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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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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到…”母親又把目光躲開,頭髮垂下來遮住她的眼睛。

“媽,搬到哪兒去呀咱們?”這一次母親飛快地把目光找回來,全都撲在兒子的臉上。

“搬到,你父親那兒去。”

“我爸爸?”母親的目光都撲在兒子臉上,但不回答。

“我爸爸他在哪兒?”還是那樣,母親沒有回答。

“他回來了嗎?他住在哪兒?媽,爸爸有信來了嗎?”母親説:“他就住在離這兒不遠的地方。”兒子回頭看看,四下裏看看,然後看着母親。

“好孩子,”母親叫他的名字(z或者wr)“去,去看看你自己的東西。”

“他怎麼不來?爸爸他怎麼不來找我們呢?”

“把你自己的東西,把你要的東西,去,都收拾在一起。”

“媽…”

“去吧。明天一早我們就搬過去。”母親起身去收拾碗筷了…

少年回到卧室。父親這個詞使wr到由衷的遙遠和陌生,不清自己對那個不曾見過的男人懷有怎樣的情,對那個即將到來的男人應該恨還是應該愛,他為什麼離開母親為什麼到現在才想到回來。wr出一張唱片放在唱機上,依我想,他最喜歡的是馬勒的那部《復活》。那樂曲總讓wr想到遼闊、荒茫的北方,想到父親。即便父親更可能遠在南方,但想起父親這個詞,少年wr總覺得那個男人應該在相反的方向,在天地相連的荒原,在有黑的森林和有白茫茫冰雪的地方,父親應該在天空地闊風高水長的地帶漂泊,歷盡艱險也要回來,回到他和母親身旁。

z把幾十張唱片都擺開在牀上,站在牀邊看了它們一會兒。他最先想到的就是它們。首先要帶的東西就是它們。這些唱片是他最心愛的東西,除此之外這還是父親留給他的東西,他想,明天應該給父親看,讓父親知道,他和母親把它們從南方帶到了北方。在唱機上和在z九歲的心中,緩緩轉動着的,我想或許就是那張鮑羅丁的歌劇《伊格爾王》。z對那張唱片的特殊喜愛,想必就是從這個夜晚開始的。…伊格爾王率軍遠征,抗擊波羅維茨人的入侵,戰敗被俘。波羅維茨可汗賞識他的勇敢、剛強,表示願意釋放他,條件是:他答應不再與波羅維茨人為敵。這條件遭到伊格爾王的拒絕。波羅維茨可汗出於對伊格爾王的敬佩,命令他的臣民為伊格爾王表演歌舞…。z沒有見過父親,他從這音樂中看見父親…天蒼蒼,野茫茫,落如盤,異地風煙…從那個高貴的王者身上他想象父親,那盪的歌舞,那近看翩翩,遠聞杳杳的歌舞!從中他自戀般地設想着一個男人。

但是他們還從沒見過他們的父親,從落生到現在,父親,只存在於z和wr的設想中。

57我從1988年香港的一家報刊上讀到過一篇報導,大意如下:…一對分別了四十年的夫在港重逢,分別時他們新婚未足一載,嬰兒才過滿月,重逢之都已年近古稀,兒子也在不惑之年了。…1948年末的一天晚上,是從戎的丈夫在家休假的最後一個晚上,也是他們即將分別四十年的最後一個晚上,那個晚上只有在未來的年年月月裏才越來越受到重視,越來越變得刻骨銘心。

那個晚上,年輕的夫婦因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頭一次拌了幾句嘴。那樣的拌嘴在任何恩愛夫的一生中都不知要有多少回。但是這一對夫的這一回拌嘴,卻要等上四十個年頭把他們最美好的年華都等過去之後才能有言歸於好的機會。那個夜晚之後的早晨,那個年輕的軍官、年輕的丈夫和父親,他沒跟子打招呼就去了軍營,那只是幾秒鐘的一次任。丈夫走後,子抱上孩子回了孃家,也不過是幾分鐘的一次賭氣。

但這幾秒鐘和幾分鐘不僅使他們在四十年中天各一方,而且等於是為z抑或wr選擇了一生的路途。我想,那個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完全可以就是z或者就是wr。我見過他們的母親。寫作之夜,我藉助他們和他們的母親想象他們的生身之父,但變幻不定,眼前總是一塊邊緣模糊的人形空白。直到我讀過這則報導之後,一個年輕軍官才走來,把那空白免強填補出一點兒聲

報導中説:那個年輕的丈夫和父親是個飛行員,他到了軍營立刻接受了命令:飛往台灣。

“家屬呢?”

“可以帶上。”他回到家,、兒都不在,軍令如山不能拖延,沒時間再去找她們了。

“下一次再帶上她們吧,”他想,他以為還有下一次。但是沒有下一次了。下一次是四十年後在香港…

或者,對於z和wr的父母來説,下一次僅僅是我對那篇報導一廂情願的聯想。

58z曾非常簡單地説起過他的父親:一個老報人。對wr的父親,我沒有印象,我沒有聽他説起過。因而wr要暫時消失,從他與z重疊的地方和時間裏離開。但wr早年的遭遇仍然與z非常相似。可以藉助z的記憶,得到對wr童年直至少年的印象。

59z的父親不是什麼軍官,也肯定不會開飛機,他是四十年代於中國報界很有影響的一位人物,1948年他乘船去了南洋,再沒回來。父親最終到了哪兒,z不知道,甚至母親也不知道。先有人説他到了馬來西亞和新加坡。後又有人説他死了,從新加坡去台灣的途中輪船觸礁沉沒他已葬身太平洋。可再後來,又有人説在台北的街道上見過他。母親問:“你們説話了沒有?”回答是:“沒有,他坐在車上,我站在路邊。”母親又問:“你能肯定那就是他嗎?”回答是:“至少非常非常像他。”所以,母親也不知道父親最終在哪兒落了腳,是死是活。那個年輕軍官與z無關,這是事實。但那年輕軍官的兒的命運,在四十年中如果不是更糟,就會與z(以及wr)和他的母親相似。

母親帶着兒子在南方等了三年,一步也沒有離開過父親走前他們一起住的那所宅院。南方,一般是指長江以南照充足因而明朗温潤的地域。我不可能也沒必要去核實那所宅院具體所在的方位了。不管是在哪兒“南方”二字在兒子心中喚起的永遠是一縷温存和惆悵的情緒。任何人三歲時滋生的情緒都難免貫穿其一生,儘管它可能被未來的歲月磨損、改變,但有一天他不得不放棄這塵世的一切誘惑從而遠離了一切榮辱譭譽,那時他仍會回到生命最初的情緒中去。與這情緒相對應的圖景,是密密的芭蕉林掩映中的一座木結構的老屋,雨後的夜晚,一輪清白的月亮…寫作之夜我能看見一個三歲的男孩兒蹲在近景,南方温存的夜風輕輕吹拂,吹過那男孩兒,彷彿要把他的魂魄吹離體。那男孩兒,形象不很清晰,但我以為那有可能就是z。我願意把我與生俱來的一種夢境與三歲的z共享。於是我又能看見,三歲的z蹲在那兒,是用石子在土地上描畫母親的容顏。順着這孩子的目光看,月光照亮老屋的一角飛檐,照亮幾支滴水的芭蕉葉子,照着母親年輕的背影。老屋門窗上的漆皮已經皸裂。芭蕉葉子上的水滴聚集,滾落,叭嗒一聲敲響另一片葉子。母親穿着旗袍,頭髮高高地挽成髻,月光照耀着她白皙的脖頸。那便是南方。或許還有螢,在四周的黑暗中翩翩飛舞,飛進燈光反倒不見了。

“媽——!媽——!”在月光下南方的那塊土地上,兒子想畫出母親美麗的嘴,不僅是因為她們常常帶着淡淡的清香給他以親吻,還因為他以一個男孩兒的知覺早就注意到了她的動人。

“媽——!”

“媽——!”但兒子看不清母親的臉。母親窈窕的身影無聲地移進老屋,漆黑的老屋裏這兒那兒便亮起點點燭光和香火。母親想必又在四下飄搖的煙霧中坐下了,煙煙霧霧燻燎着她凝滯而焦灼的眼睛。那就是南方。南方的夜和母親不眠的夜。兒子偶爾醒來總看見母親在沉沉的老屋裏走來走去。

“噢,睡吧睡吧,媽在呢。”母親走近來,挨着他坐下或躺下。黎明時香火滅了,屋頂的木椽上、牆上、地板上、傢俱和垂掛的字畫上,浮現一層青幽的光。有一種褐的蜥蜴總在天亮前冷冷的叫,樣子像壁虎但比壁虎大好幾倍,貼伏在院牆上或是趴在樹杆上,翹着尾巴瞪着鼓鼓的小眼睛一動不動,冷不丁“嗚哇——”一聲怪叫。

“嗚哇——嗚哇——”叫得天不敢亮,渾暗的黎明又冷又長。母親捂住兒子的耳朵,親吻他:“不怕不怕。”兒子還是怕。兒子以為那就是母親徹夜不能入睡的原因。那就是南方,全部的南方。那時,料必z(以及wr)對父親還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