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情人節的虞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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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讚美我。
“白朮越來越漂亮了。”我們也談到情。
“白朮長成大姑娘了,男朋友了沒有?”也有身體接觸。
“這樣使用刀叉是不對的,我來教你。”他的手握着我的手,將小牛大卸八塊。
説到底,我終究還是他心目中十二歲的小師妹,完全無視我的成長。
“宜中。”我叫他的名字。
他唔地一聲,沒有抬頭,只説:“這牛扒不錯,我來了幾次,屬這次最。”
“宜中。”我再叫。
他回身,招來侍者:“兩杯藍山。”
“宜中。”我微微揚聲。
這次他被迫抬起頭來,滿臉笑容,大聲説:“其實我們明知道普通咖啡館裏不可能有真的藍山咖啡,都是哥倫比亞巴西豆等幾種豆子混合烘焙出近似的味道,不過到了西餐館,人們還是喜歡點藍山,好像不這樣便不夠派頭似的。自己不愛喝,也得做給別人看是不是?”自己不愛喝,也得做給別人看?我看着師兄,這話是説給我聽的?他今天的一切,都是演戲?他本明白我的心意,卻不顧我種種暗示,只固執地一廂情願地把我當作十二歲小女孩,是欺我,亦或自欺?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他愣一愣“你説藍山咖啡?它比摩卡啦曼特寧啦每杯貴出十塊錢,所以如果不點藍山,別人不會認為我是挑剔單品咖啡,還以為想省那十塊錢呢。”
“我不是説咖啡。”我打斷他“大師兄,我是問你,為什麼答應陪我出來看電影,又請我吃西餐?”
“是你打電話給我的嘛,怎麼好意思推。”他有些支吾,額角見汗。
我不放鬆:“你答應了我,你把我當成十二歲的小師妹來寵,但是你明知道我今年已經不再是十二歲,你還故意裝成大大咧咧的樣子來陪我,來騙你自己,為什麼?”
“不想你失望。”
“可是你卻忍心看我絕望?”我哽咽,卻着自己忍淚將話説完“大師兄,我從十二歲起就愛上你,夢想着將來要嫁給你。現在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了。你已經有了嫂子,也有了孩子,不會再娶我。但是我願意,我願意做你的情人,不向你要任何名分,不提出任何要求,只要你肯常常陪我,12小時,或者6小時,3小時,或者哪怕幾分鐘,只要你肯記着有我這麼一個人,肯偶爾出時間來陪我看場電影,逛逛街,喝杯茶,我就很滿足。我不求每天一睜眼就看到你,只願意每天一睜眼想起你的時候覺得甜,覺得有盼頭,有指望,這就行了。不要不理我,動不動就是幾年不見面,打電話給你也不接,總是挑我不在的時候才去花店看我媽。不要再故意避開我,好不好?”
“白朮,你説些什麼孩子話!”宜中臉上變“我不該讓你喝酒,你醉了。”
“我沒醉,就算醉了,説的也都是真心話。大師兄,你沒聽説過酒後吐真言嗎?我沉默了九年了,你就讓我一次把話説完好不好?別總當我是十二歲的小孩子,我也有情,也會痛的。我一次次表白,被你一次次打斷,你不覺得自己太殘忍嗎?”
“好,白朮,你説吧,想説什麼都儘管説出來,這裏説這裏完,以後,別再動這些傻想頭。”他讓我説,拿出一副視死如歸的氣勢來,任我宰割。
我只覺悲哀至極,反而再説不出話來。
紅酒如血,一杯一杯倒盡喉中。上帝哦,愛一個人是罪大惡極嗎?為何要承受這樣凌遲般的懲罰和痛楚?
我對自己説不要醉不要醉,我還有話要説,我不能醉。
但我還是醉了,吐得很厲害。暈眩中,只記得大師兄取出手帕來幫我揩面,一條手帕髒了又換一條。記得那天他穿着一條有很多個口袋的布褲子,每個口袋裏都藏着一條手帕。
我咯咯地笑:“大師兄,你怎麼會有這麼多手帕?是不是有很多女人為你哭?我要做她們中的一個,我做你的婦情好不好?你答應我,答應我好不好?”那天,大師兄説過只陪我12小時,可是實際上,他到底陪了我24小時。
我醉得那麼厲害,他既不能送我回宿舍,也不便送我回家,最後只得又將我帶回電影院,看了場通宵電影。
一覺醒來,我發現自己半卧半倚在宜中的懷裏,他扶抱着我,滿眼紅絲,為了讓我睡得更舒服些,竟維持同一個姿勢整整坐了一夜。
我不泫然。師兄拍拍我的頭髮説:“你睡得可真沉。能睡得着就是沒事了。來,現在我們去吃早點。”天還沒大亮,灰濛濛的,還有點雨絲,若有若無地飄灑下來。我們沿着城牆兒慢慢走着,桃花開得十分爛漫,忍冬在寒風裏輕輕地搖。
我問宜中:“怎麼想起帶我去電影院?”他一本正經:“為了防止自己一失足成千古恨,過後你推賴酒後無德不肯負責任。”我一愣,剛要笑,他已經板起面孔,低聲説:“我名譽太壞,不想人家看到你同我進賓館。”我低下頭,輕輕説:“我情願每天早晨都可以在你懷抱中醒來。”
“你還小,不知道名譽對一個人尤其是一個女孩子的重要。”宜中正“白朮,你是我最疼愛的小師妹,我不可以做任何對不起你,對不起師父的事。”
“你的意思是説,如果我不是我父親的女兒,你就無所謂了是不是?”我抓住他的袖子,把眼淚印在上面,嗚咽“我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難道這是我的錯?”
“白朮,我不會説話,你不要這樣難為我。”宜中抱着我,輕輕撫摸我的頭髮,一聲又一聲地嘆息“就算你是一個陌生人,你這樣對我,我也不可能沒覺,可是我不能害了你。白朮,你還是個孩子,一塵不染,冰清玉潔,我不能毀了你的一生。”
“你不如直接説——不想毀掉我的女處身!”我抬起頭,豁出去“現在這個冰清玉潔一塵不染的我你不肯要,是不是要等到我名譽掃地人盡可夫了,你才來分一杯羹?”
“白朮!”宜中厲聲喝,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他那樣惱怒。
“不要把我愛你當成折磨懲罰我的理由,不要用作踐你自己來傷害我!”我看着他,看着他,淚水湧出來,下來。宜中,宜中,他終於承認他是愛我的,他親口告訴我。
如果我在這一刻死了,我會很幸福,死在他的懷中,死在有愛的黎明。
雨絲變了雪粒,紛紛揚揚地灑落,馬路中間積不住,可是牆草叢上卻很快銀裝素裹,愈發襯得忍冬花青翠蒼葱。宜中的頭髮眉上都落了雪,也不去拂一下,鬢角雪青,眼神寒凜,令我心折。我怎麼能不愛他?
忽然鐘樓上的鐘響起來,是幾個興致的外國遊客在踏雪登高,敲鐘許願。
悠長的鐘聲一遍又一遍,在雪中傳得很遠。藉着別人的鐘聲,我在心底悄悄祈禱:請讓我得到宜中的愛,讓我得到宜中的愛,讓我得到宜中的愛…
我們走了好久,最後挑一個路邊攤子坐下來,吃豆漿油條。
那是我吃過的最香甜的早點。
隔着窗,可以看到雪花已經慢慢成形,大片大片地隨風起舞。我指着雪中的忍冬對宜中説:“你是這種花。忍冬又名金銀花,四季長青,有土皆生。花莖葉均可入茶入藥,清熱解毒,生津止渴。”
“果然是師父和師母的女兒。説起花經來,總不忘把藥用功能一起加上。”宜中笑“那麼你呢?師父給你取名白朮,是一味藥。可是女孩子應該是花才對,讓我想想,你是一株什麼花?”
“是罌粟。”我搶先答“我是一株大毒草,但開得極豔,好誘惑你。”
“胡説,好好的幹嘛把自己比成毒草?”
“我情願做罌粟,提煉出鴉片來,使你上癮,離不開我。”師兄不理我,想一想,答:“應該説,你是一株虞美人。虞美人和罌粟同本同科,外形又相似,常常被人誤認為是罌粟,可是兩種花的品極不相同,甚至可以説是恰恰相反——罌粟有毒,而虞美人則可以入藥,和忍冬一樣,都是有益的植物。”我本想反駁,但是聽到他説和忍冬一樣,又高興起來。
“虞美人?好吧,那麼我就是虞美人了,不過,你得先做楚霸王。”
“楚霸王?”宜中一時沒轉過來。
我大笑:“霸王別姬裏的虞姬不就叫虞美人嗎?傳説中虞美人花就是虞姬拔劍自刎,血濺碧草變成的。如果我是虞美人,你當然要做楚霸王。”
“你這小白朮,腦袋裏到底裝着些什麼,靈古怪。”宜中無奈地笑了“好,好,那我就是楚霸王了。來,把我的烏騅馬牽來,讓我送虞姬回家。”回到家,我把大木桶放慢洗澡水,灑上花瓣,把自己泡在裏面浸了好久。
康乃馨開放在我的手指間,輕輕摩擦肌膚,宛如情人的撫摸。熱氣氤氲中,花香嫋嫋泛起,我聽到宜中對我説:“你是一株虞美人。”哦,宜中。我想起昨天晚上,寢室姐妹曾經勸我,説如果談判不成功,就轉移方向,在大學男生裏挑個目標。
大學裏的男生,怎麼好與宜中比?
他們舉止誇張,言之無物,每走一步路都好像揹着一個裝滿仙人球的大布袋,又怕刺出布袋,又怕刺到自己,無論怎麼做都洋相百出,沒事便搔頭撓手地,好像渾身癢。
但是宜中不會這樣,宜中很有計劃,聰明沉着,説什麼做什麼都有恰當理由。他開診所,娶生子,許多女朋友,做每件事都從容自若。他是一株賦高貴的忍冬花,喜歡太陽,也耐陰涼,耐寒,耐乾旱,耐濕,生長迅速,四季常青;夏一片蔭涼,冬天滿目濃綠,金花銀蕊,清香四溢,初開呈白,一兩後變黃,藤上千百朵花苞次第開放,每一天每一朵都呈現不同的美麗,千姿百態,美不勝收。
沒有一種花可以比它更豐富,也沒有一個人可以比宜中更令我心動。
我將忍冬的種子浸在水中,進温度計,細心地讓水温保持在25度,預備遍種花園四周。
正是新,家家户户供奉水仙的時候,媽媽見我侍花種,開始還以為是應景,即至看清楚是忍冬,不疑惑:“這是金銀花種?其實金銀花的栽種方式很多,壓條分株扦都很容易存活,幹嘛要播種這麼麻煩?等得又久,總得一兩年才能開花。”我不答。慢嗎?我已經打算用一生一世來等待宜中的愛,還會在乎用兩三年的時間來等候忍冬開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