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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團支書説:“不是。他往桃園那邊去了。”他回答得很肯定,因為他頭朝下也能東張西望。
桃園裏,徐北方回頭看一眼身後的陶小童説:“我打賭,你現在就猛打哆嗦!”
“真去偷啊?”
“你小聲點。那地方不遠,就在這園子後面…”一會兒工夫,倆人便鑽進這黑房子。門上了大鎖,貼着封條,他們是從破窗裏鑽進去的。窗子沒玻璃,釘着馬糞紙。用手一捅,紙板竟象油酥餅一樣鬆軟。他們沒想到一切會如此順利。
徐北方劃火柴:“怎麼樣?看清沒?”陶小童呆住了——四周全是書!
“他媽的,咱倆死這兒算啦!”他張牙舞爪“來!用繩子捆!”倆人摸黑象刨土一樣把書從高處刨下來。書就這樣胡亂壘成一座山。這幾間房子原來是園林工友們住的。六六年,他們捲了鋪蓋造反去了,便用它來堆放俱樂部的破爛,比如書,比如唱片,比如辦美術訓練班用的石膏像。清倉查庫那天,光是書就用翻斗車裝卸了幾回。石膏像一尊尊被蒙了布,抬到途中,孩子們非要挑開看清某些局部,一趟趟跟着跑,顯出對生理器官急不可待的求知慾。然後這屋子一鎖就是好幾年。大孩子嚇唬小孩子説,桃園後面有個太平間。
“你怎麼會叫我來?”陶小童問。
“因為你肯定來。”
“為什麼?”
“因為你要不來我就一個人幹。不過我有把握,你肯定來!”倆人準備出去時,發現桃園裏有哨兵。今年桃子結得很瘋,一嘟嚕一嘟嚕墜到地下,首長便叫警衞連派哨兵保衞。桃子越結越大,哨兵便越派越稠。一到晚上,桃園就象封鎖線。
徐北方説:“把這些書大模大樣扛出去本不可能!”他將一本書扣到軍帽裏。
陶小童挽起肥大的軍褲,她的腿細得可笑。用繩子把書纏到腿上,放下褲管,看上去那腿竟比原先正常些。徐北方在褲上整整齊齊別了一圈書,得他魁梧了許多,背也不駝了,但很不好受。他嗅了嗅,説這下倆人身上都充滿垃圾味。用不了多久,這裏就會變成真正的垃圾堆、真正的太平間,堆滿書的發臭的屍體。
倆人決定分頭穿過桃園。陶小童起初還沉住氣慢慢走,可突然撒開腿跑。幾支手電同時向她來,她後悔了:這一跑就不象好人了。哨兵發現是個女兵,並不認真追,只怪叫了一陣。可她沒頭沒腦差不多跑了一兩裏地,徹底相信沒人逮她,才停住腳。她摸摸腿,發現書在途中跑丟了,只剩下了一本。等到後來劉隊長為她誤場而發脾氣時,她才覺得這一晚上多麼不合算。
她氣吁吁回到後台,一下子就被劉隊長揪住:“你昏頭啦?怎麼還不換服裝?”她卻一動不動,因為兩隻膝蓋緊緊挾着最後一本書。劉隊長氣急敗壞地邊跑邊叫:“通知台上,‘燒開水’多唱幾遍!有人還沒換服裝!”舞台上正演男聲小合唱,名字叫《八路軍來了燒開水》。歌詞一共就兩句:“八路軍來了燒開水,鬼子兵來了埋地雷。”新兵們一到宣傳隊馬上也學會了這支歌。因為這隊裏的人走路、打飯、上廁所都唱這支歌。炊事兵也會唱,有人説,他們做出那樣千篇一律的飯菜與這歌有關。
陶小童手忙腳亂地換衣服。小合唱在為她拖延時間“八路軍來了、八路軍、八路軍…”他們開始四部輪唱。這樣顯得八路軍人多勢眾、神出鬼沒、前赴後繼。這個歌唱多少遍向來取決於後台需要。有次一個演員鬧肚子,蹲廁所去了,他們就沒命地傻唱。唱到第十遍“八路軍來了”時,觀眾席裏有人喊:“你媽來了!”陶小童早顧不得那本書了,她把它進化妝箱的一大摞棉紙下。下面一個節目是大型魔術。本來魔術屬“四舊”不能演,但表演魔術的董大個很懂行情,從櫃子裏變出樣板戲中的幾位女主角。舞台上被掏了個,陶小童等人要先在裏埋伏好。上鑲了塊活板,就這麼點竅門。結果陶小童還是誤了場,沒來得及到裏去埋伏。
董大個毫無思想準備。本來他一布簾,頭一個變出的是由陶小童扮演的白女;樂隊奏起温柔的旋律,卻蹦出個滿瞼怒氣的小常寶。演小常寶的彭沙沙對董大個大叫:“叔叔,我説!我説!
…
”把他嚇得直往後退。接下去,秩序全亂了。魔術師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下面將變出誰來,他可負不了責。
演出結束,開現場小結會,劉隊長大發脾氣。他説這個隊存在嚴重的“寇思想”在劉隊長大為痛心的時侯,徐北方一點也不慚愧。他出的事故不比陶小童誤場小。節目裏有《沙家浜》選場《奔襲》,唱詞中有一句:“此一去——呀——”那位郭建光總要“呀”出故障來,隊長便派他每次藏在幕後幫着“呀”徐北方專職舞美,嗓子卻隨便多高都能唱上去。而今天了馬腳,該“呀”的時候徐北方卻不見了。觀眾不明白其中奧妙,見這位英雄人物傻張着嘴,一點聲也沒有,便鬨堂大笑起來。
那時徐北方正躲在一節水泥管道里。這一帶修“人防”工程,巨大的水泥管道堆得到處都是。他聽見郭建光沒“呀”出來,也樂不可。他要不鑽到管道里,早被哨兵活捉了。他不知怎麼七拐八繞才把哨兵甩掉,同時所有的書也被甩掉了,不然他沒法跑快。
陶小童卸妝時,他湊過來,從挎包裏拿出兩團白東西:“看,不錯吧?”她看清其中一個是維納斯的石膏腦袋。另外一個,據他説是大衞的中段:一塊最著名的大肌。接着他又從褲兜裏掏出一隻手和一隻腳。她大吃一驚:這位勇士那一小會就肢解了兩個“大名人”
“不要跟思想意識差勁的人沾。”徐北方一走,團支書就對陶小童説。他也在卸妝,幾油彩被卸妝油一攪拌,象糊一臉豆腐汁,本來長得很馬虎的五官,差不多什麼都沒了。團支書王掖生是教導員認為唯一有希望的人。
“我跟你説,出點錯不可怕,因為這是小問題。”團支書説。
“嗯。”
“你懂我的意思嗎?”
“嗯。出點錯不可怕,因為這是小問題。”他滿意地點點頭:“但思想源是大問題。”
“嗯。”
“要狠狠挖一挖,毫不留情。”
“嗯。”
“現在你知道咋對待自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