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解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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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説上一世的種種失誤裏有那件事是令昭君致死都無法釋懷的,那便是她主動勸高演給高湛追封為皇太弟這件事。在她的潛意識裏,後來的種種皆是由這件事所引出的,高湛的儲君身份不除,他便沒辦法死了對皇位的這個心。
這個念頭在昭君心中深蒂固。所以高演一大清早邁進她的寢殿之時,她腦海之中便驀地跳出來了這個想法。
高演是來同她商量如何安置高湛的。
他開口説第一句話的時候,一旁的青薔便尋了個由頭出去了,且在出去之前還順走了桌上的一疊冷糕。大約是夜裏睡得不大好,亦或者是一夜未睡的緣故,高演一雙眼皮底下泛着烏青,一臉倦容道:“母后,兒臣的確有話想同您説。”昭君瞧着他那個神模樣像是憋了一肚子的話想要説出來,第一想法是他要説的這件事情必定和高湛有關,第二個想法是但凡是涉及到高湛的事情一言兩語都説不清楚,所以今他們母子倆勢必會為此討論良久。對於這樣漫長的談話而言,硬木板凳絕不是好選擇。昭君左右瞧了瞧,便擇中了一旁貼牆架於窗台之下的軟榻。
因平裏頭昭君很是喜歡坐在那軟榻之上看書,青薔便在那軟榻之上擱置了好幾個軟枕以及一整張油光水滑的老虎皮。如今這樣好的天氣,坐在那軟榻之上的談話勢必會進行的很愉快。是以,昭君便同立在一旁的高演招了招手,道:“不論你想同哀家商量什麼事,都且坐下再説。”頓一頓,目光落在他身上,作出才瞧見他的憔悴之的驚詫模樣來:“你昨晚睡的不好嗎?眼皮子底下都烏青了。”窗外似乎是有人在掃地,細竹掃帚劃過青石地面,簌簌作響。高演聽了昭君的話,愣一愣,指尖緩緩撫上他自己的眼瞼。他似乎有些失神,這個動作做到一半便頓住,良久才回過神來,倉惶的偏過頭去,將他自己藏進光找不到的角落裏,嗓音卻如舊:“兒臣沒事,只是阿湛回來了,兒臣開心的睡不着…”這話説的不知是不是真心,只是同上一世高湛回宮之時他的欣喜若狂比起來,這一世卻是顯得有些平淡了。想來高湛回宮了,一向厭惡高演觸碰的蕭喚雲是無論如何都不願意在他初回宮的晚上去侍寢了。昭君想,昨夜裏,高演守着冰涼寢被一個人孤枕難眠之時,心裏頭一定不是滋味。但這一點她卻不想點破,只温和地朝他笑一笑,道:“你弟弟回來了,哀家也很高興。”眼風裏頭瞥見高湛眼皮顫了顫,面容略有些愁苦,是個十分糾結的模樣。
他素來是個心腸極軟的人,説的好聽些便是善良,説得難聽些便是優柔寡斷。當初高湛下落不明之時,他心裏頭想着的是往裏兩人的情分,不免着急了些。那時蕭喚雲也急,同他急到一處去了,自然覺察不出什麼來。可此番高湛回宮,他自然是高興的,可高興之餘想到自己趁着高湛出了意外無法回宮便搶了他的皇位,着實是有些高興不起來。
他垂手立在昭君跟前,幾番囁嚅都不曾説出什麼話來,似乎是他接下來想要説的這件事情很不尋常。
他不急着説,昭君自然也不急着聽,只將前幾未剝完的炒松子從榻上烏木矮桌之下取出來,擱在桌上繼續剝。剝了幾顆,高演依舊未曾開口説話,她眼角瞥過高演,手中動作未曾停頓,緩緩道:“演兒,你是哀家唯一的一個兒子,你想要什麼哀家都可以替你去拿到。你想要什麼事,哀家絕對也都會支持你。”高演面有幾分動容,直直望了過來,喚道:“母后…”昭君應一聲,抬了頭看他。卻見高演眉頭緊蹙,糾結之情更甚。他踱了兩步停在榻旁的四腳長圓燭台邊上,作出端詳那燭台之上一燃了大半的冷燭模樣,垂在身側的手卻是攏成了個拳頭,緊了又緊。
昭君咦一聲,略疑惑道:“你平裏從不作這般優柔之,今可是有什麼難言之隱要同母後説?”停頓片刻,有些恍然大悟的拂了拂額前幾縷零星碎髮,道:“你要説的事情,莫不是同湛兒有關?”她起了這個頭,高演便將他想的同她説了個清楚。大致的意思是説,他覺得自己搶了自己親弟弟的女人,做了一回打鴛鴦的子,覺得自己很是作孽。且這幾年間他目睹蕭喚雲過的不開心,心裏頭的內疚之情便愈盛。如今再加上皇位的這件事情,他覺得自己的良心就像是被架在火上一樣,夜受着炙火的灼烤。他覺得很難受。
而唯一能讓他不難受的法子就是立高湛為儲君。
其實這個邏輯很通順。他覺得自己搶了高湛的皇位,為了補償他,自然是想要把皇位還給他。可眼下他卻辦不到這件事,因為皇帝不是一個人的皇帝,他是大齊子民的皇帝。邊關捷報傳來,百姓人人皆知新皇行事有雷霆之風,初登基便已迅速平定邊關戰事,是位難得的明君。倘若他現在要將皇位讓出來,朝中文武百官不能答應不説,黎民百姓也是無法服高湛這個新皇的。
為今之計,便只能以儲君之位立高湛為皇太弟。待到他這一副病怏怏的身體熬不住之後,便將皇位讓給高湛。
他説這些話的時候揹着昭君而立,昭君瞧不見他是個什麼神,也知道他瞧不見她是個什麼神。兜兜轉轉一切又回到這裏,她雙手慢慢覆上眼睛,出晨光溶溶的在天際扯出來一塊金紅緞子,照的窗邊軟榻亦是一派金光璀璨的模樣。
良久,她才聽見自己緩和了許多的嗓音於清冷屋室之中響起:“如此,也好。”背對着她的那修長身影驀地一頓,她嘴角勾起絲絲笑意,已經分不清自己是氣極還是無奈,只緩聲道:“這件事情,你有沒有同喚雲説過?”不等他回答便繼續道:“這件事情你暫且先瞞着喚雲。她是梁國人,早年間聽聞梁國有個規矩,説女人不得二嫁,違背這個規矩的女人都會被處以極刑。”高演轉過身來望着她,一張隱於陰影之中的臉有幾分不明所以。
昭君側了頭,單手支頤端詳着窗外那株掉光了葉子歪脖子柳樹,顧自續道:“湛兒心中對喚雲有情,哀家心裏清楚。怪只怪當年行差踏錯,母后做了那件錯事將你硬生生的與喚雲湊成了一對。如今你能看開,母后很欣。這件事情如果放到別的地方,自然是行不通的。只是鮮卑曾有過這樣的先例,小叔娶寡嫂,想來將來若是湛兒繼位,以他對喚雲的心意…”適時的停住,似是自覺失言一般的閉了嘴,回過頭來同高演笑一笑,説一句寬他的話:“這些都是沒影兒的事情,哀家不過是平白閒説一句,你莫要往心裏去。這樣的事情,縱使是湛兒想做,喚雲那樣貞烈的子也是不會同意的。”掃地的姑娘不止是何時已經掃到別處去了,簌簌之聲漸行漸遠,一時之間四周便靜了下來。她最後的那句話説完,高演一張臉頓時便失了血,白的像一張紙一般,越發襯出他的一頭青絲烏黑柔順。
瞧着他這般模樣,昭君便知她方才在心裏頭暗暗與自己打的賭是賭贏了。她賭以蕭喚雲在他心中的地位之重,他考慮了一夜做出的這個會令蕭喚雲開心的決定,勢必會先同她説這個決定藉以令她開一開心。想來蕭喚雲得了這個消息,必定是欣喜若狂。
她開心,他自然也跟着開心。可如今他知道了她為什麼開心,便只能不開心。昭君瞧着他越發難看的臉,心裏頭有幾分惆悵。想當初她事事想他順心,可他卻讓她不順心。如今看來,偶爾令他不順心一回,她才能順心。
高演的那些失魂落魄,她權當作看不見,繼續寬他道:“哀家本是打算賜湛兒一塊封地,封出去做個握有實權的王爺來補償他。畢竟當年是哀家的錯,才害得他失了喚雲這麼些年。只是皇位這回事上咱們卻是不曾欠他什麼,所以你也無需內疚。當初是羣臣擁立,且你於外憂內患之際繼位並平定了邊關戰亂,百姓如今便認定了你是他們的皇帝。”她緩緩嘆一口氣,道:“哀家在這昭陽殿之中等了他十,他並未曾傷重的走不了路,為何又不肯回宮繼位呢?哀家委實是想不通啊…”這一番話,怕是她這一輩子説過的最實誠且違心的話了。木愈強則遇風而折,她覺得自己應當向那棵歪脖子柳樹學一學,適時將頭低下來,才不會被風吹歪了脖子。
她説這些話,不過是為了以退為進,將一切過錯統統攬到自己身上去,好讓高演心中的歉意少一些。再強調登基之事,高演他是順應民意也不欠他高湛的。最後,再點醒他,倘若他執意要立高湛為儲君,她也不反對,只是後他死了,高湛便會娶了蕭喚雲。自然,這本來也不算什麼,他心裏頭早就有了這個打算,可今早晨蕭喚雲欣喜的神情就像是一刺,死死的扎住了他最後的一點掙扎。
誰能忍受自己愛的人,從頭至尾都未曾將自己放在眼中,且他還是為她做了那麼多事。
高演良久默默無言,直到昭君開口喚了他幾句,他才驚醒一般的抬起頭來,漆黑的眸子沒有半分光亮,只深深的望了一眼昭君,便隨口找了個由頭踏出昭陽殿大門走了。
他走後許久,昭君才動了動,緩緩的倚着窗嘆了口氣。雕花鏤空的紅木格窗楣映入恰好的天,二月已深,□徐徐漸近,彷彿閉上眼便能聽見枝頭花葉於晶瑩珠之間舒展而開的聲音。不知怎地,她想起了那高歡死前的話,二十年前的婁昭君…
她輕笑出聲,二十年前的婁昭君可不會説這些冠冕堂皇的話,歲月真是不饒人,竟能將一切慢慢修改至此。
但這一切也沒什麼不好。昭君認真想一想,覺得很是釋然。她不喜歡鑽牛角尖兒的姑娘,雖然偶爾會很固執。一筐松子仁已經剝好,昭君將雙手往月白長裙上擦了擦,取過一旁的護指套重新戴上。
門外又響起急促腳步聲,轉眼便已跨入殿門。在這宮中除卻青薔之外便無其他人能在昭陽殿裏走成這個樣子,昭君也不抬頭,手指撥着筐中滿滿當當的松子仁,淡淡道:“如何?”青薔湊過來一些,答道:“皇上方才走的時候,問了青薔幾句話,且還問了那準備鳳袍的時候,姑媽在哪裏…皇上莫不是在懷疑姑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