。

仰望悠悠蒼天,我要問:他們作為人,到底活了個啥?我們作為人,活了個啥?

葉盛蘭(1914—1978),男,漢族,籍安徽太湖,京劇小生演員。

提到京劇,就要提到“富連成”;提到葉盛蘭,也要提到“富連成”這是他的背景。他的一生因它而光耀,也因它而屈辱。

“富連成”是啥?

“富連成”是一個按傳統規程和習慣來培養京劇藝人的舊式科班,始創於清末民初,結束於20世紀40年代。學藝的學員出身梨園世家或來自苦寒人家。他們在嚴格管理和嚴酷到殘酷的訓練下,學習京劇。在幾十年時間裏“富連成”科班以管吃管住、又打又罵、邊學邊演的獨特方式,為中國京劇藝術培植了七百多名有很高表演技藝的演員;後他們成為中國京劇的骨幹力量乃至舉世聞名的藝術家。這個由私人開設的科班,可謂歷史最長,規模最大,質量最高,影響最大。那時與“富連成”並存的還有一些京劇班社和學校。但連續幾十年不間斷的培養藝術表演人才且成績卓著“富連成”是首屈一指,至今也是首屈一指,別看現在有了高校質的戲曲學院。

“富連成”學員按“喜、連、富、盛、世、元、韻”七字順序,排列為七個科次。每科都有出類拔萃的演員,用“星光燦爛”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

“喜”字班有出名的陸喜明、陸喜才、雷喜福、趙喜魁、趙喜貞、武喜永六大弟子以及侯喜瑞。

“連”字科有於連泉(小翠花)、馬連良、馬連昆、劉連榮、王連平、何連濤、方連元、駱連翔等人。

“富”字科有茹富蘭、譚富英、茹富蕙、馬富祿、吳富琴、沈富貴、邱富棠等人。

“盛”字科有裘盛戎、高盛麟、楊盛、葉盛章、葉盛蘭、李盛斌、李盛藻、劉盛蓮、孫盛文、蕭盛萱、孫盛武、貫盛吉、貫盛習等人。

“世”字科有袁世海、李世芳、世來、閻世善、遲世恭、江世升、江世玉、艾世菊、沙世鑫、劉世勳、裘世成、王世續等人。

“元”字班有黃元慶、劉元彤、郭元汾、茹元俊、譚元壽、哈元章等人。而搭班學藝的,則有周信芳、梅蘭芳等人。這份名單基本上把京劇界的頂尖演員,一網打盡。而“富連成”之所以取得極其豐厚的教育成果,在很大程度上得力於兩個人——兩個傑出的藝術教育家。一個是社長葉善,一個是管事的總教習蕭長華。

這個葉善不是別人,就是葉盛蘭的父親。光緒二十七年(1901)由一個富紳出資,葉善從收容六個無家可歸的孤兒開始,一手創辦了這個京劇科班。光緒三十年(1904)打出“喜連升”的招牌,後因換東家改為“富連成”民國二十二年(1933)葉善患病,由長子葉龍章接替科班的工作。民國三十六年(1947)葉龍章因病不再問事,社務轉由次子葉蔭章主持。1948年“富連成”解體。

我為何在此不厭其煩地介紹“富連成”因為這是葉盛蘭的背景。今天誰畢業於哈佛,誰就擁有一個最好的文化背景。如果拿它和“富連成”背景相比,前者不過是一所美國的好大學,後者則是中國整個梨園行外加半部京劇史。這個背景,讓葉盛蘭的前半生燦爛無比;這個背景,讓葉盛蘭的後半輩子災禍無窮。

説完了背景,再説葉氏家族。葉氏祖籍安徽太湖,乃梨園世家。中國戲曲史裏,有為乾隆皇帝八十壽辰“四大徽班”進京獻藝的盛事。其中的“四喜”班,在咸豐、同治年間有個非常出的藝人叫葉中定,弟弟叫葉中興,哥兒倆搭班唱戲。這個葉中定,就是葉盛蘭的祖父。

善1903年娶段氏,生有五子四女。長子葉龍章先在張學良東北軍供職,1935年接替父親任“富連成”社長。次子葉蔭章為京劇武場(京劇伴奏中的打擊樂隊稱為武場)鼓師。三子葉盛章,武丑演員。四子葉盛蘭,文武小生。五子葉盛長,文武老生,娶譚小培之女譚秀英。長女葉玉琪,嫁名小生茹富蘭為。次女葉玉琳,嫁老生演員宋繼亭為。三女過繼給四姨母,改名楊鳳岐。四女葉惠蓉,嫁蕭長華之子醜行演員蕭盛萱為。另有一義女,葉萍。

葉家的第四代,絕大多數也從事京劇表演事業。他們當中不乏佼佼者,有的已是出人頭地的名角兒。如葉盛蘭之子葉蓮、葉強(後改名葉少蘭),葉盛長之子葉金援、女兒葉紅珠,葉玉琪之子茹元俊,葉蕙蓉之子蕭潤增、蕭潤德。總之,葉氏家族從咸豐延續到今天,可謂樹大深;又與同為梨園世家的蕭家、茹家、譚家聯姻,子女眾多,可謂枝繁葉茂。這梨園子弟和幹部子弟不同,他們是代代領風騷,家家出人才。戲曲舞台和影視熒屏不同,想臉走紅沒什麼後門可走,出名成材靠的都是硬功。

有了這樣的背景,有了這樣的出身,本人又有那樣的天資和才情,你説,葉盛蘭當是怎樣的脾氣和做派?

他是甲寅年生人,屬虎。葉盛蘭的子也真有點兒虎。從落地起子就烈,餵稍微晚了點兒,就哭個沒完,甚至能哭得閉過氣去。小時候念私塾也要強,功課若背不下來,寧可不吃不喝也不睡,實在困得不行,就用拳頭捶自己的頭。到了科班,還是這個脾氣。為了打好武功底子,他從來不跟大夥一塊兒睡午覺。每中午,他都主動給自己加一遍功。葉盛蘭常説:“唱戲的沒、沒腿(即無功、無腿功),到了台上怎麼亮相都不好看。”葉盛蘭葉盛蘭原在北平師大附小念書,十一歲入“富連成”社,因有一副姣好的面容,便學旦角。青衣、武旦、刀馬旦都拿得起。非但拿得起,還真都不錯呢。但是不久發現他嫵媚不足,英氣有餘。更為重要的原因是京劇小生人才奇缺,後改學小生,自己對小生也很興趣,發奮用功。舉凡小生各種功如扇子、袍帶、紗帽、翎子、靠把,他都學會了,唱做皆優,文武兼擅。加之人又敬業,每一場戲,都是全力以赴,難怪人們要稱讚他是中國京劇第一小生了。祖籍在杏花雨的江南,成長在風霜凜冽的北國,江南的水氣與北國的長風同時融入了他的氣質,外表兼具北雄南秀。面龐白皙,兩道劍眉通鼻樑,十足地挑起了男子漢的英風颯氣。眉宇間那股端凝沉穩之氣,竟如深潭靜水,瀲灩襲人。

葉盛蘭脾氣大。這個大脾氣,一直保留到1957年夏季。我曾問同事:“為什麼葉盛蘭有那麼大的脾氣?”同事瞥了我一眼,説:“是角兒,就都有脾氣,那些跑龍套的倒是沒脾氣。”葉盛蘭還在“富連成”科班效力的時候,慧眼識人的馬連良就“盯上”他了。民國二十一年(1932),馬連良便邀請他客串《羣英會—借東風》裏的周瑜,並大肆宣傳,厚給酬勞。這種名利雙收的情況,使年輕的葉盛蘭受寵若驚。他的父親“富連成”社長葉善也覺得自己的兒子能在“扶風社”大班演出,是多麼風光體面。要知道,科班學生出科(即畢業)以後的出路,就是搭班唱戲的賣藝生涯。如今有馬連良親自來請,有“扶風社”這樣有名的大班來約,待遇優厚,當然是求之不得,葉家一口答應。也就從1933年起,到1948年,葉盛蘭與馬連良搭檔可謂珠聯璧合、相得益彰,整整合作了十五個年頭。那時的“扶風社”有馬連良、張君秋、葉盛蘭、劉連榮、馬富祿,人稱“五虎上將”在菊壇可算得打遍天下無敵手了。

也算“富連成”門徒的梅蘭芳,也格外關照這個小師弟。1933年秋在上海大舞台與之合演了一場《奇雙會》,使葉盛蘭紅遍上海灘。上海觀眾説:“好些年了,沒見到這麼好的小生呀!”葉盛蘭喜閲讀。他不看閒書,而是閲讀與唱戲相關的著作。在對劇本的研究上下過許多工夫。比如為唱好《監酒令》,他通讀了《西漢演義》,終於唱出了主人公朱虛侯劉章的凜然正氣。馬連良聽了他吊嗓時的劉章四句唱,非常動。這個戲在天津公演的時候,一向重視整體形象的馬連良看到舞台上供劉章夜巡用的紅燈籠,是一個用紅綠布糊的直徑只有五寸的小圓筒兒,便覺小氣,不匹配葉盛蘭拔嘹亮、氣貫長虹的表演,於是,連夜派人到北京專門做四個大紅紗質的宮燈。這宮燈,立刻烘托出舞台的氣勢。

1940年,葉氏三兄弟在上海黃金大戲院聯合演出,聲勢浩大。他們訂製了全堂守舊(京劇舞台裝置,也稱堂幕、台幔。即舞台上作為背景使用的底幕。綢緞或絲絨制,並刺繡各種裝飾圖案,起到美化舞台的作用。一些名角均在守舊的裝飾上標新立異,作為戲班演出風格的一種標誌),天藍的軟緞,上面繡了三片大紅的楓葉,象徵着葉氏三雄。其中,以葉盛蘭的風頭最健,號召力最強。年紀輕輕的,便鋒芒盡,光彩照人。葉盛蘭的表演從嘴裏到腳底,都可圈可點。水牌子(京劇戲班裏每公佈戲碼的器具)上但凡有“葉盛蘭”三個字,就能保證有五成以上的上座率。他的姓名,就是票房。葉盛蘭的小生戲好,偶爾演個小旦,也。我是沒看過,據那些看過的老先生説,當年葉盛蘭與小翠花合演過一出《殺子報》(1949年後被列為戲),他扮演官保的姐姐金定(小旦)。當他們的母親要殺官保時,金定哭着跪下為弟弟求情。台上的葉盛蘭哭得那個慟呀,真像個小姐姐模樣。每演至此,都能把觀眾的眼淚催下來。他演的《木蘭從軍》也極好,又文又武,亦男亦女。現在沒人會了。

上個世紀80年代,吳祖光曾問過我:“詒和,你看過葉盛蘭的《南界關》(又名《戰壽》)嗎?”我搖搖頭,説:“沒看過。”

“那你就太遺憾了!”

“我看過他的羅成、周瑜、呂布,也不遺憾了。”吳祖光説:“遺憾!沒看過他的《南界關》,就都遺憾。”經他介紹,我才知道:葉盛蘭在這個戲裏扮演守將劉仁瞻之徐氏,是反串青衣。最後一場是守城之戰,又是十足的刀馬旦———講到這裏,吳祖光站起來,動地説:“這一場的烈程度,是我看武旦戲從來沒有過的,至今也沒有見過第二個人演過這齣戲。總之,葉盛蘭即使反串,也是一!”聽他這麼一説,我立馬覺得自己太遺憾了,而且是無法彌補的遺憾。

京劇歷史上老生挑班掛頭牌(京劇戲班演員的一種。俗稱掛頭牌的、挑大樑的、台柱子,即有藝術造詣,有影響力、號召力的領銜演員。在廣告、海報及演出牌子上其姓名及所演劇目均置於最顯要處。演出時一般都演大軸戲),是名正言順;後來順應,由青衣組班挑大樑。而抗戰勝利後(約在1948年左右),葉盛蘭在中國京劇史上第一次以小生行當掛頭牌組班演出了。這是他的雄心壯志,也是他的實力所致。他的班社叫“育化社”意思是戲劇以教育化為務。

自己當班主,什麼都得擔待着。好在他事無鉅細,都責無旁貸,藝術上又有容人之量。常生活裏,他脾氣大,但絕不平白無故地亂髮脾氣。

一次,他與程(硯秋)派弟子王秋合作演出《呂布與貂嬋》。演出頭一天,票已售出過半。他突然接到王秋的電話,説:“貂嬋要唱八句‘慢板’(京劇唱腔的一種板式)。”葉盛蘭想也沒想,便説:“自然的。”過一會兒,來了第二個電話,説:“後面唱‘二六’(京劇唱腔的一種板式)時,我要舞綢子的。”葉盛蘭同意了,説:“好。”晚上,又來第三個電話,説:“我不唱後面《白門樓》,那裏的貂嬋是二旦(即次於主要角的二路旦角)的活兒。”葉盛蘭也點了頭,只好再找個二牌旦角,為此,還要再多開一份兒包銀(京劇戲班每場付給演員的酬勞)。

為了藝術,他用的下手活兒都是上乘的,故而開支相當大。票房收入雖然不少,但自己所得並不太多。到了1948年,京劇界的好角兒已如繁星萬點,有明也有滅。就在這樣境況下,葉盛蘭非常紅火。可以説,他和他的育化社每唱一場,都費盡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