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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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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學年的第二個季度,在完成了主要學科之後,ykt軍事學院組織留學生們旅遊鄰國俄羅斯的聖彼得堡。

在乘火車去的路上,中國留學生興致盎然,驚歎俄羅斯遼闊的幅員和人口稀少,火車往往行駛兩三個小時見不到人影,只有大片大片的白樺林急速後退,秋天的草原像無邊無際的海洋,於天穹渾然一體。過了小城卡路伽,天空豁然開朗,原野的上空飄蕩着鮮豔的藍,白雲如夢如幻。

對於俄羅斯,岑立昊從心裏並不到陌生,儘管這是他第一次踏上俄羅斯的土地,但是,在他童年和少年時期,對這裏就有過心靈的親近,從《靜靜的頓河》到《這裏的黎明靜悄悄》,從《卓婭和舒拉的故事》到《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曾經喚起過多少夢想啊。他記憶最深的是當年他在範江河教員那裏讀到過的一篇小説《第四十一個》,一個被譽為神槍手的蘇聯紅軍女戰士,和一個納粹俘虜之間的故事,從押送路上最初的敵對,到生死絕地為了生存的相依為命,再到為了各自的信仰而在思想和行動上的分道揚鑣,直到最後,因為見到了生還的希望而欣喜若狂的俘虜倒在紅軍女戰士熱淚滾滾的槍下,成為她的第四十一個目標。那麼小的篇幅,卻有那麼豐富的思想和情含量,把人、情、慾望和命運同殘酷的戰爭生活結合的那樣完美!他記得一位軍隊作家説過,前蘇聯和俄羅斯的軍事文學是軍事文學的養母,他想何止是這樣啊,它還是中國軍官的媽呢。

這塊神奇的土地是那樣的美麗,又是那樣的蒼涼,在這裏上演過人類最大規模和最長時間的戰爭,那些戰爭風雲人物因其卓越的戰績或非凡的戰爭創舉而千秋存名,但這裏又誕生了幾乎是世界上最偉大的藝術成就,也誕生了一羣偉大的藝術家,托爾斯泰,柴可夫斯基,巴甫洛娃,他們如同璀璨的羣星閃耀在人類的夜空上…

岑立昊注意到一個現象,這一路上,除了中國人的動靜比較大,外國留學生多數時間是在眺望,偶爾發出一兩聲會心的微笑,而考夫特始終坐在窗前,兩隻碧藍的眼睛旁若無人地聚焦在一個角度上,讓風景在他的視野裏淌,那副凝視深思的樣子,像是要把這旎的異國秋一點不剩地攝進他那深不可測的眼睛的海洋裏。

岑立昊突然有了瞭解考夫特的慾望,他在想什麼呢?如果戰爭發生,這個考夫特會不會帶着他的軍隊殺到這片美麗的土地上來?會的,在戰爭中,軍人是另外一種質的藝術家。那麼如果考夫特成為進攻的一方,他會不會成為守衞的一方?會的,因為他愛這片土地。

岑立昊突然又想到了另外一種可能,那就是他岑立昊會不會成為侵略者?他想這個問題可能是太複雜了,還是不去想的好,還是設想考夫特是侵略者而他是守衞者吧,那將是怎樣的一場戰爭呢?不再是短兵相接的廝殺格鬥,也不再是以溝對溝以壕的陣地戰運動戰了,像孫大竹那樣光會扔手榴彈是不行了,像範辰光那樣只會那磚頭拍腦門也不行了,首先你得保證能夠接觸到對手,手榴彈和磚頭才能派上用場。誠如鍾盛英當年説的,所有的戰爭問題説到底就是個時間和空間的問題,按時和到位是保證戰爭勝利的前提,現代高科技條件下同樣要解決這個問題。考夫特的戰爭是個什麼樣子呢?孤軍穿?海底撈月?恐怕也不是了。不管作戰對象是誰,戰爭形態都必然發生較大的、甚至是的變化,未來戰爭就是高技術戰爭,需要快速反應能力,遠程機動能力,確打擊能力,綜合保障能力。

岑立昊在腦袋裏盤點了他所指揮過的266團,在這些方面確實有很大差距,在有差距的情況下,一旦戰爭爆發怎麼辦?束手就擒?那當然是不可能的。假設現在真的給他和考夫特一支實力相當的部隊,他能不能戰勝考夫特?這既是一個象的問題,又是一個現實的問題。

想到這裏,岑立昊情不自地把腦袋往前探了探,觀察了一下車窗外的地形。就在他轉回目光的時候,他意外地發現考夫特他右前方的位置上,同樣也在觀察他,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岑立昊暗暗吃了一驚:考夫特同樣在探究他。他故作輕鬆,微微一笑,假裝不經意地東張西望,順便再掃描考夫特一眼,居然發現那雙碧藍的眼睛變得渾濁起來,居然還有一絲冷冷的寒意。

他不能夠馬上確定兩個人率領兩支同樣的軍隊在這片沉睡的土地上發生戰爭之後孰勝孰負,但他知道,僅就指揮官而言,考夫特比他有更多的優勢,他必須揚長避短。他想起了秦萬豎説的,大洋馬理論底子紮實,搞程序化、規範化、標準化,系統化,這是他們的優勢,但是,戰場瞬息萬變,你這化那化搞多了,人也就成了機器化,教條化。我不跟你搞這化那化,我專門搞你一點化,我找到你的軟肋,就一個環節,譬如運算系統,或者傳輸系統,或者反饋系統,一個環節把你搞亂,你全盤亂套。所以説,你打你的信息戰,我打我的地道戰,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

到聖彼得堡了,下車之後,岑立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通過這一路旅行,考夫特再和他對視的時候,可能會不大自然。他注意着考夫特的動靜,卻發現考夫特早已下車,鑽進轎車右邊的行李箱裏,正撅着股幫大夥卸行李呢。

留學生旅行團預計在聖彼得堡逗留五天。這次安排參觀的項目很多,冬宮夏宮葉卡契琳娜宮烏蘇波夫宮,宮殿比比皆是;喀山教堂聖依薩教堂復活教堂海軍教堂,教堂琳琅滿目,到處都是金碧輝煌,好像聖彼得堡就是宮殿和教堂的國度。另有十二月黨人廣場,涅瓦大橋等等,大街廣場,宮殿內外,隨處可見雕塑壁畫,滿街淌的都是藝術,看得留學生們尤其是中國留學生們眼花繚亂。聖彼得堡很少有現代時尚建築,城內城外還有不少城堡莊園,就是這些古古香的建築物穿越歲月的隧道,傳遞着俄羅斯人的藝術獻身神和高超的藝術才華,也包括戰爭藝術才華。

在參觀涅瓦河畔的炮兵紀念館的過程中,留學生們自動按照國籍或者洲際分成各個團伙,各取所需地瀏覽。岑立昊和孔憲政等人由紀念館負責人巴列耶夫少校陪同,只看了半個展廳,就有些目瞪口呆的覺,他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多樣式的火炮,大的小的,單管的多管的,人工扛的馬車拉的,尤其是那幾門製造於16世紀中期至17世紀中期的套炮,大小共十二門,最大的內徑50釐米,炮身長十餘米,巴列耶夫少校介紹説,這門火炮投入戰爭的時候最大程為17公里左右,而且度較好,這就不能不讓岑立昊等中國軍官愕然了——17公里!

16世紀!

除了大口徑火炮,紀念館裏還陳列了幾尊樣式古怪的小炮,一律紫銅鑄造,造型考究,玲瓏可愛,古怪就古怪在口徑上。中國軍官們從來就沒有見過非圓形火炮口徑,而這幾門炮的口徑偏偏沒有一個是圓的,有菱形的,有橢圓形的,有棗核形的,還有長方形的,五花八門,聞所未聞,這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巴列耶夫少校是一個退役軍官,很高興地接待了這批外國留學生,説起話來,紅紅的酒糟鼻子上面的兩隻小眼睛溢滿了笑意,讓人覺得十分可愛。巴列耶夫少校如數家珍地介紹了他所掌管的這些戰爭藝術品,末了還帶有和討好的口吻説“你們中國了不起,是你們的祖先發明瞭火藥,給我們的祖先提供了動力,才製造出這些美絕倫的藝術品。”藝術品?岑立昊心想,這可是用來殺傷和摧毀的啊,他太清楚這種藝術品的功能了,也包括那幾門看起來小巧可愛、上面還鐫有聖母畫像的小炮,當初製造他的時候,可不是打算放到今天來供人觀賞的。

就在這時候,考夫特像幽靈一樣出現了,考夫特似乎一直就跟在中國留學生的附近的某個角落,一直不動聲的觀察和研究中國研究生的反應。考夫特説“中國人發明了火藥,卻給別的國家提供了發展的基礎。岑立昊先生,你是不是到遺憾?”岑立昊怔了一下,旋即回答:“那時候還沒有知識產權這一説,用一句時髦的話説,那就只好資源共享了。人類文化遺產,是整個人類的嘛,這一點我們想得開。”考夫特説“此時此刻,我想岑立昊先生一定會同我一樣想着同一個問題,那就是在16世紀中期,在西方軍事文化高度發展的時候,作為有着四大發明和孫子兵法的古老的東方軍事文化聖地,貴國的軍事家們在幹什麼?”儘管已經聽出了考夫特話裏的輕蔑和挑釁意味,但岑立昊還是大度一笑,不緊不慢地説“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16世紀中葉,中國的戚繼光將軍正在東南沿海指揮海防作戰,而且創建了中國的第一支炮兵部隊。”考夫特説“是的,歷史確實如此,那時候戚繼光將軍已經有了十數門佛朗機火炮。如果從那時候算起,現在已經將近五百年過去了,貴國在軍事科技和兵器建設上,同發達國家實在差距太大了。你不覺得這是一件令人悲哀的事情嗎?”岑立昊笑笑問道“考夫特將軍這是同情我們嗎?那非常沒有必要。事實證明,儘管我們中國軍事科技發展明顯滯後於發達國家,但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尤其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國際反法西斯鬥爭中,我們中國是最寬闊的戰場,耗時最長,犧牲最大,投入的人力財力最多,從而為整個反法西斯鬥爭提供了強大的支撐。應該説,貴國能夠在戰後迅速崛起,能夠在和平的陽光下發展軍事科技、心安理得地研究軍事高科技,這其中就有我們中國人民做出的努力。這一點,考夫特將軍不會有異議吧?”考夫特的表情有點難堪,不自然地笑笑説“岑立昊先生説得很好。是這樣的。但是,我認為,善良和犧牲並不意味着勝利。在軍官的辭典裏,實力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請相信我的看法是善意的。”岑立昊説“謝謝考夫特將軍的提醒,同時我作為一箇中國軍人也向考夫特將軍談談我個人的看法,儘管我們存在着很多問題,但這些問題是發展中的問題。我們不會去幹涉任何一個國家的主權,但是如果戰爭找上門來,不管我們目前的實力如何,我們都是不會屈服的。從個人角度來講,我不希望同考夫特將軍手,但是考夫特將軍,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把我們兩個人同時放到地獄裏,誰能活着走出來,恐怕還是一個未知數。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如果我不能活着走出來,那麼我們兩個人誰也別想活着走出來,中國人有一句話叫做魚死網破,考夫特將軍不會沒有聽説過吧?”考夫特的臉頓時黯淡下來,勉強地扯動嘴角,被動地笑了一下説“這個詞彙可以用另一個詞彙來解釋,同歸於盡。”五以後岑立昊反思,那天在聖彼得堡同考夫特那一番槍舌劍是不是多餘了,是不是自己疑神疑鬼了,是不是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尤其是魚死網破同歸於盡之類的話,説得有點過,有點像賭氣,還有點像潑皮無賴破罐子破摔,顯得很沒有風度。

反思的最終結果是否認。他覺得他是對的。儘管考夫特表現得文質彬彬,但是他畢竟是軍人,軍人看問題必然要站在軍人的角度,兩個不同國家、不同意識形態、不同文化信仰的軍人站在一起,一句話不説就是一種較量,一個動作不做也是對峙。在對峙的過程中,警惕是必須的,捍衞尊嚴更是必須的,寧多勿少,寧大勿小。

但是他又不能不承認,軍事實力和軍事科技的差距,歸到底來源於文化的差距。是啊,在許多國家都在忙活發展軍事科技的時候,我們的政治家和軍事家在幹什麼?他想起了十年前在彰河的厚冰上面同蘇寧波關於“卧冰求鯉”的對話,也許,他們在卧冰?這大約就是傳統文化非常可疑的一面。類似卧冰求鯉的故事在中國不僅普遍,而且傳甚廣,人們在認同“求鯉”的崇高的神的同時,也在不知不覺中認同了最愚蠢的辦法——“卧冰”即便是認識到“愚”也仍然表示理解和同情乃至欽佩,而沒有在辦法上加以拷問和批判,更沒有引發要改變這種辦法的思考,津津樂道於所謂的神而麻木於“辦法”八國聯軍抵禦侵略可謂英勇,但是面對堅船利炮和來復槍,他們身上畫着奇禽怪獸,臉上塗着豬膽雞血,嘴裏喊着“天神保佑,刀槍不入!”結果一排排、一堆堆地倒下了。神可嘉,作法可悲啊!

考夫特説,一個國家如果過於看重社會科學,就會過分地強調人與人之間的爭鬥而淡化了人與自然的爭鬥,自然科學越是不發達的地方,社會科學就越是發達,但這種發達的社會科學不包括藝術,藝術同自然科學緊密相連。這種説法不是完全沒有道理。

在聖彼得堡的最後一天,發生了一件事情,那天在涅瓦大橋邊,參觀阿爾夫巡洋艦結束後,大家有兩個小時的自由活動時間,岑立昊和孔憲政跟着秦萬豎在河邊的藝術品展銷回廊裏溜達,準備給林林和兒子買點紀念品。岑立昊買東西不大在行,稀裏糊塗地把選擇權給了秦萬豎,饒有興趣地看着秦萬豎跟那些俄羅斯娘們挑三揀四討價還價。據説俄羅斯人原先不興討價還價,都是實打實地明碼標價,但自從跟中國人做生意之後,標價的尺度也就有了彈,尤其是遇上中國買主,價格呼地一下子就上去了,秦萬豎説,別看他定價八十美元,我能三十美元就買到手。

正熙熙攘攘間,旁邊一間藝術品商亭裏有一幅油畫引起了岑立昊的注意,畫面上是大片大片的白,就像濃重的雲,團團相擁相連,層層疊疊簇擁擠壓,畫面的中央有幾道隱隱約約的重,一端連着一叢淺灰,似乎是航拍的冬的河。岑立昊退後幾步細細端詳,心中一動——果然是一條覆蓋在冰雪中的河。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麼運用白的,亮的驚心,厚的沉重,寒的刺骨。就那麼簡單的構圖,簡潔的背景,簡明的反差,就把一條被雪覆蓋的河包含在畫面裏了。他注意到了在那河的中央,有兩條狀暗影,若隱若現地構成了一個“人”字。岑立昊知道那是什麼。

岑立昊用英語詢問攤主作者何人,攤主説是一箇中國女士,再問模樣家居,均搖頭回答無可奉告。

岑立昊沒有討價還價,給了攤主三百美元,並告訴他,這種畫家的作品有多少他要多少,請及時跟他聯繫。

然後在攤主的通訊錄上寫下了自己的公開聯繫方式。

攤主吃驚地看着岑立昊,一臉誠惶誠恐,連聲説“ok!ok!”秦萬豎買完東西過來看岑立昊的畫,目瞪口呆,咋呼道“我,三百美元買了一團白,還不如回家拿石灰份自己刷一張呢。你可真是一擲千金啊!”岑立昊惡狠狠地説:“你懂個!”從聖彼得堡回到ykt之後,大家依然按部就班地上課,複習,切磋,泡模擬室,疲於應付考核,各人自掃門前雪,相安無事。但是,岑立昊能看得出來,考夫特對他更客氣了,更加彬彬有禮了,但是在這客氣和彬彬有禮的背後,是距離,是戒備。

想家了,真的有點想家了。自從十九歲當兵離開家之後,一晃已經二十多年了,當新兵的時候他就對別的新兵老是嚷嚷想家嗤之以鼻,那時候血氣方剛,壯志哪怕不能凌雲,也足以衝出滿臉的青疙瘩豆。那時候他不願意讓家庭主要是父母拖住自己的後腿,當新兵的時候他夢寐以求當個班長,他自信得很啊,就像一隻雄赳赳的公雞,清晨提着褲子跑到宿舍外面黑起股眼兒喊口令,他就是一隻鳴叫嘹亮的公雞。後來當了班長,他又朝思暮想地要當排長,要穿四個兜幹部服。老實説,那時候他並沒有理地把一個軍官的身份和地位同戰爭聯繫在一起思考,他相信許多成為軍官的人都可能同他有着一樣的心靈路程。他參加戰爭那是遇上了,遇上了戰爭他就是一匹優秀的戰馬。那時候心裏哪裏有家啊,當連長家在連隊,當團長家在團隊,他相信他這一輩子的家就在軍營了。現在人到中年了,老婆孩子都有了,身在異國他鄉,他倒是真真切切地想家了,因為疲憊和困惑。

岑立昊調到北京之後,起先是不具備條件,林林無法進京,等他當上副局長,還分了一套師職房子,有了條件,又沒有時間折騰這些事情了。以後又到f國進修,就更沒有力了,倒是老局長宮泰簡熱情張羅,已經為林林聯繫到駐京部隊的一家醫院裏,信已經寫來了,但岑立昊還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調?調了好不好?林林調來了,岑驍漢在北京上學了,基本上就決定了他將徹底地離開彰原市,離開北兵營,離開那片天蒼蒼地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空曠幽遠的訓練場了。

離開彰原市這幾年,岑立昊時不時會有一些傷,時不時地會想起營房西邊那片灰濛濛的訓練場。那是怎樣的一片土地呦,在那裏他走過了二十多年的人生軌跡,滴水成冰的季節他把他的體温散發在那裏,酷暑盛夏他把他的汗水潑灑在那裏,晚風徐徐的時候他把他的憧憬寄託在那裏,得意的時候他把他的笑聲留在那裏,失意的時候他把他的苦悶留在那裏,同蘇寧波認識之前他把他的青的萌動存放在那裏,同蘇寧波認識之後他把他的愛情的甜播種在那裏,那裏的每一小草,每一棵樹苗,似乎都同他有着與生俱來的親近,那裏的枯榮盛衰都與他有着親密的聯繫。儘管他調到北京了,但是他總覺到北京不屬於他,他也不屬於北京,他在北京才呆幾年?他的舞台還是那片魂縈夢繞的天都山下的土地,在那裏他可以縱橫馳騁,而在北京他只能小心翼翼。是的,他是在那裏跌過一跤,跌到之後他趴在那片泥土上,他到它們是諒解他的,那片土地不會拋棄他的。

同考夫特打嘴皮子官司他一般不會甘拜下風,但是每次佔了上風之後,他不僅沒有勝利的喜悦,反而會到一種無形的壓力更加沉重了。考夫特的確是個職業神很強的軍官,他那張很有魅力的鷹鈎鼻子就像獵犬的鼻子,總是在不停地嗅來嗅去,他似乎想從你的一切言談舉止裏面捕捉你靈魂的信息。考夫特似乎是友善的,但似乎也是好鬥的,他是以友善的微笑表達着他的自信,他就像一扇通向世界的窗口,他的那雙碧藍的眼睛不時地向你播放這個世界對你的看法和態度,就看你了。

秦萬豎的摔跤運動從不間斷地堅持下來了,針對考夫特的規範和教條,已經練出了一套虛虛實實真真假假的特殊功夫,並把他命名為秦氏三十六招,這小子進修課程平庸,要是按照岑立昊以往的作風,他會非常看不起他,並且會毫不含糊地把這看不起的意思直接表達給他,就像他當年對待範辰光和李木勝那樣。但現在他不會這樣了,已經到了不惑的年齡,他不能那樣鋒芒畢了,更不能一切都按自己的標準去要求別人。秦萬豎能夠有今天,並且能夠跟他一樣到ykt軍事學院進修,這本身就説明他是有能量的。再説,他天天練摔跤,是尋找機會打擊考夫特的囂張氣焰,這沒有什麼不好。

結業‮試考‬一共有十二門。除了共同科目,還有封閉式模擬對抗作業,那情景有點像中國的下盲棋,戰爭雙方的指揮員也就是學員各自在學院給自己安排的指揮所裏,通過網絡調兵遣將實施作戰計劃,岑立昊不知道對手是誰,他掌握的基本兵力是一個數字化營,另有配屬的直升機中隊和裝甲運兵車以及工兵,對方的基本兵力是機械化旅加強一個數字化連,配屬兵力及保障分隊若干。他是攻方,對方為守,戰鬥模式是城市攻堅戰。

岑立昊計算了一下,就進攻兵力而言,他的兵力略遜一籌,但是按實際戰鬥力評估,兩邊應該是各有千秋,重要的是遂行任務的時機把握和力量的調配,信息網絡戰戰術的巧妙運用。岑立昊把作業想定研究完畢,心裏就明白了,這是針對他的論文《信息戰中的點線面體》而出的難題,岑立昊最初研究這個課題的時候,連孔憲政都不太理解,認為這種點與線、線與面的變幻,時而收攏,時而開放,所謂的收若拳指,放若游龍,有點像八卦。岑立昊説“這就對了,陣而後戰,兵法之常;運用之妙,存乎一心也。信息戰怎麼啦?信息戰我也不能拿着金碗要飯吃,我們來自泱泱兵法大國,得給他一手祖傳絕活,老祖宗的那一套,用來糊洋鬼子特別顯靈。”後來的事實證明,岑立昊的點、線、面、體理論是成立的。

數字化部隊實在是太過癮了,過去只聽過傳説的三頭六臂,現在他直接指揮三頭六臂了,從小分隊受領任務,到前出到目標區域,到接近攻擊目標,這一切都在指揮員的直接掌握之中,所有人員的行動盡收眼底,而他的意志、他的決心、他的戰術,可以直接傳輸到每一個單兵。儘管他看不見對方的指揮官,但是他在指揮所的大幅屏幕上可以看出對方的兵力調整和火力攔截方向,當他的以點制線戰術成功之後,對方的指揮系統就像電源突然短路,足足有十分鐘對方的一切通信設備似乎都靜默了,他們在戰場上像瞎了雙眼的狗熊,只能原地張牙舞爪。他可以受到對方失去阻截目標後的茫然,通信樞紐痙攣之後的慌亂和指揮系統癱瘓後的手足無措,他真希望這場模擬的數字化戰鬥是真的。

在戰爭的辭典裏,只有第一名,沒有第二名,第一名是英雄,第二名是屍體,這是戰爭遊戲鐵的法則。一支軍隊的勝利,就意味着另一支軍隊的失敗,這就是殘酷的現實。

這次模擬對抗的分數沒有用成績評定,但岑立昊自己認為,他已經將目標鎖定,那個不知名的對手是誰呢?也許是考夫特吧,那麼他就算被我擊斃一次罷。

結業典禮之後自然要舉行酒會,自助餐形式,酒水各個國家的都有,東西方皆宜,不論教官還是留學生,這回都有點放形骸了。秦萬豎的主要目標當然是考夫特,他老是攛掇岑立昊和孔憲政合起夥來把考夫特搞醉。岑立昊説“把考夫特搞醉比把一隻老鼠搞醉還容易,他一筋,你去跟他碰杯,你抿一口,他喝一杯。”秦萬豎説“問題是他老是搞香檳,我不習慣那玩意兒。”孔憲政説“你拿茅台,告訴他茅台是中國的國酒,拿國酒敬他,他不能不喝。”岑立昊説“別了,喝酒就是喝酒,別上升到國家尊嚴的高度,那樣容易找彆扭。你就説為友誼乾杯,為和平乾杯,為一年來的同窗之誼乾杯。”秦萬豎便把考夫特拉到了中國留學生這一桌,考夫特是晚顯得很興奮,還沒有等秦萬豎發起攻擊,他自己就開始招惹開了,興致地説了中國留學生一大堆好話,然後同岑立昊幹了三杯,再跟孔憲政幹三杯。沒話説的,跟九個中國留學生面前每個人面前都是三杯,到最後中國留學生都有點不好意思了,不忍心欺騙這個豪情沖天一臉真誠的小老頭兒,大家喝完了都把杯子亮了個底兒朝天,但考夫特壓兒就沒想到要檢驗這一茬,只顧自己喝個痛快,亮了也就白亮了。不一會兒就酩酊大醉,躺在沙發上呼呼大睡,臉上洋溢着幸福的傻笑。

秦萬豎説“這下好了,明天早晨出,我一定要拉着巴達跟他摔跤,老小子氣短腿軟,我不玩虛招恐怕他都不是對手,看我怎麼撂他的掃堂腿。”岑立昊哈哈大笑説“老秦你這算什麼本事,簡直是暗算。可是我提醒你啊,你別看他醉了,今天醉不等於明天醉,這些大洋馬脂肪多,醉了酒等於活絡舒筋,一覺醒來到了明天早晨,七竅通泰,酒已經沒了,人還半醉着,那就是一隻猛虎,你跟他搞,恐怕要吃虧。”秦萬豎怔怔地聽着“真把岑立昊的話當真了,半晌才説,我,那我去跟他搞不是拿雞蛋碰石頭嗎,算球了。”岑立昊説“我也勸你算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