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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百一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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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聞親友間説,禮、吏部舉選人,多以僕私試賦判為準的。其餘詩句,亦往往在人口中。僕恧然自愧,不之信也。及再來長安,又聞有軍使高霞寓者,聘倡大誇曰:“我誦得白學士《長恨歌》,豈同他哉?”由是增價。又足下書雲:到通州,見江館柱間有題僕詩者。何人哉?又昨過漢南,適遇主人集眾娛樂,他賓諸見僕來,指而相顧曰:此是《秦中》、《長恨歌》主耳。自長安抵江西三四千裏,凡鄉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題僕詩者;士庶、僧徒、孀婦、‮女處‬之口,每有詠僕詩者。此誠雕篆之戲,不足為多,然今時俗所重,正在此耳。雖前賢如淵、雲者,前輩如李、杜者,亦未能忘情於其間。

古人云:“名者公器,不可多取。”僕是何者,竊時之名已多。既竊時名,又竊時之富貴,使己為造物者,肯兼與之乎?今之屯窮,理固然也。況詩人多蹇,如陳子昂、杜甫,各授一拾遺,而屯剝至死。孟浩然輩不及一命,窮悴終身。近孟郊六十,終試協律;張籍五十,未離一太祝。彼何人哉!況僕之才又不迨彼。今雖謫佐遠郡,而官品至第五,月俸四五萬,寒有衣,飢有食,給身之外,施及家人。亦可謂不負白氏子矣。微之,微之!勿念我哉!

僕數月來,檢討囊帙中,得新舊詩,各以類分,分為卷目。自拾遺來,凡所遇所,關於美刺興比者;又自武德至元和,因事立題,題為《新樂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謂之諷諭詩。又或退公,或卧病閒居,知足保和,情者一百首,謂之閒適詩。又有事物牽於外,情理動於內,隨遇而形於嘆詠者一百首,謂之傷詩。又有五言、七言、長句、絕句,自百韻至兩韻者,四百餘首,謂之雜律詩。凡為十五卷,約八百首。異時相見,當盡致於執事。

微之,古人云:“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僕雖不肖,常師此語。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時。時之來也,為雲龍,為風鵬,然突然,陳力以出;時之不來也,為霧豹,為冥鴻,寂兮寥兮,奉身而退。進退出處,何往而不自得哉!故僕志在兼濟,行在獨善,奉而始終之則為道,言而發明之則為詩。謂之諷諭詩,兼濟之志也;謂之閒適詩,獨善之義也。故覽僕詩者,知僕之道焉。其餘雜律詩,或誘於一時一物,發於一笑一,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但以親朋合散之際,取其釋恨佐歡,今銓次之間,未能刪去。他時有為我編集斯文者,略之可也。

微之,夫貴耳賤目,榮古陋今,人之大情也。僕不能遠征古舊,如近歲韋蘇州歌行,才麗之外,頗近興諷;其五言詩,又高雅閒淡,自成一家之體,今之秉筆者誰能及之?然當蘇州在時,人亦未甚愛重,必待身後,人始貴之。今僕之詩,人所愛者,悉不過雜律詩與《長恨歌》已下耳。時之所重,僕之所輕。至於諷諭者,意而言質;閒適者,思澹而辭迂。以質合迂,宜人之不愛也。今所愛者,並世而生,獨足下耳。然百千年後,安知復無如足下者出,而知愛我詩哉?故自八九年來,與足下小通則以詩相戒,小窮則以詩相勉,索居則以詩相,同處則以詩相娛。知吾罪吾,率以詩也。

如今年遊城南時,與足下馬上相戲,因各誦新豔小律,不雜他篇,自皇子陂歸昭國裏,迭遞唱,不絕聲者二十里餘。攀、李在傍,無所措口。知我者以為詩仙,不知我者以為詩魔。何則?勞心靈,役聲氣,連朝接夕,不自知其苦,非魔而何?偶同人當美景,或花時宴罷,或月夜酒酣,一詠一,不覺老之將至。雖驂鸞鶴、遊蓬瀛者之適,無以加於此焉,又非仙而何?微之,微之!此吾所以與足下外形骸、蹤跡、傲軒鼎、輕人寰者,又以此也。

當此之時,足下興有餘力,且與僕悉索還往中詩,取其尤長者,如張十八古樂府,李二十新歌行,盧、楊二秘書律詩,竇七、元八絕句,博搜掇,編而次之,號為《元白往還集》。眾君子得擬議於此者,莫不踴躍欣喜,以為盛事。嗟乎!言未終而足下左轉,不數月而僕又繼行,心期索然,何成就?又可為之太息矣!

僕常語足下,凡人為文,私於自是,不忍於割截,或失於繁多。其間妍媸,益又自惑。必待友有公鑑無姑息者,討論而削奪之,然後繁簡當否,得其中矣。況僕與足下,為文尤患其多。己尚病,況他人乎?今且各纂詩筆,為卷第,待與足下相見,各出所有,終前志焉。又不知相遇是何年,相見是何地,溘然而至,則如之何?微之知我心哉!

潯陽臘月,江風苦寒,歲暮鮮歡,夜長少睡。引筆鋪紙,悄然燈前,有念則書,言無銓次。勿以繁雜為倦,且以代一夕之話言也。

居易自敍如此,文士以為信然。

十三年冬,量移忠州刺史。自潯陽浮江上峽。十四年三月,元稹會居易於峽口,停舟夷陵三。時季弟行簡從行,三人於峽州西二十里黃牛峽口石中,置酒賦詩,戀戀不能訣。南賓郡當峽路之深險處也,花木多奇。居易在郡,為《木蓮荔枝圖》,寄朝中親友,各記其狀曰:“荔枝生巴、峽間,形圓如帷蓋。葉如桂,冬青;華如橘,榮;實如丹,夏。朵如蒲萄,核如枇杷,殼如紅繒,膜如紫綃,瓤瑩白如雪,漿甘酸如醴酪。大略如此,其實過之。若離本枝,一變,二而香變,三而味變,四五外,香味盡去矣。”

“木蓮大者高四五丈,巴民呼為黃心樹,經冬不凋。身如青楊,有白文。葉如桂,厚大無脊。花如蓮,香豔膩皆同,房獨蕊有異。四月初始開,自開迨謝,僅二十。元和十四年夏,命道士毋丘元志寫之。惜其遐僻,因以三絕賦之。”有“天教拋擲在深山”之句,鹹傳於都下,好事者喧然模寫。

其年冬,召還京師,拜司門員外郎。明年,轉主客郎中、知制誥,加朝散大夫,始著緋。時元稹亦徵還為尚書郎、知制誥,同在綸閣。長慶元年三月,受詔與中書舍人王起覆,試禮部侍郎錢徽下及第人鄭朗等一十四人。十月,轉中書舍人。十一月,穆宗親試製舉人,又與賈餗、陳岵為考策官。凡朝廷文字之職,無不首居其選,然多為排擯,不得用其才。

時天子荒縱不法,執政非其人,制御乖方,河朔復亂。居易累上疏論其事,天子不能用,乃求外任。七月,除杭州刺史。俄而元稹罷相,自馮翊轉浙東觀察使。契素深,杭、越鄰境,篇詠往來,不間旬浹。嘗會於境上,數而別。秩滿,除太子左庶子,分司東都。寶曆中,復出為蘇州刺史。文宗即位,徵拜秘書監,賜金紫。九月上誕節,召居易與僧惟澄、道土趙常盈對御講論於麟德殿。居易論難鋒起,辭辨泉注,上疑宿構,深嗟挹之。太和二年正月,轉刑部侍郎,封晉陽縣男,食邑三百户。三年,稱病東歸,求為分司官,尋除太子賓客。

居易初對策高第,擢入翰林,蒙英主特達顧遇,頗奮厲效報,苟致身於訏謨之地,則兼濟生靈,蓄意未果,望風為當路者所擠,徙江湖。四五年間,幾淪蠻瘴。自是宦情衰落,無意於出處,唯以逍遙自得,詠情為事。太和已後,李宗閔、李德裕朋黨事起,是非排陷,朝升暮黜,天子亦無如之何。楊穎士、楊虞卿與宗閔善,居易,穎士從父妹也。居易愈不自安,懼以黨人見斥,乃求致身散地,冀於遠害。凡所居官,未嘗終秩,率以病免,固求分務,識者多之。五年,除河南尹。七年,復授太子賓客分司。

初,居易罷杭州,歸洛陽。於履道里得故散騎常侍楊憑宅,竹木池館,有林泉之致。家樊素、蠻子者,能歌善舞。居易既以尹正罷歸,每獨酌賦詠於舟中,因為《池上篇》曰:東都風土水木之勝在東南偏,東南之勝在履道里,裏之勝在西北隅,西閈北垣第一第,即白氏叟樂天退老之地。地方十七畝,屋室三之一,水五之一,竹九之一,而島樹橋道間之。初樂天既為主,喜且曰:“雖有池台,無粟不能守也”乃作池東粟廩。又曰:“雖有子弟,無書不能訓也。”乃作池北書庫。又曰:“雖有賓朋,無琴酒不能娛也”乃作池西琴亭,加石樽焉。

樂天罷杭州刺史,得天竺石一、華亭鶴二以歸。始作西平橋,開環池路。罷蘇州刺史時,得太湖石五、白蓮、折菱、青板舫以歸,又作中高橋,通三島逕。罷刑部侍郎時,有粟千斛,書一車,洎臧獲之習管磬絃歌者指百以歸。先是潁川陳孝仙與釀酒法,味甚佳;博陵崔晦叔與琴,韻甚清;蜀客姜發授《秋思》,聲甚淡;弘農楊貞一與青石三,方長平滑,可以坐卧。

太和三年夏,樂天始得請為太子賓客,分秩於洛下,息躬於池上。凡三任所得,四人所與,洎吾不才身,今率為池中物。每至池風,池月秋,水香蓮開之旦,清鶴唳之夕,拂楊石,舉陳酒,援崔琴,彈《秋思》,頹然自適,不知其他。酒酣琴罷,又命樂童登中島亭,含奏《霓裳散序》,聲隨風飄,或凝或散,悠揚於竹煙波月之際者久之。曲未竟,而樂天陶然石上矣。睡起偶詠,非詩非賦,阿龜握筆,因題石間。視其成韻章,命為《池上篇》雲:十畝之宅,五畝之園,有水一池,有竹千竿。勿謂土狹,勿謂地偏,足以容膝,足以息肩。有堂有亭,有橋有船,有書有酒,有歌有弦。有叟在中,白鬚颯然,識分知足,外無求焉。如鳥擇木,姑務巢安;如蛙作坎,不知海寬。靈鵲怪石,紫菱白蓮,皆吾所好,盡在我前。時引一杯,或一篇。孥熙熙,雞犬閒閒。優哉遊哉,吾將老乎其間。

又效陶潛《五柳先生傳》,作《醉先生傳》以自況。文章曠達,皆此類也。

太和末,李訓構禍,衣冠塗地,士林傷,居易愈無宦情。開成元年,除同州刺史,辭疾不拜。尋授太子少傅,進封馮翊縣開國侯。四年冬,得風病,伏枕者累月,乃放諸女樊、蠻等,仍自為墓誌,病中詠不輟。自言曰:“予年六十有八,始患風痹之疾,體郤首胘,左足不支。蓋老病相乘,有時而至耳。予棲心釋梵,跡老、莊,因疾觀身,果有所得。何則?外形骸而內忘憂患,先禪觀而後順醫治。旬月以還,厥疾少間,杜門高枕,淡然安閒。詠興來,亦不能遏,遂為《病中詩》十五篇以自諭。”會昌中,請罷太子少傅,以刑部尚書致仕。與香山僧如滿結香火社,每肩輿往來,白衣鳩杖,自稱香山居士。

大中元年卒,時年七十六,贈尚書右僕。有文集七十五卷,《經史事類》三十卷,並行於世。長慶末,浙東觀察使元稹,為居易集序曰:樂天始未言,試指“之”、“無”字,能不誤。始既言,讀書勤,與他兒異。五六歲識聲韻,十五志辭賦,二十七舉進士。貞元末,進士尚馳競,不尚文,就中六籍尤擯落。禮部侍郎高郢始用經藝為進退,樂天一舉擢上第。明年,中拔萃甲科,由是《習相近遠》、《玄珠》、《斬白蛇劍》等賦洎百節判,新進士競相傳於京師。會憲宗皇帝策召天下士,對詔稱旨,又登甲科。未幾,選入翰林,掌制誥。比比上書言得失,因為《賀雨詩》、《秦中》等數十章,指言天下事,時人比之《風》、《騷》焉。

予始與樂天同秘書,前後多以詩章相贈答。予譴掾江陵,樂天猶在翰林,寄予百韻律體及雜體,前後數十詩。是後各佐江、通,復相酬寄。巴、蜀、江、楚間洎長安中少年,遞相仿效,競作新辭,自謂為元和詩。而樂天《秦中》、《賀雨》諷諭閒適等篇,時人罕能知者。然而二十年間,省觀寺、郵候牆壁之上無不書;王公妾婦、牛童馬走之口無不道。其繕寫模勒,炫賣於市井,或因之以酒茗者,處處皆是。其甚有至盜竊名姓,苟求自售,雜亂間廁,無可奈何。予嘗於平水市中,見村校諸童,競習歌詠,召而問之,皆對曰:“先生教我樂天、微之詩。”固亦不知予為微之也。又雞林賈人求市頗切,自雲:“本國宰相,每以一金換一篇,甚偽者,宰相輒能辨別之。”自篇章已來,未有如是傳之廣者。

長慶四年,樂天自杭州刺史以右庶子召還,予時刺會稽,因得盡徵其文,手自排纘,成五十卷,凡二千二百五十一首。前輩多以前集、中集為名,予以為陛下明年當改元,長慶訖於是矣,因號《白氏長慶集》。

大凡人之文各有所長,樂天長可以為多矣。夫諷諭之詩長於,閒適之時長於遣,傷之詩長於切,五字律詩百言而上長於贍,五字、七字百言而下長於情,賦贊箴誡之類長於當,碑記敍事制誥長於實,啓奏表狀長於直,書檄辭冊剖判長於盡。總而言之,不亦多乎哉!

人以為稹序盡其能事。

居易嘗寫其文集,送江州東西二林寺、洛城香山聖善等寺,如佛書雜傳例免費之。無子,以其侄孫嗣。遺命不歸下邽,可葬於香山如滿師塔之側,家人從命而葬焉。

行簡,字知退。貞元末,登進士第,授秘書省校書郎。元和中,盧坦鎮東蜀,闢為掌書記。府罷,歸潯陽。居易授江州司馬,從兄之郡。十五年,居易入朝為尚書郎,行簡亦授左拾遺。累遷司門員外郎、主客郎中。長慶末,振武奏水運營田使賀拔志言營田數過實,詔令行簡按覆之。不實,志弘,自刺死。行簡寶曆二年冬病卒,有文集一十卷。行簡文筆有兄風,辭賦尤稱密,文士皆師法之。居易友愛過人,兄弟相待如賓客。行簡子龜兒,多自教習,以至成名。當時友悌,無以比焉。

中,字用晦,居易從父弟也。祖鏻,位終揚府錄事參軍。父季康,溧陽令。中少孤,為諸兄之所訓歷。長慶初,登進士第,佐李聽,歷河東、鄭滑、邠寧三府節度掌書記,試大理評事。大和七年,丁母憂,退居下邽。會昌初,為殿中侍御史,分司東都。尋除户部員外郎,還京。

武宗皇帝素聞居易之名,及即位,徵用之。宰相李德裕言居易衰病,不任朝謁,因言從弟中辭藝類居易,即知制誥,召入翰林充學士,遷中書舍人。累至兵部侍郎、學士承旨。會昌末,同平章事,兼刑部尚書、集賢史館大學士。宣宗即位,加右僕、金紫光祿大夫、太清宮使、太原郡開國公、食邑二千户。及李德裕再貶嶺南,中居四輔之首,雷同譭譽,無一言伸理,特論罪之。五年,罷相,檢校司空,出為邠州刺史、邠寧節度、招撫項都制置等使。七年,進位特進、成都尹、劍南西川節度副大使、知節度等事。十一年二月,檢校司徒、平章事、江陵尹、荊南節度使。懿宗即位,徵拜司徒、門下侍郎、平章事,復輔政。尋加侍中。三年罷相,為河中尹、河中晉絳節度使。累遷中書令。太子太師致仕,卒。

史臣曰:舉才選士之法,尚矣!自漢策賢良,隋加詩賦,罷中正之法,委銓舉之司。由是爭務雕蟲,罕趨函丈,矯首皆希於屈、宋,駕肩並擬於《風》、《騷》。或侔箴闕之篇,或斆補亡之句。鹹錙銖《采葛》,糠秕《懷沙》,較麗藻於碧雞,鬥新奇於白鳳。暨編之簡牘,播在管絃,未逃季緒之詆訶,孰望《子虛》之稱賞?迨今千載,不乏辭人,統論六義之源,較其三變之體,如二班者蓋寡,類七子者幾何?至潘、陸情致之文,鮑、謝清便之作,迨于徐、庾,踵麗增華,纂組成而耀以珠璣,瑤台構而間之金碧。國初開文館,高宗禮茂才,虞、許擅價於前,蘇、李馳聲於後。或位升台鼎,學際天人,潤之文,鹹布編集。然而向古者傷於太僻,徇華者或至不經,齷齪者局於宮商,放縱者於鄭、衞。若品調律度,揚搉古今,賢不肖皆賞其文,未如元、白之盛也。昔建安才子,始定霸於曹、劉;永明辭宗,先讓功於沈、謝。元和主盟,微之、樂天而已。臣觀元之制策,白之奏議,極文章之壺奧,盡治亂之荄。非徒謠頌之片言,盤盂之小説。就文觀行,居易為優,放心於自得之場,置器於必安之地,優遊卒歲,不亦賢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