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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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其實這麼多個夏天過去了,上海彷彿總是這般模樣,總有建造了一半的高樓,那些綠的腳手架搭在高樓的中段,鋼筋水泥都暴在外面,在黃昏裏顯得分外不真實。不過,十二歲那年蘇州河的水還是粘稠到好像柏油一般墨墨黑的。三三跟着媽媽坐二十一路公車去四川北路外婆家的時候,總是隔着很遠的距離就聞見那股粘稠的味道,於是她的神經都興奮起來,因為外婆家裏有幾個表妹在,或許還有一碗糖醋小排骨和幾塊從外國帶回來的巧克力。那也是夏天,一到夏天整個上海都籠罩在蘇州河的氣味裏面。那年的夏天因為要畢業試考,所以媽媽用自行車帶着三三騎很遠的路去補習班。沿着蘇州河的堤岸走,邊上就是棚户區,小孩子用一橡皮管子在路邊洗澡,四處瀰漫着肥皂和河水混合在一起的氣味。而晚上回來的時候,地上到處是水窪,頭頂還有黑漆漆的低空飛過的蝙蝠。三三總是很害怕,縮着肩膀閉着眼睛,在黑暗裏到這簡直就是一條永遠都走不完的路。她默默地祈禱着不要有老鼠突然從堤岸邊躥出來,而所幸媽媽是強大的。她渴望着有一天變得像媽媽這樣強大,好像從來不畏懼也從來不會掉眼淚,一個人帶着三三在這黑暗而可怕的蘇州河邊上慢慢騎着車,上坡下坡。什麼時候才可以變成像媽媽這樣的女人,這樣鎮定,並且所向披靡?整個上海從那個時候開始就已經是一個大工地了,灰顏的高架橋在頭頂慢慢地搭起來,高聳的水泥墩子立在馬路中央,那些腳手架好像是在為一個巨大的戲法做着準備。她每天都走在這塵土飛揚的地方,好像已經習慣了四處都是打樁機的聲音,習慣了巨大的混凝土攪拌車在半夜的馬路上橫衝直撞。她就跟着這座城市一起發瘋地生長起來。因為長得快,所以肚子總是餓,細骨伶仃的一個女孩子卻要吃很多很多的東西。其實,那段時間是真正的鬱鬱寡歡。三三照鏡子,骨頭瘋狂地生長,彷彿要頂穿薄薄的皮膚似的,穿短褲,着纖細的幾乎要支撐不住身體的關節。她很擔心,書上説女孩子要長到二十歲才會定型,如果照她這樣每年五釐米的速度生長下去,那麼等到二十歲的時候,她簡直就會長成一個怪物。一個怪物啊,這種想法令她膝蓋發抖。她必須要想辦法來阻止這一切啊,可是卻依然每天做夢夢見自己手上提着一個橘紅的煤油燈,在萬航渡路的樓梯上走路,走着走着就雙腳離地墜了下來,彷彿坐海盜船一樣。
那個最後的夏天的一個下午,他們約了一起去游泳。三三、林越遠和阿童木,確實有段子這個奇怪的組合經常玩在一起,大部分的內容就是繞着靜安寺萬航渡路和嚴家宅附近的小馬路漫無目的地大暴走,走到腳力的時候大家拼錢買兩杯綠豆或者橘子冰沙一起坐在花壇邊上喝掉。但是那次游泳是誰想起來的呢?三三一直不知道,有時候他們倆好像心懷秘密故意要向她隱瞞什麼似的。很難想象他們倆會成為朋友,但是他們大概是學校裏面僅有的兩個敢爬嚴家宅裏那個舊廠房煙囱的男生。那個煙囱年久失修,扶梯上面的鐵釘都鏽得好像隨時都會從上面彈落下來,而扶梯的抓手鬆動,腳踩上去的時候好像整個煙囱都在搖晃,但是這兩個有時候愚蠢得要命的男孩居然爭先恐後地往上爬。阿童木像只猴子一樣爬在前面,而林越遠也毫不示弱。看起來就好像阿童木的股頂着林越遠的腦袋,腳踩着他的肩膀,兩個人疊着在往上爬似的。而三三單單是在底下用手擋着眩目的太陽往上望就已經害怕得不行了。她不明白為什麼他們總是做一些隨時都會死掉的事情。阿童木一腳踩松的時候她連叫的力氣都沒有了。當他們冒險的時候,她只能癱軟地等在原地。有時候她覺得這樣不公平,可是單單是那些摸上去被太陽曬得滾燙的生鐵把手就能夠打消她所有的勇氣。曾經有一次阿童木在打架時整塊碎玻璃嵌在他的手臂上,他用手把那塊碎玻璃從裏面拔出來,頓時血就亂飆,但是他得意地説:“有的時候我覺得這樣瘋狂的覺真好,死掉也沒有關係。”但是當他們發瘋般爭着死掉的時候就把她忘記了,所以她孤單地看着他們爬到煙囱頂上,兩個人靠着搖搖晃晃的鐵欄杆站在傍晚的夕陽底下,阿童木甚至坐下來晃盪着兩條腿起一他從爸爸襯衫口袋裏偷來的皺巴巴的紅雙喜牌香煙來。三三害怕地到他們把她給忘了,他們會永遠坐在那裏不再下來。她虛弱地朝着他們喊,但是風一定把她的聲音帶到別的地方去了。他們無動於衷地站在那裏望着天際線的某處,雖然沒有摔下來死掉,卻看起來遙不可及。那天她跟幾個剝豆的老太一起仰着脖子望着那兩個煙囱頂上的少年,老太太唏噓着説:“哎喲,現在的小囡真是不要命的。”而她卻突然傷心地想,以後林越遠就會這樣把她忘記,他們都會就這樣把她忘記。
可是有一些短暫的瞬間,三三覺得這個夏天真的永遠不會結束,就好像她永遠都能跟這些男孩子廝混下去。他們總是在那些梧桐樹、斷牆或者是煙囱之間爭鬥,但是也會坐在一起喝一杯橘子冰沙。而成績單遲遲沒有下來,惶惶不可終,不是因為她多麼在乎那份成績,而是這個夏天因此而顯得無窮無盡,望不到頭,所有的耐心都在消耗殆盡。她每天傍晚都穿着條洗舊了的睡裙站在堂裏等送信的人,有時候在夾竹桃上綁一橡皮筋自己跳馬蘭花玩。那個留着小鬍子的白淨郵遞員總是騎着二十八寸的綠自行車把鈴按得丁當亂響,總是在她面前突然剎車,笑嘻嘻地把被太陽曬得暖烘烘的《新民晚報》遞到她手裏,不懷好意地説:“喲,小姑娘,在等男生的情書啊?”每天他都樂此不疲地用這句問候語,壓不會厭倦似的,而她總是板着面孔快速地接過晚報從來都不搭理他。有的時候她甚至想,他一定是故意要把那份寫着她名字的成績單給藏起來。他多麼樂意戲她,他們都多麼樂意戲她,戲她的不幸,戲她的不快樂,戲她的擔心害怕,看她莫名其妙地變得越來越沮喪,越來越不耐煩,越來越心灰意冷。她恨不得這個該死的夏天快點過去恨不得快點長大恨不得能用鞭子着時間走。無所謂了,怎麼樣都無所謂了。
這一切都矛盾極了,她無所謂卻又那麼在乎。
三三並不想跟他們去游泳。她本不會游泳。十二歲的時候她沒有學會游泳,以後她也本就沒有再學會游泳,而且那時候的天游泳池被一羣中學裏的小混混佔據,甚至有時連啤酒罐子都會被帶進去,更不用説香煙了。但是中學的錄取通知書第二天就要下來了,她又覺得這就好像是一個儀式。她曾經多麼盼望這一天的到來,擺萬航渡路,擺阿童木,可是現在她真的毫不關心這一天以後的事情。她到在這一天之前就已經有了最美好的時光。她本不相信以後會有什麼驚喜。她不相信那個被困在港口裏的唐小西還能夠回到現實生活中來,卻總會記得那些小混混被阿童木打得抱頭鼠竄時的樣子不是麼?
“他們不信,我本不害怕打架。”他説這話的時候總是毫不在乎地皺皺眉頭,哪怕鼻子已經在血了。他還會説:“有種就往我肚子上打啊。”她答應跟他們去游泳,然後就好像阿童木説的:從此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很難寫下去。我害怕極了,可是為什麼你們都説要勇敢?勇敢是騙人的,勇敢是騙子。
那天三三從早晨起來就開始忐忑不安地挑選衣服。她只有一條滿意的裙子,對此她總是耿耿於懷,因為她正在毫無辦法地不斷長高。口的兩顆小核桃也慢慢地鼓脹起來,一碰就疼,雖然還是很小很小兩顆。她簡直憎恨自己的身體,這樣下去就連這條唯一的裙子都要穿不下了,而她簡直就是想一輩子都穿着這條裙子的啊!到時候怎麼辦呢?到時候就沒有裙子穿了,她只能穿屜裏那些難看的見不得人的衣服,而且她覺得這輩子都再也買不到比這條連衣裙更好看的裙子了,所以她平時捨不得穿。她的裙子總是容易給撕破。她走路走得快,裙襬稍微長一點的裙子就會因為步子邁得太大而被扯壞,而她喜歡鑽花壇,抄近路。很多裙子都是被欄杆給鈎壞的,一鈎住就撕下來一大片。但是如果不穿的話,很快就又不能穿了,她只要再長高一點點,就不能穿了。那也就是説,她進了中學以後,就再也套不進這條世界上最好看的裙子了。現在三三把裙子從屜底下翻出來,套到身上去,終於覺得自己在鏡子裏面看起來是一個漂亮了一點的女孩子。要是再矮一點,要是關節不再長得那麼搖搖墜,要是頭髮不再是兩亂七八糟的辮子或許會更好看。她的心臟在亂跳,動得口渴,而且肚子也輕微地疼起來了。她侷促不安地照鏡子,反覆把頭髮往耳朵後面整理,又拿了兩橡皮筋開始給自己編辮子,但是怎麼樣都不好看!她就是怎麼樣都不好看!可是也並不是因為不好看,並不是因為真的從此就要分道揚鑣,並不是因為從這天起就要失去林越遠,並不是因為她正在忘記越來越多的東西。那時她從來沒有想過這個世界上還有把林越遠忘記更可怕的事情,就好像她從沒有想過以後還會得到更多好看的裙子。她不相信這些,她寧願緊緊地攥着手裏這條裙子的裙襬,死命地攥着不鬆手。
他們説要去游泳,可是林越遠跟阿童木走的路卻並不是往游泳池去的路。阿童木跟林越遠不安分地走在前面,不時跳上路邊的石墩子或者是消防栓。他們尖叫着打鬧着,而三三像只跟蟲一樣拖在他們股後面,穿着她最好看的連衣裙,沿着萬航渡路走,越走越遠。他們經過鬧市區又往偏僻的小路拐進去。這裏到處都是工廠,廠房被油漆成了各種奪目的顏,有巨大的卡車在窄小的馬路上橫衝直撞,乾燥的馬路上灰塵全都被揚起來以後好像把上海籠罩了一層黃褐的霧。對,就是那些黃褐的霧。那天的集裝箱卡車野蠻地響着喇叭從他們身旁飛弛而過,他們站在它股後面噴出的濃煙裏目瞪口呆。三三不認識那些地方,以後她再也無法找到他們那天帶着她走的路線,她再也無法從鬧市區找到通往荒蠻地帶的缺口,她再也沒有見過如此龐大的集裝箱卡車接連從身邊呼嘯而過,簡直已經擦到了耳朵邊。那些路好像憑空消失了,或者是完全對她封閉起來了。她就算撞個頭破血也沒有辦法再撞進那片記憶裏面去。那些記憶,殘缺的,像扇通往美好世界卻永遠關閉起來的門。
“喂,我們去哪裏?”三三用手攏成喇叭狀喊起來。
“去蘇州河!”林越遠大聲説。
“哪裏,去哪裏?”
“我們去蘇州河游泳!”阿童木跳起來,尖叫着“去游泳!我們要比賽游泳!”最後他們真的爬上了蘇州河的堤壩,三個人排成一排沿着堤壩繼續走。蘇州河的氣味在這個黃昏撲鼻而來。那時候這裏還完全是個臭河浜,河水漆黑濃稠,好像有人偷偷往裏面倒過幾噸柏油,讓人很難相信它竟然還可以淌。河面上漂浮着成片的水葫蘆和那些糾結在一起的墨綠藻類植物。有時候有野貓已經腐爛腫脹的屍體漲的時候被撞向河堤,而白的塑料飯盒裝着餿掉的殘羹剩炙堆在堤岸旁,終散發着令人作嘔的噁心氣味。河堤也沒有修好,巨大的被曬得發燙的石頭壘在一起。這樣的炎熱下午對三三來説有種蠢蠢動卻骨悚然的盲目。她很想扭轉頭回家去,但又不想表現得像個沒出息的小妞,所以她還是哆哆嗦嗦地在堤壩上走。雖然假裝不去看底下那些橫竄的老鼠,卻彷彿還是可以聽到它們磨牙的聲音似的。蘇州河上的垃圾船扁扁地貼着烏黑的河面行駛,汽笛發出哭泣嗚咽的聲音。船頭一隻脖子上拴着鐵鏈條的黑狼狗無力地耷拉着舌頭,滴着渾濁的口水注視着岸上的他們。她想,沿着這河一直走下去簡直可以橫穿整個城市。可是她沒有這樣的勇氣了,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那些拐角,那些馬路,那些菜場邊彈棉花胎和搖着火爐爆爆米花的人…蘇州河水正在漲,漸漸淹過堤岸邊那些垂頭喪氣的墨綠植物,氣味越發刺鼻。
“我走不動了,不能再走了。”三三總是突然被巨大的沮喪籠罩。
“你們女生真他媽的沒用。”阿童木一股坐在了地上。
她本來想要反相譏,但是此刻蹲在骯髒陰暗的橋墩底下,苔蘚肆無忌憚地攀附在那些濕漉漉的泥石灘上,她沒有力氣並且到暈眩,蹩腳的涼鞋把右腳的小腳趾磨出個血泡來。阿童木在不遠處一塊平整的石頭上打起了瞌睡,林越遠把臭烘烘的跑鞋了扔在旁邊,光腳在滾燙的石頭上跨來跨去。她恍惚着幾乎被一股從心底裏發出來的暖所沖垮。那股暖沒有漏掉腳趾,沒有漏掉眼睛,沒有漏掉頭髮梢。你喜歡林越遠嗎?你喜歡林越遠不是麼?傻瓜都知道你喜歡林越遠,就連阿童木都看穿了你,為什麼不能告訴他?為什麼還要假裝不在乎?為什麼不對着他笑?為什麼像個愚蠢的膽小鬼那樣沒用?她只到心跳得越來越快,周圍的世界彷彿都在超快速地運轉。她盲目地抓緊自己的裙襬,到天旋地轉要不過氣來了。那些句子翻來覆去地在舌頭底下打滾。她可以説:你要不要給我寫信呢?你知道我們家的公用電話號碼麼?你會打電話給我麼?她無意識地摩撫着自己斷掉過的細小腳踝,把那裏一小塊骨頭捏得咔咔作響。她到自己在漲,而水蔓延到了鼻子底下,她得努力扇動鼻翼才能夠勉強地呼。
“嘿,你敢跳下去嗎?”阿童木突然跳起來對着林越遠説。
而這時候對於三三來説那個臨界點已經過去了,就好像去年夏天她跟阿童木打賭可以從游泳池那個三米高的跳台上跳下去,結果穿着小背心平腳褲顫顫巍巍地站在跳台上面,耳朵卻好像突然失聰一樣聽不到底下的聲音了。她壓不會游泳,只能不停地嚥着唾沫。結果身後兩個不耐煩的男孩聲氣地説:“不跳下去還擋在這裏幹嗎?三八。”於是所有的勇氣都突然煙消雲散,甚至都恍惚得記不得怎麼會站在了跳台上,只能夠面紅耳赤灰溜溜地從跳台的台階上爬下來,結果還光腳在濕滑的瓷磚上跌了一,股狠狠地砸在地板上。游泳池邊上那些小混混都吹着口哨鬨笑起來。她就是那個從跳台上丟盡臉爬下來的沒用的女生,現在這個該死的稍縱即逝的臨界點又過去了,剛才那些話都被死命地進喉嚨裏面。她有點哽咽,喪失了所有瞬間積聚起來的勇氣。太陽已經向西斜去,漸漸把他們倆立在石頭上的影子拖得長長的,旁邊工廠裏高聳的煙囱突然冒出一股白煙來。她想,沒有了,不要抱着這樣的幻想,不要幻想他會喜歡你。全世界的女生都會喜歡他,他本就用不着來喜歡你。她用手指使勁掐着自己的胳膊,但是好像怎麼樣的疼痛也沒有辦法把突如其來的悲傷趕走了,因為在畢業試考最後一門英文考完,監考老師把試卷從她手裏收走的時候,她真的好像已經把自己的那點點喜歡和那點點希望統統都出去了。沒有了。
“你敢不敢跳下去?”阿童木挑釁地朝林越遠比畫着小手指。
“你跳我就跳。”林越遠大聲説,然後他扭過頭來朗朗笑着看了三三一眼。
還沒等三三反應過來,阿童木已經把破跑鞋下來扔到了她面前,林越遠也迅速地把汗衫剝了掛在旁邊生了鏽的鐵架子上。兩個男孩子幾乎只用了一秒鐘的時間就把自己剝得只剩下一條褲衩,並沒有開始發育的身體瘦瘦的,好像兩隻籠而出的小獸。他們朝着高處的堤壩飛奔而去,此起彼伏地發出像狼一樣的嚎叫聲。以後還曾經這樣快樂過麼?以後還曾經這樣不要命地奔跑和尖叫過麼?而當時三三她簡直憎恨這樣的瞬間,她憎恨他們互相爭鬥,她害怕他們會死掉,她害怕他們從煙囱上摔下來然後脖子就這麼喀嚓一聲斷掉了,她也害怕他們被水淹死。誰知道這河裏有什麼,誰知道這柏油一樣粘稠的蘇州河水底下藏着多少死人和動物屍體?那成片成片詭異的水葫蘆都好像浸泡在毒藥裏面一樣。為什麼他們從來都不懂得害怕?為什麼總是隻有她那麼擔憂,杞人憂天,害怕他們死掉,害怕孤獨?這種玩瘋過頭的走鋼絲的滋味叫她害怕極了,而每每她獨自一個人被丟在那裏的時候肚子總是不可名狀地疼起來,而那種不好的預就像是海盜船從最高點掉下來的瞬間,心臟都是失重的,想要尖叫喉嚨卻被巨大的風堵住了,空張着嘴巴本發不出聲音來。她想要拔腿逃離這犯罪現場,她不想眼睜睜看着他們倆跳進這水怪出沒的地方。而林越遠爬上堤壩的高處,跳起來向她揮手。他們都穿着白的褲衩。阿童木的鬆緊帶鬆了,他嬉皮笑臉不停地往上提褲子,也緊跟着他胡亂揮着手。他們互相胡鬧着推搡着,看起來真的好像是那種可以穿一條褲子的哥們。他們長大了會變成什麼樣子的大人呢?
可是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突然,橋墩底下已經砰砰兩聲濺起了兩朵巨大的水花,兩個赤條條的男孩好像兩條白花花的小魚一樣輕易地消失在粘稠的河水裏,而河面上只是輕微地泛起了一些白泡沫。一條漲滿水鼓起來的白褲衩漂浮起來,那一定是阿童木在跳下水的時候褲衩被水打掉了。而周圍一片寂寥好像突然之間所有的聲音都沒有了,很快就連水泡也都沒有了。炎熱的太陽突然被雲朵遮擋住,河面上被一股昏沉的氤氲之氣所籠罩,於是突然之間巨大無比的恐懼好像一隻突然伸出來的拳頭一樣把三三擊倒了。她這是在哪裏?她本不知道該從什麼路走回家。他們倆密謀這個陰險的玩笑有多久?他們倆一定藏在水裏的哪片水葫蘆底下笑嘻嘻地看着她驚慌失措的模樣,然後在她快要哭出來時突然探出腦袋來朝她哈哈大笑。可是她已經厭惡了這樣的玩笑,如果這真的是個玩笑的話那麼也已經開過頭了。她憎恨這個玩笑就好像她憎恨過去阿童木跟她開的所有的玩笑,如果他覺得害她褲子也算是一個玩笑的話。她失去了耐心,失魂落魄,嘴裏輕聲唸叨着:“快出來快出來,快出來快出來快出來。”她的嘴哆嗦,其實整個身體都在哆嗦,什麼都不能做只能夠沿着河堤踉踉蹌蹌地跑,而河面上一片平靜。那些水葫蘆好像一張陰謀的網一樣伸展着它們的觸角,一些漂浮着的塑料袋和大團面目難辨的垃圾順着河水慢慢地移動。害怕終於壓垮了她,她蹲下來,茫然無措地使勁掐自己的胳膊,使勁掐直到掐出血來,而眼淚好像砸在臉上的巨大雨點一樣沒有聲音地拼命往下淌。求求你們快點出來吧,求求你們不要死掉,不要再胡鬧了,不要再胡鬧了!但是她知道他們要死掉了,她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在堤岸上亂轉,跟着那條漂浮着的褲衩盲目無助地走,可是它髒兮兮地浸滿水以後竟然往下沉去。這時候三三簡直完全地失控了,她手腳哆嗦到無法呼,卻什麼都不能做,她只能坐以待斃地眼睜睜等着他們死掉。
“喂。”在死寂的河面上突然探出來一隻濕漉漉的腦袋。
她看不清那個頭髮耷拉着蓋住眼睛的腦袋是誰,但是剛才河面上那片氤氲之氣好像突然就被一掃而空了似的。那是阿童木正笑嘻嘻地大口着氣往生滿苔蘚的濕滑堤岸游過來。三三什麼都顧不得了,朝那邊奔過去,跑丟了一隻涼鞋,小腳趾撞在石頭上疼得倒了好幾口氣。但是他們沒有死掉。阿童木赤條條地扒拉着石頭爬上岸來,身上和頭髮上的水拼命往地上滴,卻也很快就被滾燙的石頭蒸發掉了。他胡亂地套上條長褲,這時候三三才看到他整個右手臂從肩膀到胳膊肘都被拉開了一條巨大的口子,皮被完全撕開,在外面,而血大概都已經被河水沖刷掉了,那些翻在外面的皮膚和被骯髒的河水泡得發白。阿童木自己卻渾然不覺地扣着襯衫的扣子,單薄的的確良料子緊緊地貼在濕漉漉的皮膚上,而慢慢地有血水重新從傷口裏滲出來,就好像是自然常識課上那些浸泡在藥水裏玻璃罐裏的嬰兒胚胎標本。
他扣完釦子只顧朝三三笑着説:“我贏了,我打賭贏了。”這時三三才真正地到五雷轟頂,她撕心裂肺失魂落魄地尖叫起來:“林越遠呢?”這大概就是她記得的最後的事情了。阿童木的胳膊血如注,把她的裙襬髒了一大片。她像着魔一樣尖叫,簡直無法想象自己的樣子有多麼可怕。汗水從額頭到眼睛裏面,澀得睜不開眼睛,眼眶發紅卻完全沒有淚水。她只知道自己對着阿童木不停地尖叫,叫到喉嚨像被人完全撕碎,叫到全身癱軟,卻沒有辦法停下來。害怕極了,腦子裏面空白一片。她以為尖叫可以驅走恐懼,可是這次沒有用了,因為她甚至從阿童木的眼睛裏也看到了害怕。他僵硬地站在她的面前,手足無措地看着她,像個夢遊症患者一樣垂着胳膊,好像他本不會到疼,或者他真的本就不到疼。
這以後的記憶都是霧和死寂。我努力想起這些來,然後終於變得筋疲力盡。我得反覆地問自己,為什麼要記起那些淚水,為什麼要記起那些充滿恐懼的夜晚。那一定是傷心透頂糟糕透頂的事情。我早就已經把最美好的時光都糟蹋乾淨了不是麼?當我越來越接近一個成年人,記憶就變得越來越具有欺騙。可是我能夠記得阿童木家的門牌號碼卻想不起來大學裏面一個室友的名字,有時候把畢業照片翻出來的時候對着那大片陌生的面孔害怕地到自己真的只是個得了失憶症的可憐人。常常有人善意地説記住所有的細節是可憐的,可是總有那麼些細節是你必須記住的不是麼?比如説在萬航渡路和嚴家宅屋頂上成片的寶石花,脖子裏面那串用髒絲帶穿起來的鑰匙的聲響,暴雨天裏天井外面那一小片墨墨黑的天空,第一株桂花的香氣,那些閉着眼睛都可以奔跑穿梭的小堂,按了以後就要飛快跑開的隔壁鄰居的門鈴,每年冬天都要拆下來的吊扇上總是積滿了厚厚的灰塵像黑顏的棉絮。為什麼會淚滿面呢?除了愛還能是什麼呢?我不想聽你們説話。我多麼想就那樣醉醺醺地過着,不要聽到你們説話。我已經到暈眩。我一直相信愛是紮在身體裏面的泉眼,可是我多麼害怕它突然噴湧出來再也停不住。做夢的時候我都夢見自己已經從那個跳台上跳了下去,再也聽不見他們的嘲笑聲了,可是冰冷的河水瞬間就灌滿了整個肺,沒有辦法呼,也本沒有辦法哭泣,只到肺薄得像一張即將被捅破的紙一樣刺痛起來,周圍一片黑暗也並沒有傳説中死掉的時候會突然出現的白光芒。我害怕極了,卻不得不放棄掙扎。愛本沒有帶給我希望不是麼?如果不能再獲得勇氣,愛只會把我害死。
今年終於二十五歲了,照鏡子的時候怎麼也想不起來自己十七八歲時候的模樣。麻木地走在地鐵通道里面,總在一些拐角處充滿了臊味和垃圾腐敗的氣味,就像小時候坐在媽媽的自行車後面經過蘇州河去讀夜校的時候聞見的那些味道。我本不能告訴你我愛你,我會羞愧死的,而那也會讓我抬不起頭來。我寧願讓你覺得我是個既臭臉又冷漠的女孩,彷彿這樣才會有一點可笑的尊嚴。其實我的內心還是那個十二歲的小女孩,在台風來的時候被困在浸滿水的房間裏面。牆壁上面的石灰片大片大片地往下掉,她只能孤獨又嚴肅地盤腿坐在房間中央的凳子上。他們都已經死了麼?如果他們沒有死他們會長成怎樣的大人?但是他們一定已經死了,不然為什麼我被困在這樣狹小的城市裏面卻始終沒有遇見過他們?時間過去了太久,我的耐心像顆腐爛的電池一樣被消耗乾淨。時間本不能治癒我的童年。如果真的忘記了,為什麼還要哭?
所有的人都在向前走,包括你,而那些我呆過的地方都被殘忍地拆掉變成碎磚礫石。我被各種各樣的人催趕着向前走。我租過很多房子,坐在搬家公司的卡車後面抱着兩盆奄奄一息的龜背竹好像喪家之犬。但是誰知道呢,我本不在乎這些,我本不在乎上海變得有多麼現代和美麗,我不在乎那些不斷建造起來的玻璃樓房,也不在乎那些橫穿過頭頂的高架橋,不在乎裝飾着巨大霓虹燈和掛着招貼畫的店鋪,不在乎除了你以外全部的人。對我來説,我能夠看到的還是希爾頓酒店頂上一閃一滅的紅飛行指示燈,而其實百樂門電影院之外的世界對我來説依然是空白一片。坐着出租車飛速行駛在高架橋上的時候,本就想不起來底下的世界到底是怎麼樣的。無所謂,那裏跟我沒有關係。可是現在我不得不走在陌生的地方,或許只是為了獲得一點跟你的聯繫。我真怕有一天你走得太快回頭望的時候本就找不到我在哪裏。我真怕這次我還來不及表白就又丟失了你。
我如此相信愛,愛卻從來不曾帶給我希望。
所以我必須説下去,哪怕時間像個騙子一樣混淆着我的記憶,哪怕我對你的愛已經到越來越絕望,哪怕我知道你終於會漸漸地把我忘記,離我而去。天游泳池,國慶節外灘和南京路步行街上的塑料榔頭大戰,清晨的萬航渡路和新閘路上那些被公車碾過的死老鼠,學校裏面破舊的天文台,時間會讓你把這些全部都拋之腦後,而我只是這佈景裏面極小的一部分。為什麼不能記住這所有的東西?記住令我傷心,忘記也令我傷心。你的生活會像一列火車一樣轟轟烈烈地碾過我,那些跟我有關的場景會全部倒塌。可是總有些舊賬需要一筆勾銷。如果我因為躑躅不前而錯過了愛你的最好時間,那又能怎麼辦?我一直是個令自己到憎恨的行為糟糕的女孩,我糟蹋掉了所有美好的時光卻無法把舊賬了結。有時候在夢裏過去的歲月突然清晰可見,可是那總是些非常可怕的被陌生人追逐的夢。那些陌生人不會死,而我在萬航渡路和嚴家宅裏面死命地奔跑,手指幾乎真的可以觸摸到那些長着青苔的牆壁。燃燒煤球的氣味籠罩整個夢境,只是永遠都推不開那扇該死的阿童木家的門。我知道哪怕跑到死也無法再推開那扇門,而醒來的時候房間裏面沒有聲音也沒有光,心就好像一座乾涸的游泳池。我想,過去的時光已經過去了,後悔卻真的絲毫沒有辦法。
所以我必須必須説下去,因為哪怕沒有希望,我也不能把你忘記。
喂,我真的還是喜歡你。
可是我們會完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