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單娟尋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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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小保姆回家以後,關好門窗倒頭便睡,睡得很死。她並不知道物業公司從這天晚上開始,在這幢樓里加派了保安,在地下車庫的入口,對外來的車輛也加強了盤查。
一夜無事。
其實,事情還是有的,只不過沒有發生在劉川備受騷擾的家裏,而是發生在醫院。當小保姆第二天一早趕到醫院,當劉川一臉倦意走出住院大樓,走進停車場內,走到那輛沃爾沃轎車跟前的時候,他才發現他的車子被人砸了。
天還早,車場沒人,劉川不知道醫院的這個停車場裏,有無夜間值班的保安。他顧不得檢查車子損毀的程度,也忘了該不該找車場涉賠償,他那一刻完全呆掉了,太陽一跳一跳地疼痛鼓脹,他還沒有辨清自己的情緒究竟是恐懼還是憤怒,目光就被車頭雨刷夾着的一張字條住。車頭的玻璃已被鈍器擊碎,但並未完全落崩潰,還託得住一張薄薄的白紙。劉川拽了兩下,才把那張紙從裂成蜘蛛網的風擋玻璃上取了下來。
字條很髒,只疊了一折,但劉川的手指像凍僵一樣,好半天才費力地將它打開。上面的兩行黑字,寫得非常醜陋,字體野,七扭八歪:“今晚七點,我在大望釣魚場等你,有種你來找我,我有話要對你説!”在這兩行字的下面,甩着一個更加狠呆呆的大字:單!
劉川的心就在嗓子眼兒裏跳,劉川的手控制不住地抖,他早該想到了,早該想到了,這個世界上惟一和他有仇的,只有單成功和他的子女兒!
這一系列侵犯騷擾來得如此猖狂,劉川此前居然沒有懷疑單鵑,這或許因為單鵑在他心中的印象,與砸車毀門的瘋狂,實在格格不入,無法重疊;或許他忘了單鵑是一隻天蠍,受冥王與火星兩星主宰,總與黑暗、危險、暴力和慾關聯;或許,他對單鵑一直存有之情,滿懷扶助之心,所以在他的下意識中,就以為單鵑對他也該和過去一樣,至少還有些許情分。他從沒想過他們之間,能有多大仇恨…也許傷害別人永遠不如被人傷害,那麼刻骨銘心。
沃爾沃傷得很重,除了玻璃破裂之外,車身也被淋了硫酸,燒得漆皮翻卷,慘不忍睹,但,還能開。劉川把車子開出了停車場,開上了清晨空曠的公路。他想回家,又想應該去小珂家,去他新租的那套房子裏,好好安靜一下。走到半路他又想起該去公安局報案…對,他應當報案!於是他調轉車頭,往當初配合景科長他們工作的公安局某處開去。
開到某處那幢小樓跟前,他把車子停下,卻猶豫着沒有下車。太陽在他發紅的眼眸裏升起來了,街上擁擠了行匆匆的人,每道過往的目光都好奇地在此停留片刻,好奇地看他,看他這輛傷痕累累面目醜陋的汽車。
晚上七點,劉川乘出租車趕到了大望釣魚場。
他是一個人去的,沒帶警察。也就是説,這一天的早上,他沒有報警。
大望釣魚場劉川以前從沒去過,確切地説,也從沒聽説過。他是到大望路那一帶向出租車司機打聽了方向,才得以在晚上七點左右,天將黑未黑的時候,看到了大望釣魚場路口那個簡易的路標。
關於那天早上他沒有報警的原因,劉川后來一直含糊其辭。不過據我分析還是“心太軟,一切事情都想自己扛”!不過劉川的“心太軟”或許有他自己的道理——單鵑在秦水追過劉川,幫助過劉川,當一個女孩愛上並且追求一個男孩的時候,那將是何等柔腸百結,風情萬種…劉川不為所動易,不為所難。他能帶上兩萬元現金遠赴秦水尋找單鵑,就説明他的確想用某種方式,償還單鵑當初那份情。
大望釣魚場其實只不過是一片土堤綴連的骯髒水塘,水塘相間的空地上,草草地搭了幾片葦蓆圍牆,幾處塑料涼棚。天漸暗,釣者無蹤,釣場內外,空寂稀聲。夜間現身的蚊蟲,開始在混沌不清的水面上洶洶聚集,而蚊蟲的浮動並未使這片水窪澤國有半點生氣飄零。
劉川從釣場毫無設防的大門進去,沿一條泥濘的堤埂長驅直入。除了他疾行的腳步之外,四周聽不到一點動靜。他走到一塊三面環水的平地,突然發力喊了一聲:“單鵑!”聲音帶出的氣,隱隱折出了迴響,迴響消停之後,空寂退而復來。
劉川原地不動,張望四周,又喊了一聲:“單鵑!”依然無人回應。劉川轉身向身後的葦蓆圍牆走了過去,想繞過圍牆看個究竟,快到圍牆的豁口時卻驀然止步,他似乎剛剛發現豁口處其實早就站着一個人影。夕陽餘燼在這一刻迅速變冷,但劉川仍能從那人陰冷無光的輪廓上,認出他的夙敵範小康。
他們之間的距離,長短不過數米;他們之間的空氣,已被暮凝結;他們之間的目光,經歷了短促火,很快起彼此心中壓抑的息。
“單鵑呢?”劉川首先開口,聲音空得似乎遠離了軀殼。小康沒有回答,但他的表情令劉川下意識地轉身,一個女人的影子,不知何時已經立於十米之遙的身後。劉川的嗓子在那個剎那突然啞了,他啞着聲音問道:“單鵑,是你嗎?”劉川與單鵑的這次見面,是劉川后來一直不願提起的一段經歷。很久以後我們知道,單鵑從小蟲手裏一拿到劉川的地址,立即動身來到北京。她和小康一起,一連跟蹤劉川數,從公寓跟到醫院,從醫院跟到商店,先是毀車,後是毀門,中間還有兩次毀了劉家的配電設施。他們在劉川的生活中製造恐怖,製造黑暗,但誰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想幹什麼,也許連單鵑自己,也説不清自己的目的,説不清她到底想怎麼處置這個讓她愛恨加的男人。
依小康的主見,索找個暗處,讓劉川嚐嚐苦果,用鐵或刀子都行,不死也要卸他半條胳膊,這也是他和單鵑出發前就已達成的共識。可在進入北京之後,在看到劉川之後,單鵑卻發生了動搖,在那一刻她幾乎忘記了他們之間的仇恨,已經不共戴天!
她幾乎忘了,正是由於劉川的出賣,她的父親才再度入獄,才罪加一等,才十有八九會加判死刑。她只有手刃劉川以報父仇,方可解得心頭之恨。但女人的心如同嬰兒的臉,誰也猜不出她往哪邊變。當單鵑在劉川家的公寓外面第一次看到劉川開車出來的那個瞬間,劉川那張端正的面孔,那雙乾淨的眼睛,那一晃之間給她的覺,和數月之前幾乎完全一樣,和她在大富豪夜總會第一次看到他時,幾乎一樣完美,她的心就怎麼也狠不下來了。
在“大富豪”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劉川捱打,他被一幫人打得鮮血直。或許恰是這個男孩疼痛難忍的樣子,造就了那種完美,喚起了她的憐憫,喚起了她的情慾和愛心。
劉川開着車走遠了,他的面孔只有這樣短暫的一晃,這短暫的一晃在單鵑心裏喚起的不是仇恨,不是惡毒,不是報復的衝動,而是愛恨加的無措茫然。
但是,當她在神路街電腦商場的門外看到另一個女人時,她的仇恨重新壓倒了一切。劉川和季文竹先是親親熱熱後又爭爭吵吵地買電腦的樣子,讓她怒火中燒!讓她不顧一切地立即要把這股仇恨發出來。她和小康一起,當着過來過往的路人,用刀尖狠狠地劃傷了劉川停在路邊的汽車。那汽車看上去那麼華麗漂亮,如同劉川的外表一樣光鮮無瑕,刀尖劃過車身發出的噝噝聲悦耳動聽,就像割破劉川的皮膚一樣過癮。那覺讓單鵑周身血沸騰,但心裏同時也隱隱約約地,有一點針扎似的疼痛。
後來,她和小康一起,又有了第二次出手,第三次出手,搞得劉川不得安生,她也從中獲得了莫大的快,莫大的滿足。但滿足之後她所品味的,又是莫大的空虛,她到底得到了什麼?
儘管小康一再慫恿,但單鵑始終下不了決心,是將劉川除掉,還是卸他一條胳膊?還是給他破相,讓他永遠不能再帶女孩逛街,永遠沒有女孩再敢愛他?為了讓劉川破相他們專門買了硫酸水,然後開始尋找下手的機會。這天晚上他們跟蹤劉川到了醫院,他們完全有機會跟進去將硫酸潑在他的臉上,然後逃之夭夭,但在最後一刻單鵑再次改變了主意,她寧可卸他一條胳膊也不忍毀掉他的容貌。那張臉曾經讓她愛不釋手,曾經讓她夜不能眠!如果毀掉了這張美麗的面孔,還不如索取他命來!
於是,她把那瓶硫酸水全都倒在了那輛早已傷痕累累的沃爾沃上,並且無所畏懼地留下了那張字條。
第二天傍晚,暮靄深沉的時刻,她在大望釣魚場的無人之境,終於面對面地見到了劉川。
劉川是一個人來的。
劉川完全可以,也完全可能,帶警察過來捕捉他們,對此他們早有準備,所以他們選定這個道路四通八達的魚塘。這裏易於隱蔽,利於逃,明處視野開闊,暗處步步為營。他們商定,或者説,是單鵑向小康做出了保證,只要劉川真的把警察帶來,那他們就判他死刑。
劉川沒帶警察,這讓小康有點失望,卻讓單鵑熱淚雙。她説不清為什麼突然淚,説不清這眼淚是因為恨還是因為愛,還是僅僅因為,劉川終究沒帶警察。
劉川一個人來了,他沒有責問他們這幾天的所作所為,也沒有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甚至也沒有對過去的一切做出解釋,他來到這裏只是想要表達他上次前往秦水的本意——他想幫她找個工作,還想資助她出來上學。他説她應當趁年輕多學些知識,哪怕僅僅是學會一門專長。小康打斷劉川的表白,説既然如此你帶錢來了嗎,你讓單鵑上學打算出多少錢?劉川説錢我今天沒帶,不過單鵑如果肯學我一定把錢備好,我先出兩萬塊錢吧,足夠一年的學費。小康冷笑説兩萬?我看你們家富得滿地油,你住那麼氣派的房子開那麼氣派的車子,兩萬你也説得出口!劉川説我現在手上沒有現錢,兩萬我已經很盡力了。小康説那好,什麼時候錢你講個子。劉川説明天吧,明天還在這個地方,還是這個時間,明天我一定把錢帶來。
小康不再做聲,彷彿一切談好。劉川看看單鵑,説了聲:“明天見。”然後轉身要走,不料單鵑突然開口,她用哭腔叫住了劉川。
“劉川!”劉川站住。
單鵑的聲音因為泣而變得急促和斷續,也變得嘶啞,那種嘶啞道出了她內心痛極的哀鳴:“劉川,我不要錢,我要我爸爸!”哀鳴憑空掠過,單鵑轉身跑開,她的身影被隨即籠罩過來的夜幕迅速收走,連回聲都未有片刻停留。
劉川剛剛回落下去的心跳,被這聲嘶鳴重新拉到喉頭。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追上單鵑,再做一番理的規勸,也不知道該不該就此掉頭,朝另一個方向顧自走開。此時鎮定自若的似乎惟有小康,他望着單鵑跑遠的背影冷冷地笑笑,隨後轉臉衝劉川平靜地説道:“明天這個時候,你拿錢來吧。先兩萬!什麼時候你滿五萬,咱們之間就算兩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