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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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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爸爸大概從來都沒有想過有一天真的要離開萬航渡路。或許很多年前出國熱的時候他也曾經想過要去加拿大,如果他真的去了加拿大,那麼他大概現在在開出租車,好一點的話可能會在唐人街開一家中餐館。但是其實他真的沒有想過有一天要離開萬航渡路,那是他從小出生的地方。三三讀的那所小學裏年紀最大的矮胖體育老師曾經教過爸爸,隔壁鄰居那些穿着背心的中年男人都是從小玩到大的。其中有一個已經早早得了中風的病,出院後走起路來彷彿身體的一半變成了系線木偶。他每天半夜都會在堂裏面跳繩,有時候晚上三三出去上廁所便會聽到細細的塑料繩子着水泥地發出的啪啪聲。他身體很沉,好像一個扛着沉重米袋的人在跳繩。彷彿,他們本不害怕在同一個地方終老。其實如果一生都生活在同一個地方大概真的也會很好,否則那棵夾竹桃好不容易才長成小小碗口般細的樹幹就要被拋棄在再也無人看管的天井裏面。

但是事實上是在那年夏天一個傾盆大雨的夜晚過去之後,爸爸對在這裏終老這件事情也不再抱有希望。那大概是三三印象裏上海遭遇的最厲害的颱風。爸爸把天井裏下水口的水泥蓋子都掀掉了便彷彿能夠聽到整個上海的下水道都瘋狂地發出咕嚕咕嚕的回聲。盛夏的樹葉被不停地打落下來,緊緊靠在一起的樹木左右搖擺,巨大的樹冠發瘋地戰慄着。傍晚的時候整個天空是泥土般的黃,頭頂的炸雷讓三三恨不得抱起頭來躲到桌子底下去。她已經對房間裏浸滿了水到厭倦。那些水一半是雨水而另一半是從窨井裏浮上來的,散發着難聞的氣味。她不再像小時候那樣幻想自己是島中的公主,甚至把那隻木頭洗腳盆當筏子劃出去,她只是對年復一年被淹沒到厭倦極了。那天夜裏終於緊靠着隔壁學校門房間的牆壁開始滲水。剛開始只是牆壁顯現出灰褐,到了半夜裏突然大片濕漉漉的牆灰從上面掉下來砸在睡在沙發上的三三面孔上。她驚叫着從牀上跳起來,打開光燈的時候看到整面牆壁變得好像豆腐渣一樣在不斷地冒水泡。原來隔壁門房間頂上的下水口被樹葉堵死了,雨水沒有辦法排出去便往這老房子的牆壁裏面滲。爸爸半夜裏披着黑顏的雨衣問鄰居借了竹梯爬到屋頂上清除落葉,而外面的閃電和雷雨絲毫不見小,好像老天爺真的發了什麼歇斯底里的病。三三看着爸爸披了雨衣的背影只到渾身發冷,她打開一把斷了好多傘骨的破傘想要跟出去,但是被媽媽聲嘶力竭地呵斥了回去:“別跟着添亂!這鬼地方簡直再也不能住人了。我是倒了什麼黴竟然在這種地方住了那麼多年!”可是三三很害怕,她怕爸爸會就此死掉。她坐在亮着光燈的房間裏面死死地盯着沒有被窗簾蓋住的天窗,每每有閃電劃過天空她就渾身哆嗦一下。她眼睛裏面含着淚水,想着爺爺説過閃電的時候是不能浸在水裏面的,一個閃電可以讓人渾身冒煙,讓心臟瞬間就停止跳動,儘管他們都在她從浴缸裏跳起來的時候嘲笑她説房頂上裝着避雷針呢!可是他們不會明白的,那弱不風的避雷針真的會有用麼?那個生鏽的哐當亂響的玩意兒大概早就被吹歪了吧?她不相信這些,如果她就是那個該死的災星,那麼她擔心的事情總會發生的不是麼?

她就這樣擔憂地坐在被光燈照得恍如白晝的房間裏,聽着外面嗚咽着的風聲,直到睏倦得糊糊地睡過去。第二天清晨醒過來的時候房間裏面的水已經退去了,而爸爸還活着,他穿着件牛仔布的短袖襯衫坐在桌邊跟媽媽商量着請人來把牆壁重新加一層塗料。媽媽輕聲而快速地説着話,不時用食指關節敲一敲玻璃桌面,而爸爸光是聽着她説,沉默不語。三三為那些空來風的擔憂到無比高興。沒有人死去,而且大開的窗户外面吹進來的風帶來被洗得乾淨透徹的空氣,涼得不得不把毯子包在身上。但是當她捏着幾張碎鈔票推開鐵門去對面的小攤上買兩油條的時候,卻發現門口那棵壯的梧桐樹竟然已經攔折斷了,巨大的樹冠傾倒下來壓塌了底下那個理髮鋪子的簡易棚,而另一邊則壓住天井邊的一小截牆壁。斷裂的地方出臉盆大小的橫截面,好像一張兇狠的出牙齒的嘴巴。很多巨大的黑螞蟻從樹裏排着隊往外面爬。但是油亮的樹杈上那些翠綠的巴掌大的樹葉顯然還沒有意識到死亡,樹冠倒向一個方向掙扎着胡亂地伸展,而三三捏着那些皺巴巴的髒鈔票穿着了兩條細胳膊的睡裙目瞪口呆,不知道該繼續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穿過馬路去買油條,還是扭轉身回到家裏。從她出生的時候起,這棵梧桐樹就已經在那裏了。

這以後的第二天,他們就決定要搬家了。

三三並不討厭這個地方,她從來也都沒有討厭過萬航渡路,哪怕那些從菜場大規模搬遷過來的老鼠越來越猖獗或者是樓梯拐角處總是佈滿了永遠都打掃不完的蜘蛛網,而且直到十六歲她都沒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房間,甚至他們家裏一直都沒有辦法申請到一電話線。屬於她的角落只是從沙發延展到書桌和窗台旁。無聊的白天她總是用手指玩着那層積了灰的白紗窗,或者不停地剝窗户的木框。晚上她等到爸爸媽媽都睡着了,就悄悄從沙發墊子底下取出收音機來聽半夜的音樂節目,睜着眼睛望着希爾頓酒店的飛行指示燈。那時候她本無從知曉從此以後她再也不可能在同一個地方呆十六年,悉房子的細枝末節,知道夏天的傍晚哪個時候最容易斷水;買兩角錢的車票可以坐二十一路公車,也可以坐十五路公車,坐三站路都能夠到學校,每個鄰居的癖好都説得出來;十號的底樓住着一個神經病,他的女兒比三三小一歲,蒼白的臉蛋和天生的淡青眼袋,那時候卻已經是隔壁那所垃圾中學裏面聞名遐邇的美女了。以後再也沒有一個地方讓她有耐心呆那麼久,久到每季都等着夾竹桃開花,壓沒有想過有一天會離開。其實從那年開始整個萬航渡路或者説整個上海的舊房子和棚户區裏的居民都焦灼不安蠢蠢動,關於户口被凍結的真真假假的消息不斷從居委會傳過來,一會兒説是市政動遷一會又説是商業動遷。三樓人家已經舉家搬遷去了本。他們搬走的前幾天那隻被養得肥胖得本走不動路的波斯貓蹭開了窗户,從曬台上跳了下去。他們每天都煮一碟帶着濃重腥味的貓魚拌着米飯擺在窗口招呼它回來,但是直到他們把最後一隻紙板箱搬上卡車貓都沒有再出現。二樓的人家也搬到非常遠的地方去了,把房子連帶着亭子間租給了來上海打工的外地人。到了晚上樓梯上總是響起雜亂的腳步聲,走廊裏還堆滿了空的啤酒瓶子。媽媽便反覆關照三三:“回家以後一定要把門鎖好,任何陌生人來敲門都不要開。”儘管那些悉的東西都沒有變,但是萬航渡路卻好像已經不是萬航渡路了,所有的人都顯得匆忙而着急,就好像他們的心都已經野了,再也無法在這破爛的舊房子裏面安生了。

那以後好多人都從住了太久的老房子裏面被趕出來,常常聽説有些死活不肯離開自己老屋的釘子户在浴缸和臉盆裏面蓄滿了水,買上成捆的蠟燭呆在那些被拆得只剩下半面牆壁的房子裏面不肯走。而三三是完全沒有這樣的悲傷的,她總是以為自己在迫不及待地跟過去的生活告別。她總是抓緊每一個可以抓緊的機會去忘記那些已經過去的事情。所有那些跟萬航渡路有關的事都可以被忘記,心狠手辣地被刪除掉,她本不在乎。

最後他們用家裏幾乎所有的積蓄和爸爸單位裏的買房補貼在陝西北路上買了一座很小的舊公房。那是一座一九五六年造的房子,外牆的馬賽克已經被雨水浸潤得顯出班駁的黃褐,已經養得很繁茂的爬山虎沿着牆壁往上爬。房子是底樓的直通間,房間裏鋪了木頭的地板,有了獨用的廚房和獨用的衞生間,甚至可以在衞生間裏裝上一面鏡子,而浴缸也大得足夠像電視劇裏面的人一樣洗泡泡澡。因為被前面緊挨着的房子擋着,所以天井裏幾乎曬不到太陽,而且天井儘管很大卻沒有鋪着泥土也完全沒有花壇,光是鋪了大塊又光潔的瓷磚,夏天時沖洗乾淨了可以光腳在上面走路。爸爸本來想要把地磚鑿開種一棵夾竹桃卻沒有能夠得逞。房間在底樓,所有的窗户上都裝好了鐵柵欄,彷彿隨時一副嚴陣以待的模樣。所以雖然那是一間舊房子,但是到底跟萬航渡路上的堂房子不一樣,沒有暴在外面的水管,沒有走起來咯吱響的木頭樓梯,沒有藏在米缸後面和閣樓裏面的老鼠窩,地基做高了幾個階梯,所以夏天的時候完全不用擔心進水。當然更重要的是在這裏三三有了自己的房間。她的房間只有五個平米,了一隻牀、一隻很小的五斗櫥和一張書桌以後就連轉身都變得非常困難。僅有的窗户緊靠外面的樓梯間,所以每每有人進出這幢樓她都可以聽見。搬家後的第一個晚上她睡在油漆和塗料味還沒有散盡的房間裏面,再也不用睡沙發了,還有了一張席夢思墊子的小牀,面朝着刷了立邦漆的牆壁,沒有斑斑駁駁的黴點,沒有剝落下來的牆灰,可以看小説看整晚都不會被爸爸媽媽發現。

可是其實她所記得的關於陝西北路的一切也就是這些了。好像越是長大那些觸手可及的記憶就越是容易被剝奪,十二歲那年夏天以後的事情都是模模糊糊次序顛倒的。爸爸深夜坐在她的牀頭説:“三三,在中學裏面沒有人知道你的過去,你完全可以重新開始。知道麼?你可以擺過去。”可是為什麼要擺過去?他們都不告訴她到底發生了什麼,卻急於把她向前催趕。她就好像羊羣裏面失了方向的羊,他們以為總有辦法可以亡羊補牢。三三不願意與爸爸爭辯。其實她真的很想變成他們想要的女孩,她拼命努力卻屢屢撞得頭破血。她不想再哭泣不想再傷心,不想再狠狠抓着頭髮問自己“我到底是誰”她已經以最最徹底的方式跟童年一刀兩斷,他們怎麼還要她擺過去呢?三三假裝睏倦了把頭扭轉過去。等爸爸走出去以後她才從屜的最底層摸索出一封折得皺巴巴的信來。這封信有好幾張紙,信紙上的鋼筆字被淚水糊過好幾回。她總是在到軟弱的時候把這封信拿出來念,唸到手指發麻,唸到不能再念下去,就哭泣着睡過去。她痛恨哭泣着睡過去,可是噩夢卻好像永遠都不會結束一般,而且她知道不是隻有她一個人做噩夢。

許三三,隔了那麼久才給你寫信,並不代表我不想念你。我非常非常地想念你。大概你看到這些會討厭我,不過我想這又有什麼關係呢?你討厭我可是我還是願意為你去死。我知道你後來考進了重點中學,你還跟過去的同學聯繫麼?我想不會吧,那個班級裏的人都是傻。我不知道寫完了這封信你能不能收到,你可能已經搬走了。我爸爸就已經搬走了,聽説整個嚴家宅都已經搬空了。不過我爸爸已經很久沒有來看我了,他大概快把我忘記了。你呢,你把我忘記了麼?我媽媽上個星期來看我,給我帶了些治凍瘡的藥膏還有舊衣。冬天的時候我們也得參加勞動。現在天氣一轉熱手指就腫得像蘿蔔一樣,因為太癢了我拼命撓都撓出血來了。其實我本來不想打擾你的生活,他們都説重點中學的學生讀書很忙,而且你們學校的老師肯定不希望你從我這樣的地方收到信,但是最近我很害怕,從來都沒有這樣害怕過,我沒有別的人可以説。你知道那時候就算留級生把他所有的小兄弟就叫來跟我打架我都不怕,他們的褲子裏都藏着角鐵我也不怕。可是最近我害怕極了,每天都睡不着覺,剛剛睡着了早晨五點多鐘就又要被叫起來了。你大概不知道,我要在這裏呆到十八歲。天哪,有的時候我覺得我本就呆不到十八歲。這裏的每一天都是一樣的,時間好像已經完全失去了意義,被無限地拉長。每個星期一的升旗儀式上我們都被教育説要改過自新,所以我就在想我真的是一個很壞的人麼?因為我是個很壞的人所以你才討厭我是麼?但其實我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個壞人。我們一個寢室裏面有個叫大頭的人,比我們都大一歲。他大概有點神病,因為他的不給他零用錢去買香煙他就拿磚頭敲他的頭,而且他非常懶惰,襪子穿得可以立起來都不洗。我很討厭他,有時候恨不得在他股後面狠狠地踹上兩腳,或者把他的頭撳到小便池裏面去。但是有一天我跟他互耳光的時候突然想,他跟我住在一起,我們都在這個該死的地方,説不定我們其實是一樣的人,我跟他一樣壞和一樣討厭。我有段時間曾經很恨你。你毫無顧忌地傷害人,自己還渾然不覺,但是現在我原諒你了,沒有人會想要跟我做朋友。

你知道那個時候老師們都説我以後是要進少管所的,但是我不相信,我覺得事情不會真的那麼糟糕,可是後來這就好像成了一件順理成章的事情。現在想起來,那個最後的夏天簡直就是一場噩夢,而我所有的噩夢大概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現在我們這裏也在上文化課,但是你也知道那本沒有用。在這裏沒有人想好好讀書,我也不知道以後可以做什麼。我想等到十八歲從這裏出來的時候我大概就是一個成天做着噩夢的廢人,而且我想大概真的再也見不到你了,那樣的話我這樣活着又有什麼意思呢?可是有的時候我又會想,活着是多麼重要,必須要耐心地等到十八歲。不過我現在每天都勞動,勞動的時候我就不去想這些事情,我討厭思考。可是到了晚上別人都睡着了我卻不能夠停止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我想起有一天你大哭着罵我是殺人犯,是兇手,我怕長大後的有一天我真的變成殺人犯和兇手。我怕以後真的會進監獄。監獄和少管所可是兩回事情,沒有人會同情你的。他們都説監獄裏面會打人。我想如果我進了監獄,我一定會被打死的。他們都説我長着一張欠揍的臉。

對了,今天我擦凍瘡藥膏的時候哭了,因為手上裂開來的傷口太疼了。我哭了所以就想起你來。過去你總是被男生們欺負,然後摔倒在地上哭,可是我沒有哭過。這本不是我,我哭的時候別人都沒有看見。我哭的時候很想你。等到我出來的時候連嚴家宅都沒有了,我也不知道要住到哪裏去。好像不該想那麼遠,説不定我本就捱不到十八歲。最近天氣終於開始熱了,早晨在場出時能夠看到天空是紅的。我大概永遠都不會是你喜歡的那種男孩,但是我現在只希望你不要再恨我,因為那個夏天的事情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別人隨便怎麼樣説我都可以,我不在乎別人有多恨我,但是你已經恨我恨得夠多了。

阿童木於一九九六年天這封信是搬家前寄到萬航渡路的。三三把它從信封裏取出來的時候手指發麻,鼓起很大的勇氣才敢把信封拆開。那些字寫在印有紅少年管教所抬頭的薄信紙上面,三三簡直可以把信上的每個字都背出來了。她知道過去始終是無法擺的,他們終於有一天會發現原來她本就跟他們是一夥的。她是那個該死的劣跡斑斑者,她撒謊逃課無惡不作。小的時候因為老師總是指着她的鼻子説“少管所裏要給你也留個位置麼”她就真的以為自己有一天會跟阿童木一起去那裏。畢竟他們曾經形影不離,而且她做錯了那麼多的事情,難道不該有更多的懲罰麼?他們都已經得到了懲罰,只有她還是那個逍遙法外的女孩。總有一天他們會發現的,她是條漏網之魚,所以她哭泣着把阿童木的信折得很小很小回到屜底下去。躺在緊挨着牆壁的牀角里,她盲目地抬頭去尋找那些被路燈打着追光的梧桐樹葉和希爾頓酒店的飛行指示燈。當然沒有,沒有可以透出去的天窗。窗户外面是黑暗的樓梯間,一股窨井裏面反上來的氣味不知怎麼就飄了進來。她用被子蓋住頭,想要再次匆忙地睡過去。時間彷彿已經過去太久了,她不再是那個十二歲在蘇州河邊嚎啕大哭的小女孩。她十六歲了,竟然在一所重點中學裏面念理科班,而明天有一次區裏的數學統考,要整個年級算名次。

搬家那天三三跟爸爸一起坐在卡車的後面,傢俱被麻繩牢牢捆住,因為下着細雨,所以卡車上蓋了層毯外還拉了半張油布。這種綿軟無力的雨大概是江浙才有的,蒙在臉上淡淡一層。馬路邊的樹木都冒着綠油油的新芽。當那些自行車和馬路邊低矮的房子迅速向後掠去的時候,她如釋重負般想:如果離開了萬航渡路,阿童木就再也找不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