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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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我從不指責你——那個契約的權利和代價,你一開始就説的很清楚。”蕭音微微嘆息,試圖掙扎着坐起來,“那時我年幼無知,不清楚這世上什麼東西才是真正重要。——事實上,如果回到十八歲,我還是會和你籤這個契約…”她忽然笑了起來,那個笑容在蒼白臉上一閃即逝:“因為很高興能遇到你,哪怕只是一眨眼的時間。”蕭音從藤椅上坐起身來,轉頭看着辟,忽然再次問:“我是不是…忘記了什麼很重要的事?”
“沒有。”男子平靜地看着她,回答。
蕭音的手指壓着太陽,輕輕吐了口氣,抬頭看着客廳裏的掛鐘,下了一跳——居然已經十一點多了?她記得送那個小姑娘艾美出門的時候,還不過六點吧?她一聲大叫,轉身拿起了筆,一手急急鋪開了稿紙。
“辟,辟,快給我念昨天寫到了哪裏。”她胡亂一邊把長髮紮上去,一邊對着助手叫嚷,“糟了,只剩下一個小時不到了!我今天還沒寫一個字——這回完蛋了,真的完蛋了,讓非天那傢伙抓狂去也罷了;可是伽藍神廟裏的長老們接不到我今天織的夢,雲荒那些人新的一天怎麼過?一過凌晨、昨我編織的夢之卷就用完了!”翻着大堆的稿紙,蕭音的眼神轉成了工作時間特有的狂熱,完全忘了是對神袛説話,只是吆五喝六的支使辟:“泡咖啡,泡咖啡!把燈全打開啊,這麼黯我都要睡着了!”然而,辟只是站在窗邊看着她,一動不動。
“怎麼?”剛鋪開稿紙的蕭音詫異地看着助手,“你想罷工?你都罷工,我真的不寫了啊!我不管你的雲荒了啊。”
“你寫寫看?”辟忽然嘆了口氣,輕輕搖頭,“算了,別勉強了。”
“怎麼?你真以為我腦子壞掉了寫不出來了啊?”蕭音白了他一眼,再看了一眼時鐘,雖然沒有寫東西的覺,依然強自按捺着心緒、低頭看昨天寫到的那一段。
“雨季過去後,帝都進入了乾燥缺水的季節,潛淵水庫中的水只剩下滿水時期的三成。南方的敵國細在此時潛入帝都,經過周密的計劃,六月七深夜,帝都內六處同時起火。水龍隊無法撲滅那樣大而密集的火,火勢直到四之後才被遏制住…”——奇怪,這一段的筆跡,明顯不是自己寫的。翻着最後一頁,蕭音陡然明白過來:哦,這是那個叫做艾美的小姑娘,下午在紙上留下的塗鴉。
“哦,寫的還不錯的樣子嘛。”她笑了一下,拿起筆在稀疏的行間入一些句子,修改着那個女中學生寫的段落,一邊沉着如何保持大的架構不變的同時、豐富和細化人物的言行舉止。
然而剛一開始思考,腦子就裂開一樣的痛起來!
那種刺痛是烈而迅速的,彷彿一長長的鋼針一下子從太陽貫穿了整個腦顱,將她剛剛浮凸的所有宏偉藍圖全部凝固成一片空白。蕭音剛寫了幾個字,手中的筆啪的掉落,忽然痛得抱着頭彎下去,將額頭撞向書桌。
“沉音!沉音!”顯然料到了會出現這樣的情景,辟早已走到她身邊,立刻從身後伸出手緊緊抱住了她,同時一隻手迅速攤開在桌上,擋住了她額頭撞落的方向。
“沉音,沉音,鎮定一點!沒事的!”蕭音的額頭重重撞在辟手背上,然而他本不覺得疼痛,只是抓緊了懷裏掙扎的女子,將她蒼白的臉埋在自己口,同時一把闔上了案頭的草稿本,不讓她再看到那些與雲荒有關的文字。
蕭音的掙扎漸漸減弱,伏在他懷裏不動了,然而肩背依然有細微烈的顫抖。
辟將手放在她額頭上,平定着她腦海中沸騰翻覆的思緒。
“辟…辟,怎麼回事?”蕭音伏在他懷中,聲音悶悶的,隱約帶着恐懼和痛楚,“我的腦子…我的腦子真的不行了!我沒辦法認真想事情…一用力想,腦子就…”
“別想,別想了。”辟站在她身後,將蕭音的頭抱在懷裏,輕輕嘆息。
蕭音在他懷裏才覺舒服了一些,依然詫異:“怎麼回事?我、我怎麼忽然間就不能思考了?白天還好好的!送艾美出去的時候是六點多,我昏過去了五個小時?辟,到底…到底出了什麼事情?”辟無語。許久,他才蹲下去,平視着蕭音的眼睛,輕輕回答:“你再也不能寫東西了。”
“什麼?!”女子的眼睛陡然睜大,抓緊了他的肩膀。
“你的腦力、透支得太多了。”辟看着她驚恐的眼睛,聲音保持着平靜,“我想你以後最好少思考,更不要再試圖寫和雲荒相關東西。你最好把一切都忘記。”
“什麼?契約上明明説、十年後,能讓我身心完整地回到這個世界裏去!”蕭音緊緊抓着助手的肩膀,指甲幾乎掐入他的肌膚,“現在十年快到了,你卻對我説、我的腦子不能用了?你對我説以後要變成一個不能思考的白痴?”
“按原來的打算、十年期滿,你剩餘的神力還足以維持普通人的生活,”辟一動不動,任她掐着自己的肩,“如果沒有饕餮那傢伙打岔,你可以平安回到你的世界裏去。”
“什麼饕餮!”一個巴掌清脆地落到辟臉上,“騙子!”或許因為神力的衰竭、蕭音不能自控地暴怒,捂着自己劇痛的額頭:“你騙我…你騙我!竟然要毀掉我的腦子…辟,你為什麼要奪去我思考的能力?你難道怕我契約完成後再手你的雲荒?你怕我再使用織夢者的神力,是不是?你已經找到了新的織夢者,所以你要毀掉我!”
“本不是這樣。”那一掌下去、辟眼神稍微起了一些波動,分辯。
“不是你還有誰!”蕭音氣得渾身發抖,“你是神!除了你誰還有這樣的能力,能奪去一個人的思考能力!”她回頭看着桌上堆積如山的稿紙,只是一瞟、念頭一動,腦中又是一陣劇痛。絕望和憤怒籠罩住了女作家,想也不想、她隨手抓起一疊稿紙,用力撕了個粉碎!
“還你!還你!都還你!”厚達一寸的稿子本無法撕碎,蕭音徒勞地撕扯着自己多少個夜寫出來的文章,將殘篇扔到神袛臉上,“你的雲荒、你的子民、你那個沉睡在水底下的大陸!不過是些廢紙架構起來的夢,都還給你!”華麗無匹的房間內,碎紙如雪般紛飛,辟一直不動聲的臉也變了,然而依然控制着自己的聲音,冷冷看着失態的女子:“沉音,你這個樣子、活像個發瘋的潑婦。”被那樣的語氣愣了一下,蕭音看着臉鐵青的辟,忽然縱聲大笑起來:“不錯,你吃驚了?這些年來你要我看天文地理古今中外、要我沉下心來代入另外一個時空——可我本來就是個小太妹,本來就是!我不過在忍受,忍受十年的契約!你以為你真的改造了我、買斷了我的靈魂?”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買斷你的靈魂。我只是要藉助你的天賦。”辟臉慢慢蒼白,看着縱聲狂笑的女子,“不過,既然你一直在壓抑自己,那麼,我可以告訴你——契約可以提前結束,你不必再忍受。我送你回去。”蕭音忽然怔住,然後斬釘截鐵的回答:“對,送我回去,在我沒有發瘋之前!”她拿起下午艾美寫的那幾張稿紙,放在眼前靜靜地看——別人的故事無法引起她頭顱中的痛苦,看着看着、紙上一頁風雲變,彷彿千年的雲荒再度活了起來。
這個早已沉沒的虛幻國度,一直只是靠着織夢者的力量延續。
厚厚的稿紙散落一地,那些夢的碎片在燈下泛出淡淡的冷光,彷彿十年的時光不過是一地殘雪。辟就站在這個破裂的夢裏,對着因為失去記憶和思維能力而絕望憤怒的蕭音——十年飄忽如一夢,在神一眨眼的時間裏、凡人便已經衰老?
他想説什麼,然而牆上的掛鐘陡然敲響了十二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