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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梅霓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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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衫少年定定看着動手打他的綠姬,似是不可思議——從小到大,綠姨還是第一次打他!

“在帝都做了十年人質,你還不明白麼?”綠姬嘶聲力竭地叫了起來,眼神充滿了失望和憤怒“你還不明白夫人的苦心?就算不先下手對付舒夜,以他那樣的脾氣,也不會放過你——夫人只是不想讓你吃虧!所以她用盡了全力、要把你推到最安全的高處去!”高連城捧着臉,訥訥地看着綠姬扭曲的臉,覺得心裏冷了一半。

“你怎麼還不明白啊…”綠姬看着眼神單純明亮的少年,忽然忍不住哭了起來“在帝都做了十年人質,你還不明白?不是你殺他、就是他殺你!怎能容情半分?夫人費盡心力立了你為世子,可老城主念念不忘舒夜、在鶯巢的金櫃裏留下了手諭。説,如果舒夜有一能回到敦煌、世子的位置就依然歸他所有——夫人怎能不千方百計置他於死地?”高連城臉煞白,忽地喃喃:“原來他這般對我、也算公平。”

“生於帝王富貴之家,從來沒有什麼兄弟可言——因為權柄只得一個,手卻有好幾雙。”綠姬抬起眼睛,眼裏是陰冷絕決的光,看着瑤華夫人的兒子“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高舒夜這般對你、真的也算自然——所以,今你若要殺他,也是理所應當。”她的手抬起,指着壁上那一套盔甲——這是歷任敦煌城主的家傳寶甲,上一任老城主死後一直放在瑤華樓裏。她微笑:“不出兩,你便可以穿上這套盔甲、君臨敦煌。”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高連城半晌不語,忽地喃喃“那…你為報答母親的知遇之恩,不顧一切一心為我——這又算什麼?”綠姬猛然呆住,為這個相悖的事實而無法回答。

“其實,綠姨你是一個忠義的好人。”高連城苦笑了一下,踉蹌而出。她想追出去、告訴公子兩後佈置後的殺局,然而彷彿猛然間想起了什麼、頓住了腳步。她的手指握緊了那一枚銀的小鑰匙,口喃喃:“對了…還有一個地方!鶯巢的金櫃!”鶯巢的金櫃密函——那個歷任城主用來存放遺囑手諭的地方。

鶯巢裏依舊瀰漫着奢靡的醉生夢死的氣息。歌舞才歇,絕美人一擁而上,簇擁在居中的年輕城主身側,鶯啼燕叱、巧笑承歡,滿目光無限。然而鋪了雪豹皮軟榻上,那人卻依舊神遊物外般的漠然,絲毫不理睬周圍的眾多美人、眼睛茫然地看着外頭,瞳孔微微擴大。

——公子今又服藥了吧?

美人們見慣了這樣的情況,在心裏暗自嘀咕,卻不敢説出來。只是小心翼翼地簇擁在周圍,等待着公子點人侍寢。

外頭的玉樹今換上了和闐白玉雕刻的瓊花,一樹樹如雪般美麗綽約。樹下無數佳麗嘻笑追逐,林間珍禽走獸徜徉出沒,連檐下的溝渠裏、都浸滿了南海出的明珠——不枉了他這些年來的佈置,每次藥力發作的時候,一眼看去,這個鶯巢居然和當年崑崙大光明宮的樂園依稀一樣…每次,只有通過藥力和幻覺,才能見到她罷?

“沙曼華…”陷入藥力中的人陡然口喃喃呼喚,伸出手去,卻是觸摸到了身側一名美姬的臉,捧在手心裏看着,眼神恍惚“沙曼華,是你麼?還是、還是我又做夢了?”那名美姬臉上出了慶幸的笑——在鶯巢裏服侍了這幾年,每個姬妾都知道公子每次服藥恍惚後便會胡言亂語。那個被點中的美姬回擊着其餘女子嫉恨豔慕的眼神,嘴裏卻是按照慣例、輕柔地回答着最穩妥的話:“是我…我回來了。”一邊説,她一邊温柔地貼過身去,周圍其餘美姬靜靜地退了下去。

“你真的回來了?

讓我抱抱你。”公子舒夜喃喃,忽然一把將那名美姬拉入懷裏,用力抱緊。那個懷抱如同鐵般冰冷堅固,痛得她幾乎叫了起來。然而剎那間、公子舒夜猛然一把推開了她,定定看着,眼神恍惚地搖頭,低語:“不是你…不是你。你是不肯回來見我的…除非為了殺我!”美姬從未遇到這樣反常的情況,驟然呆住,驚懼加地看着城主忽然仰頭大笑。

“你是來殺我的!沙曼華!”顯然是在藥失了,公子舒夜踉蹌走過來,用雙臂圈定了美姬,只是神情恍惚地喃喃“我等了你好久啊…久到了你要是再不來、我就撐不下去了。所有人都離棄了我:墨香出賣我、你痛恨我,弟弟仇視我,父親死了…繼母她不擇手段要置我於死地!十年了…我受夠了。”美姬在他懷中瑟瑟發抖。城主説出的每一句秘密、似乎都是一把利劍架在了她脖子上——她知道公子的脾氣,所以只恨自己為何長了一雙耳朵、要聽到這般不可告人的機密!

公子舒夜的眼神忽然空下去,不知是不是因為藥力的原因、瞳孔擴撒開去,他猛然拉住了美姬,將她擁入懷中,喃喃:“十年來,酒無味、權勢嚼蠟,兄弟陌路,親情涼薄…這個世上…除了死、還有什麼可以渴望?我等了你很久。”口的舊傷在酒力和藥力中灼熱起來,那被金箭碎在他心肺的青絲彷彿又活過來了,蜿蜒着在血內,生長着、蔓延着,糾纏他的身體和魂魄、十年來竟不曾放鬆分毫。

他用顫抖的手將那個美姬擁入懷裏,埋首在她髮間喃喃自語。忽然間彷彿瘋了一般、將她按倒在軟榻上,一把扯開她的衣服,猛烈地動作着、彷彿要把這個女子融入自己的身體:“我等了你很久…來殺我吧,沙曼華。”-第二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上三竿。

焚香、沐浴、更衣。在拿起那一把承影的時候,公子舒夜的眼神凝聚起來,手指平平掠過劍鋒,一滴血順着雪亮的鋒芒滾到了劍尖上、凝聚。這把劍,還是和墨香十五年前在崑崙大光明宮裏當殺手時、教王賜給他們的獎賞。

是最後一次用它了吧?他長長嘆了口氣,將劍佩在身側,令姬人束髮。同時傳令下去,讓侍從們備馬、準備乾糧和飲水——明便是和沙曼華的決戰之期,而祁連山距離敦煌三百里,他必須提前一出發。

昨夜侍寢的那個美姬惴惴不安地捧着鏡子跪在一邊,不停偷窺他的臉

自己説了什麼不該説的吧?不然這個女子不會如此不安。公子舒夜皺了皺眉,極力回想,然而腦子裏一片恍惚。反正是有人聽了不該聽的話,就該讓她閉嘴——他下意識地便劍往那個美姬頸間掠去,眾位姬妾驚呼一片,那個美姬尖叫着往後退,鏡子摔裂在地上,美麗的臉因為驚懼而扭曲。

“罷了。”長劍割破頸脈的一剎,公子舒夜忽然嘆氣,將承影摔落在地上——反正也已經是要去赴死的人了,還在意這一點秘密不成?他揮手令那一羣受了驚嚇的姬妾各自回去待著,自顧自的整衣起身、最後一次檢視身側所有東西,便舉步外出。

目光停留在那個金櫃上,公子舒夜神變了變,彷彿終有什麼難了之事,令他猶豫着站住了腳。許久,他走到窗邊,從案上提起一支紫毫蘸飽了墨,迅速寫了幾行字,彷彿多年有無數話未曾説,公子舒夜急速寫着,眼裏有難以抑止的動光芒。但尚未成書,陡然又抓起做一團,扔到了一邊。

手裏抓着筆,卻彷彿有千斤重,任憑心中山呼海嘯、竟不能書一字。

最終,他在雪白的雲版紙上緩緩只寫了兩句話,便擱筆。打開金櫃,將最後一張信箋放到了那一疊信上,凝視了半晌,重重關上了櫃門。拾起長劍,頭也不回地離去。

外面靜悄悄的,所有姬妾侍從都被他摒退了,大漠初冬的陽光淡淡照在金的琉璃瓦上,輝煌燦爛,鶯巢裏萬樹瓊花綻放,一樹樹如冰雕玉琢,美麗華貴不可方物。那是他鎮守敦煌十年,傾盡心力佈置的奢華銷金窟。

“哈哈哈哈!”公子舒夜陡然在空無一人的鶯巢裏仰頭大笑起來,拂袖離去。他白衣側帽,只牽了一匹白馬,從側門悄然而出,不曾驚動一個人。他穿過那些玉樹瓊花、雕樑畫棟,揚長而去,不曾回頭看上一眼,彷彿那些富貴奢華在他身後如塵土般簌簌而落。

霍青雷今沒有去瑤華樓。不知道為何,這個直魯的漢子內心隱隱不安,似是覺得出了什麼大事。他摸索着間的一串鑰匙,看到了最新串進去的那枚銀小鑰匙——這是那一在鶯巢,看到二公子連城返回敦煌之時、公子舒夜給他的東西。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記住一定要把這件東西給新的敦煌城主。”一想起當公子説的這句話,霍青雷只覺心底有冷氣冒上來,騰地跳起來,向鶯巢奔去——高舒夜…高舒夜!你又想搗什麼鬼?説出這邊不吉利的鬼話來!

他一路走來,午後的鶯巢里居然空空蕩蕩,所有佳麗都躲在了自己的閨閣裏,不敢出來——應該是得到了公子的命令罷?霍青雷是城主心腹愛將,不受拘束、便直闖金屋密室,大聲叫着高舒夜的名字。然而裏面竟也是空無一人。

城主喜做長夜之飲,往往中才起。可如今人卻去了哪裏?

他有些躊躇地張望了一番,準備退出,然而在拉上門時、腳尖忽然踢到了角落裏的一個紙團。霍青雷展開那張皺的紙,只看得一眼,臉忽然大變。

“高舒夜你這個混帳!”他大叫一聲,直震得四壁簌簌,跳起來頭也不回地衝了出去。

鶯巢終於又安靜了下來。裝飾着金箔明珠的窗口,美姬們探頭好奇的觀望,然而多年來的調教讓她們養成了不問任何事情、只聽從公子吩咐的習慣,只是看了一眼、便回到了各自華麗的閣樓裏,繼續彈琴歌唱、打發漫長的時光去了。

這樣的寂靜中,一襲綠衣跟在霍青雷之後、悄無聲息地飄入了金屋密室,警惕地張望。

“就是這裏了…”終於發現了門後嵌入牆壁的秘密金櫃,綠姬默不作聲地舒了口氣,拿出了那枚仿製好的銀小鑰匙“且讓我看看、到底高舒夜在這裏還留了什麼伏手?”明出之時,待得高舒夜遠離敦煌、月聖女便要帶領明教進入敦煌——霍青雷如果追着高舒夜而去,城裏失去大將、更是守備空虛,簡直可一鼓拿下。只是…剛才霍青雷在地上又揀到了什麼?只看得一眼便那樣失態?

綠姬心裏有重重的疑慮,然而依然小心翼翼地用銀鑰匙入了鎖孔,咔噠一聲,打開了那個歷代敦煌城主存放最機密物件的金櫃。

“連城二弟如晤”——一打開金櫃,櫃門內側赫然刻着這樣幾個金的字!

綠姬口低低驚呼出來,不可思議地看着櫃門內刻着的字——那分明是公子舒夜的字跡!他、他一早就料到了連城會來打開這道金櫃?這是他留給連城的信?

金櫃裏,整整齊齊碼放着一堆白玉管子,飄出筆墨的清香。

玉管上雕刻着隸書的“墨”字,底下有一個小小的印記,做工細緻、竟似大內御用之物。綠姬用顫抖的手出一白玉管,每一白玉管裏,都有一頁薄薄的書信,按照期先後被碼放在金櫃裏。

最早的一,是景帝龍熙八年——正是老城主去世、連城被送往長安帝都的那一年。

“謹尊君之囑託。敦煌路遠,勿念。與君今生為兄弟,刎頸瀝血而已。今以幼弟相托,必不相負。連城在彼吾當保其平安,潛心教以文武謀略之道,以成大器。”一支支玉管整整齊齊排在那兒,報告着敦煌質子高連城在長安的種種事情:何時學藝、何時習武,何時學習兵法謀略…每月一封,十年來竟從無間斷。

最後的一,是半個月前寄來的——正是連城從長安返回敦煌的那一天。

“依君之意,已令連城攜聖旨返回敦煌。君何打算?竟真讓位於彼耶?蠢之甚矣!生於帝王富貴之家,雖親兄弟亦如世仇。君多年來施恩於彼,不知其斬君首級以報母仇乎?我速來敦煌,君少等。”最後一玉管後面,是一本厚厚的冊子,翻開來、竟是一本雜記。應該是公子舒夜鎮守敦煌十年的間隙裏陸續寫下,詳細記錄了絲路上西域諸國的強弱動向、諸王格弱點;以及城中政務管理得失、神武軍諸將品。一一提及何人可用、何人需留意、何人又需及早處理——事無鉅細,竟是整整一本軍政細則提要。

最後一頁墨跡尤新:“敦煌為絲路要衝、東西命脈。大胤衰微後,諸國皆虎視眈眈,尤以回紇為甚。十年來為兄為保一方平安,已然竭盡全力,今重任落於弟肩矣。霍青雷自幼為高氏家臣,勇武率直,深孚眾望,弟若以其為兄之舊臣而見疑、則無異於自斷臂膀。可令其與綠姬成婚,示恩於彼,完其心願之餘亦可收為己用。諸事繁雜,不及一一細述。望善視百姓,珍重自身。兄去矣。”綠姬怔怔看着,忽然間似失了神智,不敢相信般地怔怔看着這些書信:“一定是假的…是假的!一定是高舒夜那個傢伙偽造來騙連城的!”許久,女人忽尖利地大叫起來,發瘋一樣將所有玉管摔到地上,用腳踩踏。

玉管摔落後,金櫃內側現出了另外兩件東西:象徵敦煌城主身份的黑豹紫金冠和玉璽。那兩件東西靜靜擺放在錦緞之上,似是等待着新的主人來取。

黑豹紫金冠下壓着一張雪箋,墨跡未乾,上面只得兩句:“與君今世為兄弟,更結他生未了因。”狂躁不安的綠姬猛地安靜下來了,靜靜凝視着這兩句詩,忽然間眼裏滑下淚來。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而這裏的每一封信、都將她內心執拗地偏信的那個説法擊得粉碎。她錯了麼?這些年來,她一直錯了麼?一直在權中爭奪,繼承了失去夫人的偏執的她、竟然還不如連城那個孩子看得真切。

可是…明,敦煌便要來前所未有的災難了吧?她居然為了一己之私、將整個敦煌出賣!如果連城那孩子知道他的綠姨媽、做下了這等事來,他還會當這個城主麼?

她呆呆看着滿地的玉管,眼神烈地轉變着。許久,彷彿下定了什麼決心,忽地拿着信箋、站起身向瑤華樓跑去。

-敦煌城口,守城的士兵詫異地看着一反常態的將軍,紛紛回答沒有看到城主。霍青雷一想便知公子舒夜定然便裝從側門而出,當下掉頭策馬狂奔。

他在茫茫大漠裏追着,奔得不辨方位,從中一直追到了落。風沙呼嘯着刮到臉上來,他已經追出城外一百里,卻沒有看到一個人。

“高舒夜!你這他媽的蠢材!”他猛然大叫起來,目眥裂,忽然跳下馬將頭撞在沙丘上,失聲痛哭,手心裏那一張皺的紙被握得浸滿汗水“你到底要去做什麼?就這樣一聲不響把整個敦煌扔了麼?以為老子會聽連城那個黃口小兒的話?”霍青雷下馬四顧,不知公子去了何處。他卻不知他所追出的方向、和公子舒夜所去正好相反,如何追得上?這個魯漢子卻鍥而不捨,正上馬準備繼續追出時,忽然驚住了——一百里外,居然隱約有黃塵騰起!在離敦煌三百里開外處、竟有一支大軍奔襲而來,馬銜枚、人靜默,在沙風中悄無聲息。看方位,竟是繞過了嘉峪關、從弱水和居延海過來的。那條路,是敦煌去回紇牙帳的必經之地。

——回紇要向敦煌出兵?!

那一瞬間,彷彿有冷電沿着神武軍統帥的脊椎蔓延。他再也來不及想別的,霍然回身狂奔向百里外的敦煌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