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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過《紅樓夢》的人一定會記得那些唱戲的女孩子,會記得那個唱小旦的齡官,她們像浮石底下長出的小草,乍一看去是那麼柔弱無力,細一觀察才發現竟有那麼頑強的生命力。
柳絮影的媽媽柳雲枝,就曾是這樣一個小姑娘。她原籍蘇州,八歲那一年,也就是光緒十六年,被西安將軍榮祿的將軍府買去學戲,改名為雲官。
雲官姿容秀美,聰明穎慧,學戲上有令人驚歎的天資,學武戲有條好身段,學文戲有張好嗓子。學武戲的一般嗓子都不好,但她的嗓子,不論怎麼折騰,也像銀鈴一樣叮噹響。於是她就成了文武雙全的旦角了。沒出三年,她就在小戲班裏出了頭角。一次唱《千金記》,她先演韓信,後演虞姬,到了舞劍那一段,榮祿簡直看呆了,嘴都合不上了。戲演完了特別封贈她金銀子兩對,王鐲一副。從這時起,她就成了將軍府的名角。
兩年後,榮祿進京當了軍機大臣(後又兼任直隸總督),雲官的小戲班也跟着進了京城。
隨着年齡的增長,雲官出落得越來越水靈,戲也唱得越來越叫響。到了光緒二十四年,也就是一八九八年,雲官十六歲的時候,忽然有一個老看上了雲官。不,光説看上了還不夠,他完全被雲官給住了。此人就是接替榮祿執掌直隸總督帥印的裕祿。
直隸總督的帥印,榮祿本不肯輕易撒手的,是西太后看他這個首輔軍機,權勢太重,才派裕祿奪了這顆帥印的。榮祿手不掌帥印心可沒離兵權,他正在尋找籠絡裕祿的方法,這時一看他上了雲官,便一狠心把這顆心愛的明珠送給了裕祿。當裕祿千恩萬謝要把這顆明珠帶回天津的時候,榮祿卻一再叮嚀他要好好調理這顆不可多得的明珠,將來只要自己到天津去,就要看她的戲。
裕祿歡天喜地,滿口應承。回到天津,他就把雲官的拿手好戲排成戲單,讓他家的小戲班白天和雲官在一塊兒練,晚上在一塊兒唱。他每天晚上坐在太師椅上和家人一起看,還讓下邊傭人來捧場。他越看越愛,越看越起心,到了第四天晚上,就慾火中燒,忍耐不住,鑼鼓一停,他就命人把雲官領進一個幽靜的小院落,準備幹那禽獸勾當。
裕祿在這個小院落裏,已經糟蹋過好多黃花少女,其中也包括唱戲的。賣藝的、唱大鼓的年輕姑娘,那些可憐的女,都在他的威之下,忍辱含羞地低下了腦袋。但是今天他卻碰上了一位堅貞不屈的姑娘,他萬萬沒想到這個在戲台上千嬌百媚的美人兒,竟會對他娥眉倒豎,杏眼圓睜,不用説伸手染指,連靠前一步似乎都不可能。這一下可惹得他怒從心頭起,氣從兩肋生。一個執掌生殺之權的封疆大吏,怎能容得一個女戲子拒不相從。他動手了!他伸着兩隻長胳膊,向那弱小的姑娘撲去…
裕祿動手,雲官卻動腳了。這個看似弱小實際有着滿身功夫的姑娘,一腳就蹬在裕祿的大肚子上,一蹦又騎到了他那肥笨的身軀上,接着就揮起雙拳,向着那張大長臉猛砸下去,拳頭雖小力量猛,幾拳下去鮮血就從裕祿的鼻子、嘴裏冒出來。如果不是庭院裏的衞士聞聲來救,説不定這位統率千軍萬馬的大帥就死在這姑娘的小拳之下了。
雲官在裕祿一連串“推出去砍了”的怒吼聲中被拖出去了。但是緊接着裕祿又改了嘴,讓把雲官關起來,不給飯吃,不給水喝,活活餓死,渴死!
原來他忽然想起了幾天前榮祿的叮嚀。榮祿現在還是首輔軍機,太后駕前的寵臣,如果他要到天津來看雲官的戲,而云官卻被砍了腦袋,那將如何代。他改了主意,他要餓她幾天,企圖用飢餓政策使她低頭就範。
雲官被關在一間只有一扇小窗户的黑屋子裏,她兩天兩宿滴水未沾粒米未進,到了第三天深夜,忽然有人從小窗户外給她遞進來一瓶水和六個餡包子。包子是用一塊手絹包着…她得救了!她喝了水,吃了包子,在一陣滿足中睡着了。
第二天天剛亮她醒了,這時她才發現那手絹上還寫着端端正正的蠅頭小楷呢。只見那上寫道:雲官小姐:僕有幸,得睹小姐之芳顏,並對小姐之湛技藝傾服不已。正當僕翹首盼望能再得一睹芳顏之際,凶信傳來,小姐已因抗拒裕祿之獸行,被囚於絕境;且斷小姐之飲食,置小姐於死地。僕聞之,悲憤之情,難於自制,啼噓涕,仰問蒼天:既降麗質於人世,又何毀之於弱齡。真恨不能手提三尺利劍,斬裕祿老賊於地下。然僕一介寒士,手無縛雞之力,身乏武士之功,子然一身,孤立無援,救小姐出虎口,實比登天難又難。在此叫天不應,叫地不語之際,只能聊備食獻上,以解小姐燃眉之急。今食盡,明夜再送,望小姐待之。
一寒士雲官一遍又一遍看那信,一邊看一邊淚,一直到外面響起腳步聲,她才趕忙藏起。
這“寒士”要“明夜再送”但沒等明夜,雲官就被放出去了。原來那榮祿真的來了,雲官得救了!她不但給榮祿唱了戲,還向他哭訴了一場。榮祿表面上斥責她“不許胡説”暗地裏卻又向裕祿敲了警鐘,使裕祿在一時之間不敢再動手了。
緊接着在京津一帶鬧起了義和團,他們在天津立拳廠,收會眾,反洋人,舉義旗。裕祿一下被攪了進去,他先鎮壓,後順從,從拔刀相向到跪“黃蓮聖母”進入天津城,真是瞬息萬變,風雲難測,置身在這急風暴雨漩渦中的裕祿,再也無心打雲官的主意了。雲官卻樂得逍遙自在,每天在總督府的後花園中讀書練功,優遊嬉戲,真是從來也沒有這樣痛快過。
一天,雲官忽然在後花園的新建長廊中發現了幾行楷書,是題在一幅臨摹馬遠的《踏歌圖》上的,那端端正正的楷書竟和那塊手絹信上的字體一模一樣,那塊手絹是一直藏在雲官身上的,她見左右無人,忙掏出一對照,真的,一點不錯!正是他——那位“一寒士”寫的。長廊裏還有很多幅畫,畫上都題着字。雲官忙一幅一幅看去,題字有真草隸篆,但無論字形怎麼變化雲官也認得,都是他寫的!他是個畫匠?或者是專門給畫題字的書生?
雲官通過內宅的老嬤嬤打聽到了這位“寒士”的情況,原來他叫羅四維,是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畫家,他被總督府僱來往長廊上臨摹名畫和題字,現在長廊完工,他已經離開總督府。在天津,他經常和一個叫妙筆畫鋪的畫匠師傅包攬生意。
於是雲官又託老嬤嬤到妙筆畫鋪去找這位恩人。得回來的消息是羅四維已經下了關東,到奉天城去了,幾時回來説不清。
雲官見不到羅四維,便天天到那長廊裏去看字、看畫。從看又發展到學着寫,學着畫,誰也猜不透她為何對這些書畫着了。
義和團運動的火焰越燒越旺,終於燒出了一場戰爭。一九零零年七月十四,德、、英、美等八國聯軍打進了天津城,他們四處放火,八方殺人,使天津城內“積屍數里,高數尺…哀聲遍地,火光照天…”裕祿的總督府被血洗一空,屍橫滿院,裕祿本人也自殺身亡了。
雲官在一羣碧眼黃髮的洋人追逐中逃出了總督府。她從滿街血水滿眼火光中又逃出了天津城,在鄉村她先是加入到數以萬計的逃難者行列裏,接着就搭上了一個跑“簾外”唱野台子戲的戲班子。開始她不大敢真功夫,更不敢説出自己的身世,她怕再被抓回總督府,落人裕祿的魔掌中,她寧肯沿街乞討也不願再回到那老虎嘴邊去討食吃。不久,她聽到裕祿自盡的消息,接着又傳來榮祿也將被查辦的信息。這真像在雲官心裏搬掉了兩塊大石頭,她如釋重負地長出了一口氣,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了自由。她在戲班裏敢説。敢唱、敢做、敢演了,她以她那超羣的技藝,出眾的俊美,很快地就成了戲班中的台柱。他們戲班圍着天津城轉了大半年,隨着天津商埠碼頭的恢復和發展,戲班進了城,開始在戲館子裏唱戲了。十七歲的雲官恢復了柳雲枝的原名,她像一顆彗星一樣在天津上空閃起了亮光。她唱戲不但能文能武,而且能寫能畫。每當遇到戲劇情節中可以寫字作畫的時候,她就執筆揮毫,當場出彩,使觀眾面對着那美妙的畫幅,驚歎不已,一個才藝雙全、美貌無雙的名坤伶很快地就震動了京津舞台,尤其當人們聽説她就是當年拳打直隸總督的雲官以後,又給她的形象塗上了一層靈光,增添了一股俠氣,各大戲館子紛紛擁來,爭相禮聘。不久,她就和孫菊仙、汪笑依等一代紅伶同台演戲了。
雲官在得意的風吹拂下也沒有忘情於羅四維,她不斷地託人四處尋找,但卻一直沒有找到,真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她便和一個一直追求她、保護她,對她無限忠誠的武生柳月樓結婚了。
兩柳成一家,雲官除了有一位知冷知熱的好女婿之外,身旁還多了一名形影不離的衞士。柳月樓的武功是遐爾聞名,任人皆知的。
在兩柳成一家的一年以後,羅四維回到了天津。他是從奉天城又輾轉南下,在南方遊覽了名山大川以後才回來的。一到天津,就被雲官找到了。雲官和柳月樓雙雙把他請到家中,雲官拿出那塊題字的手帕,着淚訴説了自己那念之情。當他們夫知道羅四維雖已年近三十卻是隻身一人蕩江湖的時候,就請羅四維搬到他們家來住,他們家新買了一所小樓,住處十分寬綽。但是羅四維卻堅決不肯。
羅四維人沒有搬來,心卻和他們跳在一起了,他白天是柳家的座上客,晚上是柳雲枝的忠實觀眾,只要有柳雲枝的戲,他便風雨無阻,一定到場。沒過多久,三個人就成了莫逆之。雲官管羅四維叫大哥,羅四維管雲官叫雲娘。柳月樓更是個重情、講義氣的人,柳雲枝的恩人便是他的恩人,他對羅四維像對親哥哥一樣赤誠。但這兩個男人對柳雲枝的情質又完全不同,一個是夫間的恩愛;二個是情同手足的友愛。他們之間在這上的界限劃得像徑水和渭水一樣分明,決沒有一點過線的地方。瞭解他們的人都不為之讚歎,稱他們為“風塵三俠”不瞭解的人便吹出一些風言風語,傳到他們耳朵裏也一笑置之。見怪不怪,其怪自敗,過一個時期也就煙消雲散了。
雲官和月樓結婚三年,也沒生一個小孩。到這年夏天,雲官懷孕了,兩口子都特別高興。雲官准備很快就封箱不唱了。恰在這時候,一件事情發生了:新上任的鎮台大人要看雲官的戲,清雲官到鎮台府去唱堂會。
這個鎮台是慶親王奕動的侄子,是個比裕祿還壞的,只要他看上的女人,總要想法到手裏,以滿足他的獸慾。這情況雲官夫是知道的,所以執意不肯前去,鎮台府的總管親自跑來連請三次,都被回絕了。這時戲班班主和戲館子老闆都吃不住勁了,他們輪番勸説,一定讓雲官去“應付”一下。最後,雲官和他們吵翻了,聲明立即和柳月樓退出戲班,離開天津,遠走他鄉。
雲官説了就辦,她和柳月樓、羅四維商量決定:把住處封好,立即出關,到奉天住上一年兩載,等雲官生完小孩,再作定奪。
第二天傍晚,雲官和月樓正從家裏往戲館子走,面來了一隊綠營兵,為首的是一個全副甲冑的營千總,他除了挎着一把鬼頭刀之外,上還彆着一支“單出子”手槍,他後邊跟着四個勇員巴圖魯。這一隊人雄赳赳地直奔雲官和月樓走來,兩人忙往路旁一閃,這時他們發現:在隊伍後邊還跟着一台藍駝呢小轎,轎旁走着一個身穿花雲紗馬褂,手拿一柄小摺扇的中年人。雲官和月樓一見此人,不由得一愣神:這是鎮台府的總管,三清雲官都是此人出馬,這回莫非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