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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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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

“她們怎麼能沒人管呢?”

“放心吧你,”隊長笑着拍着我的肩“她們沒關係,又不是小孩子。”説着隊長就走了。我想了想,又追上他。

“不行,”我説。

“萬一她們出了什麼事…”

“不會不會。除非誰半夜站崗,偷偷溜進農民的果園,摘人家的杏子李子。”這天半夜,輪上兩個新兵站崗。她們果真偷偷溜進農民的果園,摘了人家的杏子李子。於是我就堅決地留下來。我對劉隊長一再強調,那個阿爺不是親的,回去看他並不十分必要。我裝出平淡冷靜的樣子,説阿爺和我沒有多少親近的關係。我這樣解釋,是為讓領導對我有個正確認識,別把我也當成用這類事賺取榮譽的撒謊

事實上,我確確實實撤了謊。這事到我不能動彈的今天才敢正視它。我撒了謊,我連自己都騙。難道世上除了阿爺,我還有更親近的人嗎?難道阿爺臨終,惟一盼的人不就是我嗎?難道我和他彼此間沒有長時間的苦苦思念嗎?想到當時,我那些混賬話,我那沒心肝的做法,我自己都驚駭。那是我乾的事嗎?那樣幹只能是毫無情,鐵石心腸的東西。

可我記得自己是個充滿情愫、悲天憫人的女孩。我把多情與懦弱看成我的第一大弱點。因此,把心腸變硬,在當時看來我是大大進了一步。反正我很成功地克服了一個弱點,我當時幾乎為此洋洋得意。而如今,我覺得那不是我乾的事,我不可能説那樣的話,幹那樣的事。

如今,我想到阿爺臨終前苦苦的期待,心裏便會痛得難以忍受。演習結束後,回到成都,就有一封厚厚的信在等着我。父親的信敍述了阿爺故世的全部經過。我木然地讀着,一個字都不漏過,可好像總是沒看懂。或許我不願把它看懂,寧死也不願看懂它。

我還是看懂了它。奇怪的是,我竟不出淚來了,一面又到此時不淚十分不近情理。信紙有一處字跡模糊,我懷疑連硬心腸的父親也了淚。

阿爺是睜着眼去世的。只有那種人間欠了他偌大情分的人才會睜着眼死去。整整十天,他每從一次搶救中甦醒,總是急急惶惶地四周扭轉腦袋。他已經完全看不見了,但他似乎在嗅,他很快嗅出身邊沒有他期待的那分氣息。他從來不問守護他的人;我的小童還沒有回來嗎?她到底幾時回來?他只是很固執、很自信地等下去,一次又一次擺死亡。最終他只好向命運妥協了。是姐姐伏在他耳旁説:“小童部隊裏很嚴的,不能回來看你的…”他盡最大氣力點頭,表示完全體諒。然後是一聲極長的嘆息,把生命吐向天空。

父親在信上説,阿爺是因為失明,摔了很重的一跤,導致了中風。與他去世同時,他的歷史問題解決了。大概那些專案人員又有新的活可幹,便放棄了他。於是補發了他一筆可觀的工資,退賠紅木傢俱和半卡車書籍。

父親還説,阿爺送去火葬時,全家都很吃驚,因為他縮小了許多,幾乎像個小孩。我拼命想象縮小了的阿爺,那是多麼古怪的樣兒!阿爺本來有一副算得上高大的身板啊。

父親在阿爺的枕頭裏翻出許多信,都是我五年裏寫的。他一封沒丟。最後幾封他沒有拆開,因為本看不見了。反正看不看都是屬於他的,是他的寶藏。

父親還説到阿爺的殯儀。因為他平了反,他的許多學生和同事都參加了,所以比阿爺自己估計的要熱鬧得多。全家合送他一隻花圈,惟獨替我單送了一個。這樣大概稱了死者的心,也讓我心安理得些。就在阿爺的院子裏,父親請所有前來參加送葬的人開了一頓飯。信結束時,我彷彿聽見父親痛痛快快地舒了口氣——總算完了。

我恨父親不厭其煩地把一切都描寫得那樣細緻,甚至帶着津津有味的勁頭。他寫完了,發痛快了,再把這令人心碎的東西拋給別人。然後,他煥然一新地走向他的生活。我敢打賭,從此他會像去掉一塊心病那樣輕鬆。他再談起阿爺時也將是輕鬆平淡的。他的僅有的情都鋪張到這封信裏了——怎麼樣,還對不住那老頭兒嗎?而這封信的確水平高。當中文講師的父親教導那幫死不開竅的學生,文章要寫得酣暢淋漓,其目的大概就在於把別人痛,痛得麻木、痛得半死。

我覺得讀完這封信後,既哭不出,也就永遠不會笑了。哭和笑是一對連體嬰兒,扼死這個,也就斷送了那個。我將會這樣永遠地呆傻下去。

吳太寬興沖沖跑來,舉着一張火車票。一回成都隊長就叫他去買票。但他馬上被我這副呆傻相嚇跑了。

全體新兵一個接一個,躡手躡足地繞開我,然後迅速溜出門去。

我把自己鎖在屋裏,想着永遠失去了的老阿爺。我很想用腦袋去碰牆,把自己當作殺害阿爺的兇手來懲治。一片混亂暴烈的思緒中,總有一個美妙而神秘的念頭浮現出來:假如在那個世界能見到阿爺,那麼我渴望死。

到了夜裏,我才不那麼想死了。忽然,我不可抑制地哭起來。哭得全屋震驚,紛紛救命般撲到我牀前。我的哭聲連隔壁蔡玲也聽見了,她在門外拼命擂門:“陶小童!陶小童!

你要死啊,這樣哭!”我卻想:好了好了,這下好了。哭出來就有救了。

新兵們束手無策地圍着我。班長哭成這副鼻青臉腫的樣子,她們又害怕又新奇。蔡玲跑進來想勸我,剛張口,自己不知觸着哪個傷心處,也哭了。於是乎,所有死過老人的姑娘都開始哭,哪怕死在十分遙遠的年代。哭到後來,家裏一向太平的人也陪着哭,她們的老人總歸也會死。似乎當兵到現在,這羣女兵頭一次體會別離親人的滋味。我這時倒哭夠了,為自己引起這麼糟糕的氣氛而慚愧.第二天我把火車票退了。沒有了阿爺,我反倒一無牽掛,可以死心踏地幹下去。我驕傲地看到,我變得如此堅強,如此之快就擺了悲哀。我的心變得很硬,那就是堅強。

徐北方一見到我就到事情不妙。他還賴在衞生所的觀察室,每夜將一把藥片扔進廁所。他問我:“你怎麼了?”我沒回答,目光放得很遙遠。

他注視了我許久,説:“我敢打賭,你變卦了。”我矛盾重重地笑笑。

他説:“你肯定變卦了。”那天晚上我們説過:從此後我們彼此屬於。他一眼看透了我:我的確對這誓言動搖了。

我説:“咱們出去走走,好嗎?”他心神不寧地盯着我:“你要跟我談什麼?”

“就是走走。這對你的病有好處…”

“別廢話,你知道我一點病都沒有。”我們要是往那條林xx道走就好了,那是個好地方,能給人好心情。但我們偏偏走到這裏,荒蕪的人防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