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求婚與決裂同期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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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了,做了十幾年學生,一下子升格為老師,不覺興奮,只覺茫然。
從沒有想到心目中神聖不可侵犯的班主任,一旦身體力行起來竟是這般寒酸可憐。
粉筆刷刷地落在黑板上,染白了頭髮,染紅了桃李,但是染不來黃金屋也染不來顏如玉。課本幾十年不變,可是還要每天坐在辦公桌上幾小時寫講義出考題,年復一年將十年後的戲份在今天預演,又將十年前的對白一再重複,完全沒有機會表達個人意見。
有什麼工作比當人類靈魂工程師更賤賣靈魂的?
週末例會,校長照舊把我留堂單獨説教,苦口婆心:“白朮,你很聰明,又是學校裏唯一的西安本地户口的老師,條件比其他人都好,普通話又標準,見識又廣,是咱們學校的重點培養對象,但是你班裏學生的紀律…怎麼就不能爭點氣呢?”
“我已經很小心了,每天下午自習課上都把作業拿到教室裏去批,看着學生不許講話;每個星期都檢查他們的書包,不許帶和學習無關的東西到學校來,就差沒有搜身,再給每個人發個口罩了。”
“可他們在走廊裏跑跳,大聲喧譁。”
“那是下課時間。”我比學生先叫起就命來“他們才十五六歲,正是一生中最天真活潑的時候,你有什麼辦法管住他們不許説話不許跑跳?現在不跳,難道要等到校長你這麼老的時候才來跳?”
“我是想跳也跳不起來了。”校長被我逗得笑起來,笑過了,板起面孔,仍然説教“不管怎麼説,一個學期都過去了,你們班一次動紅旗都沒拿過,總有些丟臉吧?爭一次氣給大家看看好不好?”
“我盡力吧。”我真的很盡力了,每天一次又一次對着學生説些違心的話,要求他們自習課不要説話,不許傳紙條,不許早戀,不許奇裝異服,不許看課外書,不許跑跳,總之除了學習之外最好什麼也不要做不要想,恨不得把課程內容做成米飯他們吃下去,連睡覺也夢到自己在背習題。
應試教育曾經害苦了我,現在我又用它來荼毒我的學生。對不起,我非常熱愛那些天真的笑臉,但是我無法熱愛自己的工作,因為我正在“盡力”往他們的笑臉上刷麪漿。
到了週末,我們班仍然沒有得到動紅旗,原因是有學生在做眼保健的時候偷偷睜眼被檢查員抓個正着。
天,校長竟然要求我對學生睜眼閉眼也要管!
我對校長訴苦:“我管不了,真的管不了!要不我只做帶課老師不當班主任行不行?”
“不行。學校師資緊張,年輕老師更少,你是師範專科畢業,口頭筆頭都來得,是我們學校的重點培養對象,我還打算好好重用你呢。”但是我怕極了被重用,怕得做噩夢,夜裏常常見到我用一把剪刀追着學生剪掉他們的尾巴。學生質問我:“我們是人,哪裏有尾巴呢?”我答:“一定有,人是猴子變的,你們這麼好動,肯定是沒有進化完全,剪掉尾巴就好了。”要多荒誕就多荒誕,要多殘忍就多殘忍。
幸好寒假就要到了。
現在我明白為什麼老師會有兩個假期的福利,因為如果沒有這段調整期,沒人能夠堅持執教到退休。
老師和學生,都已經瀕臨崩潰。
家長會上我對着全體家長慷慨發言:“我們這個班的學生在期末試考中成績名列年級第一,這全靠家長們的配合,但是我相信學生們可以考得更好,讓我和大家一起努力,讓孩子們在新的一年裏更上一層樓,考取最好的成績。”掌聲響起。我覺得滑稽,我不是歌星也不是領導,他們到底在為了什麼而鼓掌?是誰發明了鼓掌這種運動?又是誰規定了在老師講完話後家長們應該鼓掌?鼓掌表示什麼?贊成??欽佩?如果教師有那麼偉大,為何在座家長半數以上的收入都比教師高?
這個世界沒有道理可講。
可我還在每天對着學生們講一些連我自己也不相信的道理。
家長會結束的時候,有個青年男子走過來:“白老師,你好。”
“你好,你是…”我伸出手去與他相握。
“我是葉子臻。”我微笑,等待下文。
他明顯尷尬,補充説:“我是你班上學生林剛的舅舅,他爸媽出門旅遊,我來替他開家長會。”
“哦,你好。”我再次説“林剛是好孩子,他這學期表現不錯…”但是顯然他想聽的不是這些,他有些受傷地叫一聲:“白朮,你真的不認識我了?”我大窘,停下來不知道該説什麼。難道除了林剛舅舅之外,他還有另一重身份?
這位葉子臻嘆一口氣,只得説明白些:“我是你初中時候的同學,還去過你家裏,有一次請你看電影,因為我遲到,你生氣不理我——”電光石火間,我想起來,什麼都想起來了。是的,葉子臻,我曾經用他當導火索妄圖引宜中生氣,喚了他來,又對他不理不睬,只顧着和宜中下圍棋。也就是那一天,我第一次對宜中剖白心意,從此他很長一段時間都不肯登門。想起來了,都想起來了。
我忽然不勝唏噓,握着他的手一時竟不知放開。
葉子臻輕咳一下:“那以後,我特意去學了圍棋,現在已經是六段。”淚盈於睫,這一刻我忽然記起年少的自己是多麼輕率魯,誤傷無辜。
葉子臻問:“如果你不是很急着回去,要不要一起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