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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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西陵是一座有兩千多年曆史的古城。跟大多數古城一樣,經歷了歲月風霜,拆舊圖新,已經沒有多少遺蹟留下了,只餘一段不足一公里的古城牆,還頑固地矗立在這廣袤的黃沙之上,引着一撥又一撥的遊客。
正是黃昏時分,天邊掛着一輪落,斜暉映照着點點斑駁的城牆。城牆之下,歪歪倒倒地躺了十多具屍體,半掩着黃沙,中有一人跪立其中,眼眸半闔,不知是死是活,但是手中猶自握着三尺青鋒。鮮血順着刀鋒一點點滴落土裏,很快便被黃沙稀釋了。
馬蹄得得聲響,一個白的身影從遠漸近。只聽馬兒一聲長嘶,馬上的人翻滾下來,是一個面容清麗、略帶風霜的女子。她顧不得翻落時腳下的扭傷,一瘸一拐地奔到了跪立男子的身邊,抱着男子的屍身開始痛哭。
“咔”隨着輕微的打板聲響,地上的橫七豎八的“屍體”迅速地爬起來,候在一邊的工作人員趕緊圍上去,補妝的補妝,整理道具的整理道具。女演員的小助理飛快地給她遞上羽絨服,卻被她推開,這一條她今天拍了十幾次,聽到導演還説要再來,心裏已經非常不耐煩。
孟冬臨緩了一會兒才從地上站起來,他身上穿着厚重的戲服,兩肩和下襬都是又硬又冷的鐵片,手腳已經凍得不太有知覺。他從隨身的軍大衣裏面掏出手機看了看,已經快五點了,影漸漸西沉,再晚光線就不夠了。
正想着提醒導演,就聽見不遠處人羣突然喧嚷起來,孟冬臨回頭一看,心裏冷笑一聲。心知今天這戲是拍不成了。只見原本皺着眉頭站在一邊的女演員葉嵐驚叫一聲,衝着來人的方向飛快地奔過去,不多時便挽着一個高個的男人回來了。
那人長得並不如何英俊,臉上帶着平易近人的笑,細看的話,眼角還有兩道細紋。在這樣零下十來度的天氣裏,也只穿着一件灰的大衣。他是繫着圍巾來的,但是現在那條深灰的圍巾正圍在葉嵐纖細的脖子上。
孟冬臨的護膝才解了一半,果然聽見導演讓大傢伙散了的消息。幾個羣演打着招呼回家,雖然戲沒過,但心裏是歡喜的,因為又能多掙一天的錢。因為到了冬天,來拍攝的劇組就少了很多,也就《劍氣縱橫》的導演張青是個愛較勁的,帶了幾十號人在這裏窩個十幾天,就為了找覺。
“你,你,還有你,大傢伙都去。”拍了一下午,葉嵐遲遲找不到覺,張青本來心氣不順,看到了陸嶽川,勉為其難壓下了,但是心裏還是不,正好陸嶽川要請客,便趁此機會狠宰他一頓。
劇裏有名號的演員都叫上了,正覺着少了個什麼人,餘光一瞥,看見半個身子已經上了車的孟冬臨,趕緊扯着嗓門子喝住:“喂,小孟你站住!看什麼看,説的就是你呢。”張青一把把人捋下來,“嘿,你小子跑得快呀。晚上陸老闆請客,他女朋友了你一天了,趕緊宰回來。”孟冬臨無奈,只有跟着往回走,張青以前是部隊的,手勁大得很,一條胳膊橫在手上就跟大山似的。等大家收拾完,再驅車回三十多公里以外的市裏,已經七點多了。西陵雖然是一個地級市,但實際上跟東部發達地區的縣級市差不多,甚至還遠遠不如。
市裏就一個看得過去的酒店,也就是孟冬臨他們下榻的地方。吃飯的地方就在二樓的包廂,十幾個人,勉強擠擠挨挨地坐下。陸嶽川自然坐的是主位,葉嵐坐他右邊,張青坐他左邊,然後是孟冬臨。
開席之後,自然免不了觥籌錯,孟冬臨自顧自地跟着一塊羊排搏鬥,不期然一杯酒遞到了眼前。是陸嶽川。
“孟老師,今天葉嵐狀態不好,辛苦你了。”人都走到眼前了,孟冬臨也只好勉為其難地站起來,與他的酒杯輕輕一碰:“哪裏,陸總客氣。”説完幹了手中的飲料。他剛才注意到了,陸嶽川杯子裏的是白酒。
陸嶽川看了一眼他翻過來的杯子,微微一笑,也把杯子裏的酒喝完了,接着敬下一個。等到敬完最後一個司機,孟冬臨都覺得有點發憷,也不知道這個人的胃是什麼做的。但是回到主位的時候,陸嶽川仍然是面不改,臉上的笑容也是一樣,在孟冬臨看來,有那麼一點假。
02金馬酒店雖然號稱是五星級酒店,其實撐死了也就四星。酒店一共十三樓,除去大堂,還有吃飯的包廂和西餐廳,只有十層提供住宿,《劍氣縱橫》的劇組就打散了基本上兩個人一間住在這裏。
孟冬臨的房間在十二樓,他本來是一個人住一個標間的,後來劇組裏一個燈光師落單了,酒店又沒有房間了,便兩個人住了一個房間。孟冬臨本人並不介意,燈光師陳曉反倒動得不行。他是個90後,説是看着孟冬臨的戲長大的。
實際上,孟冬臨已經出道十年了,他今年28歲,正是以前的戲路走到頭、新的定位又還在摸索的時候。這種青黃不接,對演員來説其實最可怕。不知道多少演員風光一時,卻因為戲路模式化被觀眾拋棄,或者轉型沒有成功,最後只能黯然退場。
接《劍氣縱橫》實際上是孟冬臨的一個嘗試。他以前演慣了偶像劇,基本上只要面癱臉、裝裝酷,就可以收穫一批腦殘粉。《劍氣縱橫》卻是有原着小説的,主角雖然是一個殺手,但是成長經歷複雜,對師門情矛盾,尤其是對女主角,也就是他師妹,愛恨兩難,其實非常考驗演技。
所以,頂着原着粉的一片罵聲,孟冬臨壓力很大。他現在都不怎麼敢刷微博。回到房間也基本是洗一洗,然後接着看劇本,背台詞,如果時間夠的話,再看看原着。陳曉每次都跟其他工作人員嘆:“孟哥實在是我見過最用功的演員,難怪張導喜歡他。”沒有導演喜歡不用功的演員,尤其是像張青這樣的戲痴,戲就是他的命子。為了他的戲,他或許會賣陸嶽川一個面子,但是,當葉嵐的情緒第十一次不對時,他摔了手上的劇本,發火了:“小葉你怎麼回事?跟你説了,這場戲要收,要收。雲松是你青梅竹馬的戀人,死了你很傷心,但也是你的殺父仇人,所以,你是心如死灰,明白嗎?別動不動就哭,把眼淚收起來!”他們今天演的還是昨天那場戲,男主角雲松在恩仇之間選擇了報仇,殺了自己的恩師和義父,同時也殺死了自己的愛情。自己也陷入了被人利用的圈套,被十數個高手圍攻而死。等師妹趕到的時候,屍體已經冰冷了。
其實,在雲松死前還有一場戲,是雲松殺完最後一個人,身上也中了數劍。彌留之際,他抬眼望向遠方,殘陽如血,冷風如刀,他微微伸出手,彷彿想觸摸他遙不可及的戀人,又彷彿抓取年少無憂無慮的時光。最終,他垂下了手,伴在身邊的只有他的劍。
葉嵐在一邊哭,剛補好的妝又花了。化妝師在一邊着急:“哎哎,快別哭了,待會兒眼睛腫了張導要殺人的。”心裏在吐槽,陸總也是的,捧人也不會捧,扔到張導的劇組,那不是找嗎?現在一齣戲拍兩天還沒過,自己也要跟着倒黴。
孟冬臨嘆了一口氣,拍拍張青的肩膀,遞過去一支煙。張青接過去,蹲在城牆下起來,忍不住道:“你説説她是不是很笨?笨就在家待着,唱歌跳舞當小三,做什麼不好,來演戲!”説得唱歌、跳舞多麼沒技術含量似的。況且,當小三也很需要技術含量吧?
“張導你着,我去看看吧。”孟冬臨緊緊軍大衣站起來,朝人多的地方走去。手上一邊搜索視頻。葉嵐倒是不哭了,卻一直讓助理給陸嶽川打電話,助理苦兮兮地皺着臉:“嵐姐,陸總在開會呢,手機沒人接聽。”孟冬臨把手機往葉嵐眼前一遞,上面是他搜出來的視頻。葉嵐掃了一眼:“幹嘛?”她跟孟冬臨關係並不,這是她的第一部劇,而且她覺得孟冬臨的格冷冷的,看着就不好相處,自己也犯不着討好他。
“看看。”孟冬臨説。這是新版《上海灘》的一個鏡頭,在馮程程的婚禮現場,懷着國仇家恨的許文強刺殺了她爸,而她的新郎丁力也殺了許文強。他覺得馮程程的心情跟雲松師妹的心情有些相似。這個鏡頭裏,馮程程沒有哭,她眼睜睜地看着她最愛的爸爸和最愛的愛人倒在自己面前,眼睛微微睜大,但整個眼神是空的,是死的,因為她的世界坍塌了。
葉嵐這場戲終於在暮降臨以前過了。在收拾東西酒店的時候,孟冬臨意外地聽到了她特地過來説了一聲:“謝謝。”還説要請他吃飯,孟冬臨拒絕了:“我累了想先回去休息。明天還要趕飛機呢。”是的,好不容易適應了北方的氣候,明天他們就要隨着劇組飛回南方。或許演員這個職業就跟殺手一樣,註定了一生奔波,很難有可以安定的地方,也很難有可以安定的人。
03去過西北、西南這種茫茫雪山,或者連綿沙漠,碧野無涯的地方旅行過的人,都會有這樣的覺,就是乍然回到都市,會有一種不適,下意識地想躲避人羣,或者沒辦法跟以往一樣享受人多喧嚷的場合。
孟冬臨現在就得了這樣的人羣恐懼症。雖然南方才是養育他長大的地方。甚至連氣候,他也覺得南方這種刺骨的濕冷,讓人覺得壓抑而煩悶。
或許是跟最近他演戲的狀態也有關係,他沒有想到,在雲松最困苦、絕望、四面楚歌的時候,他輕易能進入角,反倒是,在雲松年少的那段光陰,那種無憂無慮,有情飲水飽的純粹和深情,他遲遲找不到覺。
“你就是戀愛經驗太少,你看小葉,這小嘴一噘、帕子一甩,小女生的嬌憨全都出來了。”張青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麼憂心忡忡,實際上,他從來沒想過,在別的地方一點就透的孟冬臨會卡情戲。
於是,他像所有年紀大了喜歡手小輩的婚戀大事的長輩那樣,不負責任地建議起來:“哎,我説小孟,要不你也談個戀愛試試?”説着把他覺得有可能的女演員,跟孟冬臨合作過的,沒合作過的,都歷數了一遍,最後説:“如果你不喜歡圈內的,女粉絲也可以啊。我聽説有不少…”
“停停停,張導您饒了我吧。”孟冬臨出一個哭笑不得的表情,見張青大有不依不饒的架勢,連忙討饒:“您給我一點時間,我保證明天一條過,絕不影響進度。”
“行,你小子。”張青拍了拍沾了草灰的衣袖站起來,他得把後面的戲提到前邊來。雖然他個人願意給孟冬臨時間,但是拍攝成本在那放着,哪怕是他也不能太任。
孟冬臨心生,但是嘴上卻不説什麼,看着張青走開幾步,又回頭道:“回去好好琢磨琢磨,但也別自己太緊了。慢慢來,有我呢。”孟冬臨點頭應了,但是心裏卻並不輕鬆。他其實心裏知道是因為什麼。演戲演戲,戲雖然是假的,但是戲裏的情得是真的。這年頭的觀眾並不是傻子,演員情緒到不到位其實很看得出來。能不能入戲,是區別是不是好演員的重要因素。
孟冬臨一直有信心也有目標去做一個好演員,但是,他還是沒有辦法喜歡上雲松的小師妹嶽靈裳。他對女人沒覺。他沒辦法“愛上”她。
看着嶽靈裳,他就馬上聯想到葉嵐,聯想到她的做作、使子、不顧大局,接着聯想到陸嶽川的不作為、縱容、臉上的假笑。覺得他們兩個的身份如果互換一下,下一個影帝馬上就是陸嶽川的了。
04孟冬臨一個人回到下榻的酒店。路過前台的時候,前台的小姑娘叫住他,給他一個米的袋子。孟冬臨沒怎麼在意,以為是粉絲給的禮物。在給小姑娘新收集的卡片簽完名以後,拎着袋子回到房間。
他從隨身帶的行李箱裏拿出筆記本,開始下載《怦然心動》《戀戀筆記本》《愛在黎明破曉前》之類他從前不碰的電影類型,然後自己去洗了個澡,打算把難得空閒的一天,膩死在人家的愛情裏。
等他想起來打開那個米的袋子,已經是一個小時過去了。打開袋子,是一個銀白的保温盒,裏面是濃濃的散發着一股辛辣味的薑湯。孟冬臨有點詫異,他前幾天沒注意有些冒,加上沒休息好,所以一直有些鼻,在劇組的時候腦子就昏沉沉的。
但他一直沒跟人説,粉絲是不可能知道的。想來想去,只有那個大大咧咧的助理肖瀟,破天荒地細緻了一次,不僅熬了薑湯,還玩了一個小驚喜。在心理又給90後貼上一個“莫名其妙”的標籤,孟冬臨還是拿出手機,給肖瀟發了一條微信:謝謝。
誰知道過不了5分鐘,肖瀟直接打電話過來了:“孟哥!導演不是讓你回酒店休息了嗎,召喚我有啥事?快説快説。”電話那頭的聲音含含糊糊,估計又吃着什麼東西。肖瀟一個二十來歲的大姑娘,體重跟他差不多,孟冬臨其實一直想讓她減肥,但是又怕傷害她的自尊心。
忍了忍,還是沒去打擊她,只是道:“我沒叫你。就是跟你説一聲,薑湯我收到了,正在喝。謝謝你了。”
“薑湯?我沒什麼薑湯啊,這不是我的風格。”肖瀟在進組不到三天,就自發地集結了一羣可以吃喝玩樂的小夥伴,此刻難得放風,正樂不思蜀,也沒多在意,“是不是哪個粉絲送的啊,太貼心了,覺我要失寵。”肖瀟消滅完一個蛋撻,又去戳別人的雞翅,嘴裏也沒閒着:“晚上回去一定敲打敲打她們,本宮的正宮之位是不可撼動的!”孟冬臨基本上已經不想説什麼了。他有點不理解現在年輕人的腦回路,但是又有點羨慕他們,因為他們無論在什麼時候,好像都具有無限的活力。比如肖瀟,遇到再難的事情,一頓好吃的就可以治癒。
孟冬臨覺得,從某種程度上而言,愛情的境況也是相似的。你是什麼樣的人,就會遇到什麼樣的愛情。像自己,做人也好,拍戲也好,都摻雜了太多的目的,再也沒法那麼純粹。所以,也很難遇到那樣毫無目的的愛情。
這或許就是成長所付出的代價吧。所謂的成長,並不一定是正向的,就情而言,或許更多的伴隨着遲鈍,衰落,乃至於麻木不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