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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在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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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的父親。我曾經謀面而未曾識的父親,他有多大年紀?四十或者更多?我看不出來,我唯一能看見的是他的衰老,年輕時代積攢的過多能量和過多脂肪停留不去,每一條深凹的褶皺如同歲月的年輪,記載着他的歷史——可他的歷史裏是否有我的存在呢?我沒有被撫養過,沒有被寵愛過,也沒有被責罵過,我靈魂成長的每一個重大時刻你總是缺席的,我們彼此之間除了血緣毫無關係。我成年了父親,我將若無其事地成長,就像你將若無其事地生活一樣。

——這是我的兒子。眉和眼睛長得像我,鼻子和嘴長得象他媽媽。多帥,看,一車三個男孩,一眼就能挑出我兒子來。

——站住!不要再靠近,不要再對我笑,你笑得那麼虛偽,比哭還難看。

——怎麼不下車呢?你的臉真難看,白得發青。你怎麼了?你沒事吧?

“錢包。”楊問向方芳伸手。

“楊問,爸爸想見見你…上樓喝杯熱茶換件衣服吧?”

“錢包!”楊問的手腕重重在車門外一砸。

“我沒帶,想要就跟我上去拿。”方芳左手藏在身後,孩子一樣耍無賴。

雨天的車太難打,轉眼間已經有兩撥人跑過來等在一邊,司機按了兩聲喇叭以示催促。鳴笛聲,車外乘客的催促聲,方芳的笑臉父親的笑臉,空調的熱氣窗外的冷雨…楊問拉開車門,一個箭步跳出去,他體力太差走得太快,膝蓋一軟摔倒在泥水裏。

韓冒也要下車,方芳連忙了幾張百元紙幣在他手裏,擠擠眼睛:“你們先走,家務事你們別管。”

“誰説是家務事?誰跟你們一家人?”楊問甩開楊千里的手,想要回頭鑽進車裏,韓冒這個吃裏爬外的已經催着師傅開車。出租車揚長而去,甩了楊問的一身泥水。

楊問呆呆地站了幾秒鐘,沒車就沒車,他憤然向前走。

楊千里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你去哪兒?”楊問不理他,繼續向前走。

“退學!打架!你已經是個混混了,我再不管你你得成什麼?”楊千里手直抖,楊問裝作聽不見,方芳這個叛徒真會告密。

“那也是拜你所賜。”楊問的拿手好戲就是冷嘲熱諷:“有爹生沒娘養的,能長這麼大就不錯了。”

“混賬,説得是人話嗎?你是我兒子一天,我就要管你。

“楊千里一個耳光揮了出去,清清脆脆,火辣辣生疼。

長了這麼大了,死裏逃生了多少次,這還是第一次挨耳光,楊問捂着臉,覺得自己居然有點賤——巴掌這個東西,素來是暴父母的特權。

可他總不會説哇哦覺真不錯,他皺皺眉,拉着臉:“現在履行當爹的義務了?晚了。您有這個氣神管管您那位兒子——我警告你,別過來!”

“我不信你還敢還手了!”楊千里教育孩子的做法向來簡單暴,跟着第二巴掌揮了出去。

楊問一把攥住他的手腕,聲音壓得的:“我不知道你是我爹的時候也沒還手,你不知道我是你兒子的時候…也沒少教訓我啊,房東叔叔。”楊千里的手軟了,那也才不過是半年前,那時候這孩子的嗓音還帶着雌音,他此後無數個夜晚曾經夢迴那一刻——楊問坐在出租屋裏塌了大半的小牀上,臉因為痛苦而慘白,但眼睛裏放着憧憬和希望的光。他低聲下氣地乞求着,帶着一個孩子對成年人全部的信賴,然後…成人世界教訓了楊問,而命運教訓了楊千里。

“房東叔叔,我可是什麼都沒説過,我做了什麼壞事,全天下都知道,你做了什麼事——你女兒就在你背後,你説給她聽?説啊,你敢嗎?”方芳走過來:“楊問,你別這樣,爸爸已經把那件事告訴我們了。他本來都不敢見你,是我媽非讓他來的。我媽本來也不想見你,可她説你們到死都是父子,一刺紮在裏,不拔不成,會發炎的。楊問,我爸…呃,也是你爸,他是做錯了,可他也是太想我能考音樂學院。他是個好人,做錯了這麼一次,正好被你撞上了,你原諒他,好不好?”

“談不上原諒不原諒,我本來也沒放在心上。你們一家四口其樂融融的,不是好嗎?”楊問揮揮手:“我沒人照顧也長這麼大了,不用關心。”方芳抓住他胳膊不讓他走:“你騙誰啊,我是你前桌哎——楊問,誰一輩子不犯錯啊?你又不原諒別人,又不原諒自己,多累呀。只要你想開點,一回頭,什麼都不是問題,你有爸爸媽媽了,也有姐姐弟弟了,還有同學和朋友,為什麼不呢?來啊,再試一次,你都能試着和林舜相處為什麼不試着和你爸爸認識?”

“誰説我跟林舜相處了?”

“要不然你會和他坐一輛車?”方芳滿眼都是笑:“韓冒把你帶回來了,不是嗎?楊問,重新開始吧…試一試。”再試一次,再愛這個世界一次,多美的誘惑,楊問蠢蠢動了。雨水浸透了他的頭髮,頭髮有點長了,遮住眼睛,順着脖子膛,傷口的血在融化,染得襯衫一片鮮紅氤氲。不遠處,另一柄傘下,小岸和媽媽遠遠地走過來,方芳媽媽大聲呵斥着楊千里:“哎,怎麼不給這孩子打傘呢?楊問,回家吃飯吧,飯都快涼了。”楊問的眼淚奪眶而出,他聽不得回家兩個字。

楊千里小心地攬着他肩膀,把傘移到他頭上,楊問這回沒有跑,他擦了擦臉上的雨水,連同一些熱乎乎的眼淚。年輕真好,就算是心冷,也只是水浮冰,風一吹,就有了再度喧譁的勇氣。

唔,這是我跟的第三任老大,我的親生父親。

方婭阿姨的手藝比周阿姨差了很遠,冬筍太乾,都沒怎麼勾芡,韭菜太老,雞蛋不夠香…可是,這是一家人圍着桌子吃飯耶!楊問洗了個澡出來,套着楊千里乾淨的舊衣裳,享受着重返人間的第一頓晚餐。

兩個大人明顯都有心事,只有方芳在不住口地説學校裏的好玩事,她越説越樂,用筷子敲敲碗:“對了楊問,你知道嗎,我們的金秋文藝匯演不幸被取消了,不過學校還算人道,改成了元旦文藝匯演,正好你回來了,出個節目怎麼樣?”

“文藝委員當到你這份上,真是沒救了。”楊問一口飯半天嚥下去:“同學,我退學了好不好?”

“退學了再回來唄,你這麼聰明成績一定跟得上。”方芳熱情洋溢地描述遠景:“你,我,林舜,韓冒,我們都湊合湊合,韓冒上進一點,林舜委屈一點,我們考一所大學好了,要不就考夢大,到時候天天一起玩,怎麼樣?”

“我明天還是想回公司看看,雄哥扔下一堆爛攤子,我不放心。”楊問沉,潛台詞他沒有説,一切打回原點是包括了錢包的,他沒有打算給這個家庭增加一個準大學生,而且已經不覺得讀書有什麼必要。

“楊問,阿姨説兩句啊。”方婭直接用自己的筷子給楊問夾菜:“我和你楊叔…嗯,和你爸商量過,你啊,最好還是再上兩年學,你爸他一直有個遺憾,我直説了啊,當年他也是為了你媽,唸到大三被開除了,心裏一直不舒服,不想你再走一遍他的路。這個就看你的意思,你要是真不想上呢,隨你,你要是還想再念兩年書呢,這錢咱們掏得起。”她的聲音不大但是堅定,楊問看着她,久久不能言語,這話擱在周小雲説輕飄飄沒什麼分量,但是在對於這麼一個女人來説,不管她有幾分真心,實在太難得了。她和楊千里爭吵了十幾年,護着孩子有如母雞護着自己的幼雛,但是在這麼一個…一個攪亂了自己家庭寧靜的野孩子面前,她已經極盡可能地展現了一個主婦的襟。

楊問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自己無比得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