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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那個總管也發現二柳了,他對着雲官一呲牙,然後向前邊大喝一聲:“停!”營千總回身直望總管,總管一指雲官,説了聲:“這就是,快圍住!”營千總譁一下扯出刀,一聲令下,綠營兵倏一下向雲官和月樓圍來。他們二人忙往後一退,背靠在一堵大牆上,橫眉直對着這羣如狼似虎的大兵。大兵讓開一條窄路,千總和四個巴圖魯擁着總管走近前來。他們剛一面,雲官就直指他們厲聲問道:“你們要幹什麼?光天化朗朗乾坤,難道要行搶嗎?”總管皮笑不笑地一抱雙拳説:“不敢,不敢。在下奉鎮台將軍之命,特意第四次來請柳老闆去唱堂會。”雲官一聲冷笑,一指周圍的大兵説:“唱堂會有這樣請的嗎2”
“前三次在下連一個巴圖魯都沒帶,可是柳老闆不肯賞臉。這回我們也是先禮後兵。柳老闆如果馬上上轎,我們就以禮相待…”雲官柳眉一豎説:“如果不上轎呢?”
“嘿嘿,那我們可就要對不起了。”總管回手一指巴圖魯説“看着沒有,捆人的繩子已經準備好了。”隨着總管手指處,兩條繩子扔在雲宮腳下。
這時只見柳月樓一聲冷笑説:“你們想用兩條麻繩嚇住柳雲官嗎?柳雲官是從龍潭虎裏闖出來的,你們這幾個蝦兵蟹將,烏合之眾,還不夠我柳月樓一個人收拾的。”總管一聽也報之以冷笑説:“柳老闆的英名軼事在下早有耳聞。我們將軍就是因為這個老要見識見識這位貞節烈女,開開洋葷,看看這個只許柳、羅兩個男人玩的女戲子…”説時遲那時快,只見雲官疾如閃電般地一縱身就跳到他面前,手一揮“啪”一個大嘴巴,下邊一抬腿,一腳端在他小肚子上。他“媽呀”一聲栽倒在地,手捂着小肚子滿地翻滾起來。
這一下就亂了套。千總揮刀高喊:“抓人哪!快上啊!”巴圖魯和綠營兵齊聲吶喊着撲向二人。他們自以為人多勢眾,可以手到擒來。哪知只幾個照面,就被柳月樓和雲官打倒了一面子。二人就勢跳出重圍,互相一拉,撒腿就跑。
巴圖魯和綠營兵緊緊追趕。
總管從地下爬起來,一邊跌跌撞撞往前跑着一邊喊:“快,快!打死男保鏢,活捉女戲子!抓住活的有重賞…”經他這一喊,千總開竅了,他從間拔出手槍,對準柳月樓“啪”的一槍,正打在柳月樓後背上…
雲官正拉着柳月樓往前跑,忽覺手一沉,忙歪頭一看,只見柳月樓一隻手捂在前上,一邊往地下倒一邊還拼着全身力氣喊着:“快,快,快去找大哥,找大哥…”鮮血從他前湧出來,他嘴一哆嗦,臉一扭歪,一頭栽倒在地下了。雲官只覺腦袋轟一聲,好險沒隨着柳月樓倒下去。
這時跑在最前面的兩個綠營兵已經撲到雲官跟前了,他們一邊喊着“活捉女戲子”一邊向雲官撲來。雲官一咬銀牙,一低頭,猛向第一個綠營兵撞去。只聽“媽呀”一聲,綠營兵倒翻在地。雲官一把起他扔掉的砍刀,一回手向另一個綠營兵剁去。綠營兵躲閃不及,腦袋被砍掉半拉。那個被撞倒的綠營兵正掙扎着往起爬,也被雲官手起刀落,結果了命。
幾聲慘叫,一片血,嚇呆了後跑上來的綠營兵。他們見雲官眨眼間就砍倒了兩個弟兄,也不知雲官本領有多大了。正當他們驚恐不定的時候,雲官揮舞着大刀衝過來了。這時有一個大兵先驚喊了一聲“我的媽呀”!轉身往後就跑。在綠營兵中逃跑是一種惡傳染病,只要有一個人領頭一跑,其他人馬上都跟着跑。於是一大羣大兵竟被一個女人追逐着沒命地向後邊跑去…
雲官追了幾步,一扭身子,又往回奔去,她奔到柳月樓身前,一頭撲在他身上,不顧血污,不顧危險,拉着他,搖着、晃着,他一動不動,已經斷氣了!
雲官一邊哭着一邊從他間拽下一個荷包,又忙下自己的上衣,蓋在他的臉上。她正要把他拽到牆下一個坑裏,這時她聽見喊聲和腳步聲又從遠處傳來,她忙跪倒在地,向着他的屍體磕了一個響頭,然後一磨身,向一條小衚衕裏跑去。這一帶地形雲官是悉的,她從這條衚衕又穿進那條小巷,只幾穿就聽不見綠營兵的喊聲了。
雲官知道自己的家是回不去了。只有去找羅大哥,趕快逃走。
這時天已經黑了,她跑到羅家,羅四維望着她沾着血跡的頭臉和下衣,望着她那隻穿着內衣的上身驚駭得説不出話來。
雲官顧不得和他多説什麼,只告訴他月樓已經慘遭殺害,她也刀劈了綠營兵,現在必須馬上逃走。
羅四維本已做好出走的準備,這時忙又把幾年的積蓄包好一個包袱,雲官也洗去臉上的血污,換上羅四維的長大衫褲,把袖口和褲腳挽了挽,又找了一塊巾把頭髮包起來。兩人收拾停當,就在黑夜裏雙雙逃出了天津市。
他倆沒敢走旱路,花高價僱了一條小船,從水路到了秦皇島,雲官換了女裝,又換了一條船,直奔大連而去。
他倆在大連舉目無親,無依無靠,要靠只有靠自己。於是這一雙早年的知音,近年的兄妹,在驚濤駭中掙出來的孤男寡女,就正式結成了夫。人房的那天晚上,他們都換上了一套新衣服,兩人喝了杯酒以後,都想念起柳月樓。他沒有給他倆留下更可紀念的遺物,只有一個荷包,拴在柳雲枝的身上。這時她把那荷包解下來,供在桌上,二人雙雙拜了三拜,又痛哭了一陣,才相偎着睡下了。
他倆互相依偎着,擁抱着睡到天明,卻沒有衣服,更沒有像一般男女那樣在房花燭夜裏去“雲雨會巫峽”原來雲官懷孕已經將近四個月,他倆都異常看重柳月樓留下的這點還未降生的骨血,他們盼這遺腹子能平安降生,長大成人。他們到大連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請大夫給雲官開安胎藥,使雲官那隱隱陣痛的腹部安穩下來。他們結婚,只是情上的昇華,而不是情慾的衝動。他倆約定:只有等那柳家骨血生到人間,才能把夫間的形式和內容完全統一起來。
他倆結婚以後,商量了一下未來的生活。在經濟上一時之間是不成問題的。羅四維拿出來的積蓄可以摺合成白銀二百兩。雲官雖然兩手空空,可是身上戴的幾件首飾卻價值千金,一枚閃閃發光的鑽石戒指還沒丟掉,一枝鑲滿珍珠和寶石的赤金別頭簪還在頭上,還有那珍貴的耳環、手鐲等等,都是可以使珠寶商人看着眼熱的寶物。他倆小心翼翼地把這幾件珍寶收藏起來,以備應急之需。
當前一個重要的問題是在哪裏定居?大連雖是本帝國主義者的殖民地,但是距離天津太近,容易被人發現,一經暴,清政府要引渡兩個“罪犯”還不是易如反掌嗎?奉天城是整個關東的中心,也不易躲過人的耳目。想來想去,只有哈爾濱這個新興的城市合適,不但地處北,而且正在大興土木,到處蓋大樓,羅四維可以有活幹。
光緒三十四年八月,他們到了哈爾濱,在道外三道街買下了兩間小房,雲官改名為楊月梅(這名和柳月樓差不多);羅四維改名為羅立,表示已經成家立業的意思。
這年冬天剛一來,光緒和慈嬉雙雙駕崩。幾乎與這同時,雲官生了一個小女孩——讀者當然知道,這就是柳絮影降生了。兩口子非常高興,給小女孩起個小名叫雙喜。外邊人誰也不知道這小女孩的名字的真正含義。實際上他倆是多麼盼望清王朝能趕快和皇帝、太后一同壽終正寢哪!那才是真正的雙喜臨門呢。
生完雙喜以後雲官還不能出去唱戲,她還是斬殺官兵的逃犯哪!一直又等了三年,清朝三百多年的統治才完全倒台,雲官可有了出頭面之了!她興奮得睡不着覺,還要重返舞台,唱回那失去的藝術青。她和羅四維抱着小雙喜回了一次天津,一去祭奠柳月樓,二去收拾舊的行頭。哪知空跑一趟,兩樣打算,雙雙落空。班主説柳月樓的屍體沒找到,一切財產早已都查抄歸公了。雲官知道這是班主喪了良心。兩人想法找回來幾件可以紀念往事的舊物,其中就有現在掛在牆上的畫和對聯。於是又回到哈爾濱,賣了一件珍藏的首飾,購買了行頭,重新打出柳雲枝的名號;開始搭班唱戲了。
柳雲枝三個字在戲劇界真可以説是如雷貫耳,早已成了傳奇式的女中豪傑。但是從打她刀劈清兵以後,誰也不知道這位女英雄到哪裏去了?現在忽然在北的哈爾濱出現,怎能不引起轟動,她的事蹟隨着戲園子(天津叫戲館子)的海報迅速地傳遍全哈爾濱。
頭三天打炮,戲園子險些擠破門;頭一個月也是場場滿員,座無虛席,人們不光看戲,還要看這位女英雄。但越往後越不行了。雲枝已經不是當年的雲官了,她的嗓音雖然還那麼嬌好聽,可是底氣不足,高音上不去了;她功夫雖然還是那麼有底,但是幾個架勢以後就氣吁吁,熱汗淋淋了。這就使她唱時不敢挑音,打時不敢用力,多半是點到為止,得過且過。坎坷的生活,無情的歲月,使得雲官未老先衰。雲官的上座率低下去了,一年以後,從來都是唱主角的雲官開始唱配角了。
到了一九一七年,雙喜九歲的時候,雲官又生了一個男孩,就是羅世誠。
雙喜已經上學唸書了,起了學名叫羅玉芳。人人都誇這女孩長得俊,又聰明又懂事,都勸雲官教她唱戲,説一定能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雲官卻堅決不肯,她對唱戲這一行已經完全絕望了。她死裏逃生唱了二十年,結果還沒到人老珠黃的時候就不值錢了。年輕的時候裕祿、鎮台那樣的壞蛋不讓她好好唱,等到能夠好好唱的時候又不行了。一這樣悲慘的職業怎能再讓孩子幹!
雲官不教孩子唱京戲,孩子卻演上了別的節目。那時候哈爾濱的女校裏已經時興演文藝節b了,遇到校慶、國慶等喜慶子,就讓學生登台獻演。而每次登台總少不下小雙喜,她不但長得出眾而且有台緣。無論有多少學生站在台上,她總被觀眾最早發現而且盯住不放,就好像她臉上、身上都罩着層特寫鏡頭似的,使她那麼突出,那麼拔尖,那些同台的小夥伴無形中都成了她的陪襯。她簡直是個天生的演員。
到了念女子中學的時候,雙喜開始在學校演話劇了,她的演出很快就轟動了哈爾濱的教育界,連教育廳長都對她讚不絕口。孩子名聲一大,雲官就更惱火了,她甚至想讓孩子退學不念了。學校知道她這態度以後,幾次三番請她到學校去看她女兒的演出,有一次女校長競親自坐着馬車來請她。雲官迫於情面,只好去了。她看着看着忽然被女兒動得下了眼淚,最後她竟長嘆一聲,説了一句文言:“此乃天意,雲官不得違也!”這樣,雙喜在女子中學畢業後,就正式進了話劇界。跟媽媽一商量,恢復了本姓,改名為柳絮影。雲官在女兒的名字上也有紀念自己那飄零的一生的意思。
這時候男孩子羅世誠也上學了,學校一聽他是柳雲枝的兒子柳絮影的弟弟,也讓他演上了節目。一演節目就有了名“人怕出名豬怕壯”小孩也是如此。那些淘氣的小男孩就經常圍着世誠起鬨,在這方面男孩子永遠勝過女孩子。舊社會唱戲的是下九,尤其是女藝人,竟和女劃到一條線上去。所以在起鬨中就充滿了嘲笑、椰榆,甚至辱罵。小世城回家一學,氣得雲官直哭,和羅四維一合計,就把家從道外悄悄搬到了大地包,把羅世誠送進了一個新學校,囑咐他今後只許講爸爸是畫畫的,再也不許講媽媽和姐姐是幹什麼的,連名也不許提,更不許領同學們來家裏玩。羅世誠已經吃過這方面苦頭,當然牢記不忘,嚴格遵守,一直到念高中。
這時候雲官自己也不唱戲了,她這些年又賺了一些錢,幾件珠寶還珍藏着,後半生夠用了,何況羅四維和柳絮影又都賺錢呢。
到了一九三二年,又一件不幸的事情發生了,羅四維在登高畫畫的時候忽然從腳手架子上摔下來,命保住,人卻癱瘓了…
柳絮影講到這裏天已經黑了,屋裏昏昏暗暗,景物模糊。但是她和王一民都沒有動地方去開燈。王一民直望着牆上那副對聯。對聯上的字已經看不真切了,他一半憑着記憶念道:莫道衣冠盡優孟本來兒女即英雄唸完,他接着説道:“這副對聯,乍看起來平平無奇,可是聽你講完以後,就覺着它包含着非常豐富的內容,使我受到很大的啓發和教育。”
“您…受到教育?”黑暗中看不清柳絮影的臉,但能覺出她是睜着一雙驚訝的眼睛。
王一民點點頭説:“對。不瞞你説,我以前對唱戲曲的女演員,看法是不大好的,可是現在我…你當然能覺出來,我既動又動,可惜我手裏沒有老那支妙筆,寫不出這樣的兒女英雄。”説到這裏,王一民忽然一拍手説“對,我一定建議老,讓他寫一部小説…不,先編一出話劇,由你主演,你一定能演好。”
“您甭找老,他一點也不知道,我從來沒當他講過。”
“你為什麼不講呢?應該當他講,這樣的兒女英雄,這樣的‘風塵三俠’,太應該講了!你不講,我和他講…”
“不。”
“怎麼,連我講你也不讓?”
“不。”柳絮影連着説了兩個“不”以後,忽然低聲地笑了,一邊笑着一邊説“白天我就當你説了,今後我聽你的,你讓我講,我當然得講了。”王一民一聽也笑了。他站起身來,準備告辭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