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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第五十二章省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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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黃沙肆了整整四天,整個環形沙丘中也漸漸地被空中落下的沙礫覆蓋起來。幾個困守在帳篷中的展示只能輪換着將帳篷邊堆積得越來越高得沙子推開,甚至不得不將沙漠地形車反覆移位來避免被沙礫掩埋。通訊依然中斷,每次打開通訊器就只能聽到巨大的電磁干擾聲,當天空中落下的沙礫終於減少的時候,整個環形沙丘也幾乎被填平了。

禿子原本將一個電子訊號發器放在了點將台上,希望能在將來尋找到這個掩埋着數千年前的滄桑與榮耀的地方,但厚重的沙礫徹底地隔絕了電子訊號發器發出的電波。除了石宇拿出來的那把鬼頭刀和那個沉重的銀質小匣子,戍邊軍最後的營壘重新被掩埋了起來,不再有一絲曾經存在的痕跡。按照劉鵬的話來説,既然那些戍邊軍們情願以錚錚雄魂永鎮疆土,那就不要再去打擾他們,就遂了他們的心願吧!那冥冥之中的鼓角錚鳴,不正是他們忠誠的靈魂在千年歲月中不停的吶喊麼?

在風沙稍微減弱的時候,幾個人坐上了沙漠地形車踏上了回家的道路。儘管在風沙中的指北針指示的方向並不那麼準確,但幾個經驗豐富的老兵和專於沙漠地形的專家在一起,還有什麼不能解決的麻煩麼?當鬼龍派出的第二批搜索人員與向正一行相遇時,所有人發出的歡呼聲幾乎掀起了另一場巨大的風暴!

更讓向正和劉鵬驚訝的事情就是在剛剛經歷了風沙侵襲的基地中看見了以“閻王”自號的冷麪將軍的出現!站在辦公室裏,面對着將軍眼眶中不斷打滾的淚水,劉鵬終於徹底出了女人的天,也不管周圍還有多少雙眼睛看着,直接就撲了上去,任由自己的眼淚鼻涕糊了父親一身。

在鬼龍一行人的子之下,素來冷麪的將軍似乎還不習慣在眾多下屬面前表自己的親情,兩隻糙的大手抬了一下,又重新放了下去,但看着劉鵬胳膊上的傷痕,再看看自己疼愛的女兒那憔悴的面孔,將軍終於動容,張開雙臂緊緊地擁抱了自己的女兒。儘管什麼都沒有説,但將軍那顫抖的嘴和眼角已經説明了一切!

到底是自己的心頭,能不心疼麼?

好容易止住了劉鵬的哭泣和嬌嗔,面對着向正那鄭重的敬禮,將軍緩緩地抬起手臂回禮:“還記得我?那好,不必説什麼多餘的話,幹好你自己的事情!我劉閻王的手下,只有好漢,沒有孬種!”向正的聲音保持着一貫的冷靜:“報告參謀長!您的王牌狙擊手,現在還是王牌,今後也是!”將軍那難得看見笑容的臉上彷彿冰山化凍般地出了一絲笑容:“好!老子的兵,就是***鳥…哈哈哈哈!我來這裏也不光是為了看看我的寶貝女兒,你們的老上司還託我帶來句話…你們可以有兩週的時間去處理你們的私人事務,因為你們馬上有個重要的任務要去完成,可能有幾年時間不能呆在國內了!老朱的意思嘛…臨走之前,有什麼想做的事情,未了的心願,都去完成了吧!心裏有事情牽掛,總是會有影響的!”向正看了一眼鬼龍,再看看留在基地的幾個兄弟那帶着期待或疑惑的眼神後問道:“參謀長,我們…。要去哪裏?去做什麼?如果可以的話,能讓我們先知道麼?”將軍摟着劉鵬的肩膀,臉上竟然帶着一種難得見到的興奮笑容:“你們只知道當兵的人守土有責,就不能想想…拓土開疆?”隨後的幾天裏,所有的女兵和教官都被打亂後重新進行了分配,有的被分配到了一些一類戰備醫院,有的分到了海軍陸戰隊或其他的一些快速反應部隊,而那些素質較高的女兵則是靜悄悄地走了個無影無蹤,連鬼龍也不知道她們去了什麼地方!

各個軍團調的教官倒是有相當大的一部分留了下來,繼續在那個新興的高原基地擔任教官。當鬼龍一行坐上離開基地的大型山地車時,剛好看見一批從各個部隊挑選的英人才開進了高原基地,而那些教官已經整齊地排成一列,吼叫着讓那些剛剛跳下大型山地車的士兵們迅速集結起來,開始了高原基地的第一個訓練項目…負重長跑,而跑在最前面的那個竟然是剛剛從沙漠中走出來的石宇!

鬼龍與向正之間倒是沒有太多的談,從向正安全地從沙漠中回來以後,鬼龍只是輕輕地拍了拍向正的肩膀,一句話也沒有説。而向正也只是嚮往常那樣呲呲牙算是笑過,同樣也沒有説一句話!

兩個人彼此都很清楚…危險境地之中,只盼望着自己的兄弟能安全回來,其他的都不重要,既然人已經安全的回來了,還有必要説什麼麼?

少將一直沒有面,只是通過阿震傳遞着消息或命令,而阿震也相當善體人意地把鬼龍一行人安排到了上海老孫的公司裏,上海畢竟是個國際化的大都市,通便利,想幹什麼都方便一些啊!

老孫的公司看來景況不錯,大批的幹人員在那幢新近購買的辦公大樓裏來回穿梭,即使是外行人也可以看出那些工作人員的行伍氣質,就更別提鬼龍一行人了。當老孫和陽朝張開雙臂飛奔過來的時候,鬼龍也同樣地扔下了手中簡單的行李,狠狠地擁抱了老孫和陽朝。

從法國來的幾億美金中有相當的一部分被用作了老孫這個公司的資金,而在法國開辦的那個所謂的‘工藝品公司’也恰到好處地提供了足夠的業務往來的藉口,某些生意已經被活,而且順理成章地越做越大,經濟命脈的逐漸完善更能讓那些需要經濟支撐的軍事單位始終處於良好的運作中。

機票和一筆不小的現金已經被老孫準備妥當,而陽朝則按照鬼龍提供的那些地址安排了最為理想的旅行途徑,在上海停留了幾個小時以後,鬼龍一行人首先踏上了前往陝西的旅程。

六朝古都西安的風貌甚至能讓第一次前來的遊客有一種頂禮膜拜的衝動!秦磚漢瓦,千古滄桑,還有那些藴涵在人心深處的純樸民風,無一不讓人怦然心動。近鄉情怯,晁鋒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拉開了包租汽車的窗户,深深滴呼着那片廣袤的黃土地上的悉的氣息…

開車的是個結實的關中大漢,被黃土地上的油米白麪滋養得渾身都透着力氣,嘴皮子也相當利落,開出租車的時間長了,坐車的是個什麼人也就容易分辨出來,可看着鬼龍一行人,這個結實的關中大漢怎麼也猜不透了。

這七個人到底是幹嘛的?做生意的?沒有那種商人的油滑;來尋人是非的?可都透着一股子正氣;抓捕逃犯的外鄉警察?可説不上來,這些人比警察都多了那麼些鋼硬的氣質!

終於忍不住好奇心,開車的關中大漢小心翼翼地問道:“我説夥計,你們是做啥的啊?放着好好的西安不呆,放着嶄嶄的兵馬俑不看,放着美美的羊泡饃不吃,你們坐車朝個窮鄉下跑甚吶?”濃厚的陝西腔調讓車上所有人都笑了起來,晁鋒也換上了久違的鄉音:“我説鄉黨,我們是回家省親的!多少年沒回家了,也回家看看老孃,也看看家裏的親戚朋友不是?我説夥計,你車上有秦腔的磁帶麼?來一段秦腔聽聽,都好久沒聽過咧,想啊…”開車的關中大漢哈哈笑了起來:“我就説麼?看你們這一幫朋友都是做大事的人,咋能跑鄉下去耍麼,原來是鄉黨回家省親啊!秦腔的磁帶倒是有,可我這車上的音響壞咧,要不是這樣…我給你吼一聲聽聽?”不等晁鋒説什麼,關中大漢已經亮開了嗓門,一串浸透着黃土地上的獷和豪放的聲音從他的嘴裏吼了出來:“漢…蘇武…顛沛外…啊呀…”聲可穿金裂石,只這一句,車上所有的人都被震驚了!晁鋒是聽着黃土高原上的信天游和秦腔長大的,或許還比較能接受一些,可是其他人卻完全折服在了這飽含着大西北人熱情、豪邁的吼聲之中!

黃土地上的父老鄉親,黃土地上的婆姨娃,黃土地上的辛勤勞作,黃土地上的血雨忠魂,就在這一聲吼聲中完整地體現出來!

沒有黃土地上的父老鄉親,哪來的詩禮傳家,仁德載道?沒有黃土地上的婆姨娃,哪來的賢子孝,天倫共享?沒有黃土地上的辛勤勞作,哪來的‘關中黍,可充天下倉’?沒有黃土地上的血雨忠魂,哪來的那許多的忠臣烈士,供萬世仰望?

黃土地上的人們啊,養育了多少的忠臣孝子,留下了多少的萬古傳説啊?

離開了平坦寬敞的水泥面,汽車駛進了鄉間的道路。從車後窗看去,被車輪帶起的漫天黃土飛揚着,像是一條巨大的黃龍不斷翻卷,晁鋒有些不意思地訕笑起來:“嘿嘿。家鄉窮啊,這麼多年了,還是隻有這樣的黃土路,沒錢修整啊!”李文壽點上一支香煙,不以為然地説道:“這路就不錯了。在我家鄉湖南的偏遠山區,有的路還是用碎青石勉強鋪出來的,底盤低一點的汽車本就進不去!你這裏的路雖然塵土大些,但總算還平坦啊…”開車的關中大漢哈哈笑道:“我們這黃土高原上就是這樣,天氣好的時候一眼看去,能看出十幾裏地上放羊的老漢娃,不平坦還能成啊?”説説笑笑中,車已經靠近了一個突出的山崖,晁鋒面蒼白地抓住了鬼龍的胳膊:“頭兒,我…心慌!轉過崖嘴下面的灣就是我家了,這麼多年沒有回家了,老孃…”鬼龍拍拍晁鋒抓在自己胳膊上的大手:“放心好了!我知道你心裏想什麼,我並沒有把你們的名字列入陣亡人員名單,在你們的親屬眼裏,你們都還是在軍隊監獄中服刑的犯人!晁鋒,穿上軍裝,我們給老人家一個驚喜!”幾個人異常利落地穿上了軍裝,鬼龍從隨身的小皮箱裏拿出了幾套嶄新的軍銜分發給了大家:“忘了告訴大家了,在我們歷次行動中,我們一直都沒有在意過自己是什麼軍銜,可少將並沒有忘記這些,我們的軍銜都有了破格的提升。除了向正,你們幾個現在已經是少校了,至於向正和我…嘿嘿,現在是上校了!”在司機那驚訝的眼神中,幾個穿着嶄新軍裝的軍官在村口跳下了車,排成整齊的兩列向着村中心的那兩孔磚砌窯走去。正是吃午飯的時間,村裏的男人和孩子們都集中在村口的碾盤邊吃飯聊天,有幾個認識晁鋒的半大小子驚訝地站了起來,也不理會晁鋒的招呼,一路吆喝着向村中心的那兩孔磚窯跑去:“趕緊告訴晁家,她家小子回來咧!”幾個上了些年紀的男人端着那巨大的海碗看着晁鋒,可以説他們是看着晁鋒長大的,在晁鋒當兵的歲月裏,更是幫襯着晁鋒家裏打理着田地家務,也是他們幫着晁鋒隱瞞着被抓去坐牢的事實,只向晁鋒的老孃説晁鋒在軍中服役,沒有時間顧家。可眼前的晁鋒肩膀上那閃耀的星星,還有晁鋒身邊那些同樣壯的軍官倒讓他們惑了…晁家小子不是犯了軍規,正在黑窯裏蹲着麼?怎麼今天這麼光鮮地回家了?

晁鋒放下了手裏的小皮箱,按照家鄉的禮節上前招呼。都是沾親帶故的老鄰居或親戚,都是長輩,晁鋒的話語神態中自然地帶上了些恭謙:“三叔,您老人家身子好?家裏承您照料了,晚輩在這先謝謝您了!”端着海碗的漢子們換了一下眼,年紀最大的那個猶豫了片刻,總算是點了點頭:“好着呢,好着呢!你…不是犯了軍規了,在黑窯裏蹲着?白紙黑字的本本上寫着的,可看你這樣子,不像是…”沒等晁鋒説話,鬼龍已經搶上前去,不由分説向了答話的漢子伸出了右手:“我是晁鋒在部隊上的領導,晁鋒在部隊上的表現很好,怎麼能有犯軍規的事情呢?這事情啊…還不好説,軍規裏不是有保密這一條麼?可按説您是晁鋒的長輩,説了也無妨的…您看那戲文裏,不是有王佐斷臂勸文龍,還有周瑜打黃蓋的苦計麼?”答話的漢子趕緊將手裏的海碗到了身邊那人的手中,又將自己那青筋畢的大手在衣服前襟上使勁擦擦,一把抓住了鬼龍的手。幾個漸漸圍攏過來的漢子們看看鬼龍肩膀上的三顆星星,再打量着周圍幾個軍官臉上帶着的那種坦蕩的表情,都捧着大海碗笑了起來:“我們就説呢?晁家小子是好樣的,咋能犯了軍規天條呢!趕緊回家去,你老孃怕是早得了信了,正等着你呢!”一羣人的簇擁之下,晁鋒和幾個兄弟快步走向了闊別多年的家。孩子們在晁鋒身前身後喊叫跑動着,漢子們端着大海碗一邊聊天一邊還不忘了朝自己嘴巴里撥上一口酸酸的麪湯,而李文壽手裏不斷遞出的香煙糖塊更是讓那些熱情的鄉親們讚歎有加…晁家小子不賴,他朋友更仁義!來這窮鄉僻壤裏,也知道入鄉隨俗,也知道講究個禮呢…

晁鋒的老孃早早地得了消息,已經換上了一身乾淨的衣裳站在了院裏,面朝着打開的大門等候這晁鋒一行人的到來。當晁鋒看見自己母親頭上的白髮,再看看老母親那更加佝僂的身子,晁鋒猛地扔下了手裏的小皮箱,三兩步衝上前去,一頭跪倒在母親的面前,痛苦失聲:“娘啊…兒子不孝啊…”白髮蒼蒼的老母親明顯地顫抖了一下,眼眶也猛地紅了起來,連身體也不由自主地搖晃了一下,瘦小的手掌稍微抬起了一點,似乎是要撫摸面前已經許久不見的兒子,可不知道為什麼,母親的手掌慢慢地放回了原位,只是冷冷地説出一句:“哭甚呢?叫鄉黨笑話,回屋,娘有話要問!”話説完了,竟然撇下在場的眾人,自顧自地轉身回到了窯裏,過了片刻,窯裏傳來了晁鋒母親的一聲吆喝:“也請你三叔,還有你同來的部隊上的領導進來!”摸不着頭腦的鬼龍和同樣疑惑的三叔隨着晁鋒進了那間簡陋而又異常整潔的窯,透過窯窗户照進來的陽光灑在炕蓆上,正好把晁鋒的母親籠罩在了柔和的光環裏。晁鋒的母親在炕蓆上盤腿坐着,稍微欠了欠身:“他三叔,還有部隊上的領導,今天請你們做個見證,出門也向鄉黨們和部隊上的人説説,我老晁家是如何管教不肖子孫的!鋒兒,去把那戒尺拿來!”晁鋒拿碩大的身軀竟然顫抖了一下,乖乖地從窯中供奉着關公的神龕下取過了一條黑黝黝的戒尺,雙膝跪地恭恭敬敬地雙手遞到了母親面前。

還沒等晁鋒的母親開口,晁鋒的三叔已經驚訝地喊叫起來:“娃他娘,可不興動這個!娃也沒犯甚大錯,哪能動家法呢…”白髮蒼蒼的老母親稍微動了動左手,止住了三叔那驚訝地喊叫,用右手穩穩當當地將戒尺抱在了懷中,緩緩地閉上了眼睛:“鋒兒,你自己説説這戒尺的來歷!”晁鋒跪在炕前,低着頭一聲不吭,巨大的巴掌死死地抓着炕前的土地,連手指都扣進了結實的泥土裏。

炕蓆上的老母親猛地睜開了雙眼,顫抖着左手指着晁鋒,嗓門也高了起來:“出了門幾年光景,就連這戒尺的來歷都忘了麼?還要我這做孃的來告訴你麼?”晁鋒猛地朝着炕蓆上端坐着的母親磕了個響頭,跪在地上直了身體:“戒尺是用祖上打造兵器的餘鐵鑄造的!清朝年間沙俄入侵,祖上自全村募集銀錢自鑄鐵槍投軍殺敵,多餘的黑鐵就打造了這把鐵戒尺,作為晁家的家法。上面刻了八個字…忠孝仁義,佞妄者戒!家門中歷代有不忠、不孝、不仁不義者,皆可請家法殺之!”老母親稍微嘆了口氣,繼續説道:“還算你記得晁家的家規!那你再説説,這戒尺下有幾條人命了?”晁鋒不假思索地答道:“一共九條人命!有不孝、不義、不仁…最後一個是我二爺,‘十八年饉’饑荒年間,偷了人家半鬥黍子,被太爺爺拉到村口,當眾打死!連帶着賠上了人家三倍糧食…晁家六大分支,三百多口人,就是因為這個,幾乎全部餓死,險些成了絕户!”提起往事,老母親和站在炕前的晁鋒三叔眼睛裏都有了眼淚!骨氣…人不可沒有骨氣,可骨氣的代價竟然是一個曾經興旺的大家族灰飛煙滅,竟然是幾百條人命?

可人沒有骨氣,成嗎?

止住了唏噓,老母親輕輕地撫摸着戒尺,聲音也猛地凌厲起來:“你也知道這戒尺的來歷,也知道這戒尺上還有九條人命?那你還敢犯了軍法?還敢穿着軍裝回來?還敢強拉着你的領導和你一起騙你老孃?”不等鬼龍上前解釋,老母親已經舉起了手中那黑黝黝的戒尺,狠狠地打在了晁鋒的肩頭,眼睛卻不經意地瞟了一眼鬼龍:“我的兒我知道!鋒兒從小就是個直脾氣,見了個看不過眼的事情就要説,就要管!從小到大,我就沒少為這個心,可心又有什麼用?生成的脾養成的,那是改不了啦…

也罷,就由得兒去了!我兒不欺善,我也放心。你在部隊裏犯了軍規天條,你三叔幫襯着不叫我知道,怕我知道了傷心。可你娘老是老了,眼睛不瞎,耳朵不聾,心裏更是明鏡似的,街坊鄰居們拉家常透出的一星半句湊起來,娘就都知道了,啥都知道了!街坊鄉黨們的那份善心,當孃的懂,我也就由着你三叔,由着鄉黨們哄我,可我知道,總有那麼一天,兒回來了,當孃的要問個清楚明白,我兒殺的人,可是真真的犯了死罪麼?就是犯了死罪,能由着我兒去殺麼?那還要王法作甚呢?”老母親再次高高舉起了戒尺,卻是輕輕地打落在了晁鋒的肩膀上:“犯了軍規天條,就要蹲黑窯!可我兒再犯了軍規天條,我也還是想我兒啊,在黑窯裏有吃的麼?有穿的麼?夏裏蚊蟲咬着,我兒難受不?三九天裏,我兒的衣裳被褥可厚麼?別叫我兒凍着…”兩行濁淚,順着白髮老孃那乾枯的臉頰滑了下來,輕輕地滴落在了那陳舊的炕蓆上,晁鋒深埋下了頭,大顆大顆的淚水狠狠滴在了炕前的土地上,白髮蒼蒼的老母親緩緩地將手中的戒尺第三次舉了起來:“兒啊!娘知道,你要是有一絲的虧心,你也不敢回家來看看娘了!看你身上的軍裝,再看你同來的領導,娘也知道,知道你還在部隊上聽調聽宣,也就是戲文裏的暫寄人頭,上陣殺敵!兒啊…一錯不可再錯,部隊上記下你犯了軍規天條的過錯,讓你還在軍前效力,你可是要識抬舉,可不能落個破爛名聲回家咧!這三戒尺,娘只打了兩下,還有一下,娘暫且給你記下了,等你再回來了,這第三戒尺打還是不打,都看我兒自己了!”放下了戒尺,老母親從炕蓆上欠了欠身子,扶着晁鋒的肩膀下了地:“起來吧!幫着娘把那面板抬出來。出門這些年了,娘還沒給兒做過一頓好飯呢,今兒回來了,娘給你做綠麪條吃,從小你就愛吃這個…”不光是跪在炕前的晁鋒泣不成聲,也不單單是晁鋒的老母親和三叔在着衣襟擦眼淚,鬼龍的眼睛也濕潤了!

白髮蒼蒼的老母親,可能沒有念過書,可能沒有看過外面世界的繁華,甚至沒有了解外面的世界已經變換了一個模樣,不再是她印象中的那麼單純,但在母親的心中,對兒子的疼愛和對世事對錯的評價永遠都是那麼深沉而又單純,不含一絲一毫的雜質,更沒有一點點的偏私,永遠都是那麼令人動啊!

一直在泣着的晁鋒三叔猛地用衣袖擦了一把淚痕斑駁的臉,拉開了嗓門吆喝着:“娃他媽,你這就不對了!娃好容易回家一趟,雖説是犯了些過錯,可也不能就用一頓麪條給招待了啊。再説了,還有這麼多部隊的領導們,來咱這窮地方,也算是咱老晁家的風光呢!照我説啊,咱也給娃長長臉,招呼着鄉黨們上個幾桌席面,好好讓領導們吃上頓咱家鄉的飯啊…就這麼説了,我説他二伯家的,還有他四舅家的,抱柴禾端桌椅,再去幾個人上集面上割打酒,咱擺席面咯!”一直在院裏院外的鄉親們歡呼着各自忙碌起來,停留在院子裏的向正等人更是被各家待若上賓,早早地安排了幾個在外面闖蕩過的老人陪着拉開了家常,釅釅的茶水,香噴噴的油炸果子,還有用大托盤端上來的紙煙堆滿了一張巨大的八仙桌,笑鬧着的孩子們也被各家的婆姨拉了開去,晁鋒攙扶着老母親端坐在了院子中央的靠椅上,笑眯眯地看着場院中忙碌的人們,不時地向那些前來幫忙或問候的鄉親們道勞,那充滿着幸福和慈愛的笑容幾乎是從心底裏漫溢出來,再漸漸地填平了老母親臉上的皺紋,連天空都彷彿被這喜慶的氣氛所動,送上了微微的涼風和燦爛的陽光。

人多好辦事!不過一個多小時,寬敞的場院裏已經擺好了十幾張大大小小的桌子,各種不同形狀的板凳也從各家搬來了,幾個充當大師傅的中年漢子正頭扎着白手巾,上繫着油乎乎的圍裙,勁頭十足地準備着席面上的菜。各家拿來的細糧白麪被集中起來,統一放到了十幾張巨大的面板上,由那些心靈手巧的婆姨們製作成了饃饃麪湯,散發的糧食香味的蒸氣漸漸瀰漫了整個場院,讓每一個身臨其境的人都覺到了鄉村中那種淳樸而又濃厚的喜慶氣息。

陪着向正一行人的老人們帶着幾分長輩的矜持和優越客氣地與向正等人談着,從他們的口中聽來,無論是農時家事,甚或是朝代的變更,都帶着幾分參禪悟道般的意境。歲月的年輪當中,老人們已經經歷了人生的大半,在他們的眼中,一切都是那麼的自然而有規律,行善事,做正人,人生當如此而已!話雖簡單,卻是一輩子的積累,甚至是幾千年的沉澱啊…酒席齊備,村裏的幾個年紀最大的老人謙讓了一番後與晁鋒的老母親坐了主家上席,其他的人則按照輩分大小有序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而在上席旁的那桌貴賓的席位上,鬼龍一行也被熱情的鄉親們硬拉着坐了下來,沒有過多的客套話語,那一碗碗鮮紅的高梁酒已經暖人心脾了!

看着眼前的熱鬧場面,秦椋藉着端碗敬酒的機會小聲地問禿子:“我説禿子,這十幾桌酒席也要不少錢了吧?看不出來,這地方樣子不怎麼現眼,可每户人家還都真有那麼點錢啊,幾個小時就能出這麼個場面,不簡單啊!”禿子一口乾了碗裏的高梁酒,順手抹了抹嘴上的酒漬:“你不是農村長大的,自然就不知道了。這些酒菜都是各家自己帶來的,除了買需要些錢以外,其他的都不用花錢的。農村裏的喜慶或喪事都是這樣,大家各出一份力,也就圖個熱鬧而已了!”晁鋒和鬼龍已經被敬酒的鄉親們包圍起來,滿斟着好酒的大碗象是星般地送到了晁鋒和鬼龍的手裏,熱情的話語也想那碗中的美酒般的燙心,還有什麼理由推託呢?酒到杯乾,晁鋒和鬼龍也就醉了,連心都醉了…

停留了兩天,在這兩天裏,晁鋒和鬼龍等人修繕了那兩孔已經顯出破敗的窯,從遠處的溝坎上收集了小山般的柴禾,把家裏的水缸添得不能再滿,還從集市上為老母親買回了足夠幾年吃用的糧食和用品。

還能做些什麼?往後的幾年,都不能回鄉探望老母親了,只能用這短短的兩天來儘儘孝道,儘管是那麼的微不足道,可總算是當兒子的一片心啊!

儘管是那麼的不捨,鬼龍一行還是踏上了離開的路程,臨行之前,晁鋒的老母親單獨拉着晁鋒進了窯裏,也不知道説了些什麼?從窯裏走出來的晁鋒臉上還殘留着淚痕,但腳步卻是相當堅定!老母親的年紀大了,走不了遠路,晁鋒的三叔陪伴着一步一回頭的晁鋒等人離開了這座寧靜的小鄉村。

黃土高原上的小路是那麼的漫長,幾個穿着軍裝的壯漢子還不覺得什麼,可晁鋒的三叔卻是明顯地趕不上了,息着停了下來:“我説娃啊,三叔就送到這裏了。往前再走個十里就是汽車站了,你好好的去,不用掛記着家裏。家裏地裏,都有鄉黨們幫襯照應着哩!好好在部隊上做你的營生啊…”晁鋒小心地攙扶着三叔,從隨身的小皮箱裏拿出了厚厚的一疊鈔票:“三叔,家裏就拜託您老心了。這錢您老留着,萬一家裏有個花用的,也能添個油鹽醬醋的…”看着那一疊鈔票,原本氣吁吁的三叔象是被火燙了般地跳了起來:“娃,你這是作甚呢?打你三叔的臉吶?你三叔不是有錢的財東,可總還能有口飽飯吃,有件沒補丁的衣裳穿,有你三叔一口飯吃,能餓着你老孃?有三叔一件衣裳穿,能凍着你老孃?錢是個甚?錢能當個甚呢?你要真有個孝順的心思,那就拿個立功的紅本本回家給你三叔長臉,你三叔稀罕那個,不稀罕你手裏的錢哩!”了口氣,三叔怒氣衝衝地從懷裏拿出了一雙鞋墊扔在了晁鋒懷裏:“娃,你三嬸看你腳上穿的皮靴,怕你走遠道不方便,硌腳,這是你三嬸熬了兩個晚上給你做的鞋墊,你説這鞋墊能值幾個錢吶?”儘管鬼龍等人一再勸説晁鋒的三叔收下這些錢,但固執的老人卻是怎麼也不願意,反倒是氣哼哼地抄着雙手,雙腳使勁地踢騰着路上的黃土,徑直朝着回村的路上走去。

看着拿着一疊鈔票傻愣在路邊的晁鋒,李文壽不由得慨着:“都説這裏的民風淳樸,也都説西北漢子直乾脆,今天算是見識了!面朝黃土背朝天地幹上一年都掙不來的錢愣是沒看在眼裏,這還不算什麼,這麼多年照顧鄉親卻認為是理所當然的責任和義務,真叫人佩服!”豆大的眼淚晁鋒的眼眶中滑落下來,滴在了這片塵土飛揚的黃土地上。轉身看去,高高的土坎上竟然站立着一個小小的身影,即使隔着很遠的距離,眾人還是能看清楚,那就是晁鋒的白髮母親,正倚靠在一棵小樹下向這邊眺望,而黃土高原上的溝坎中,也傳來了晁鋒三叔那帶着沙啞的信天游曲調:“崖畔畔開花崖上上紅,娃要出西口闖蕩營生,娃走道要想着走正道,娃做營生要記着莫虧心…”黃土高原上的小路是那麼的漫長,走出了好幾裏地,晁鋒突然沉重地嘆了口氣:“這一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回家了。我娘老了,身子也不如從前,下一次回家…還能吃到我娘做的麪條麼?還能讓我幫着老孃收拾家裏的窯麼…”鬼龍拍拍晁鋒的肩膀:“別想那麼多了!來之前將軍已經安排人知會了當地的民政部門,會有人定期來照顧你母親的。再説平時你家鄉的親戚鄰居們也能照顧上一些,應該不會有什麼大礙的。做我們這一行的,都是有國無家,心裏難受、牽掛、也就只能強忍着了!”李文壽也在一旁勸着:“我説晁大官人,你也算不錯了!還鬧了個衣錦還鄉,眾人面前,總算也風光了一把,你老孃和你三叔也都是明道理、懂是非的人,要不也不會對你有那麼高的期望了…”晁鋒沒有説話,只是放下了手中的小皮箱,猛地朝着遠處土坎上了老母親跪了下來,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站起身頭也不會地向前走去,一旁的禿子也算是西北人,多少懂一些當地人出遠門的規矩,小聲地向鬼龍等人解釋着:“出門辦事,講究的就是不能回頭,回頭了就是不能離家的娃娃,出門也辦不成事情,在西北的不少地方都是有這個説法的,我們也走吧,免得晁鋒的老孃一直在那裏看着。高處風大,老人家受不住的!”離開家鄉的腳步永遠是那麼艱難,在信天游曲調的伴隨下,在老母親的子當中,離開的腳步永遠被牽絆着,連心都只想停留下來,永遠留在這寬厚而又灼熱的黃土地上啊!

輾轉幾,鬼龍一行人終於到達了秦皇島榮軍醫院,建立在山水明秀之處的秦皇島榮軍醫院保持這一貫的安靜祥和。不時有一些輕手輕腳的護士用輪椅推着那些在歷次戰鬥中負傷的戰士在林間溪邊休憩閒談,還有些戎馬一生的老將們在樹蔭下’登旁靜靜地看着報紙,聽着隨身的小收音機裏的新聞。

在鬼龍出示了自己的證明文件之後,一個圓臉小護士帶着鬼龍等人來到了一處樹蔭下,指點着輪椅上的那個獨自微笑着的人説道:“你們要找的就是他了,剛來的時候他身上有好幾種病,現在基本上都治好了,氣都好了很多,也慢慢地認識身邊的人了。可就是不能看見穿制服的人靠近,只要有穿制服的靠近他就很緊張,甚至會出現情緒失控,你們最好換上一身便裝以後再去看他。”鬼龍等人換了一下眼神,朝着禿子點了點頭:“禿子,你把軍裝下來吧!別嚇着你哥,這裏有些吃的,你和你哥單獨聊聊,我們在遠處等你。”換上了一身便裝,禿子拿着買來的一些食物慢慢地靠近了自己那被人打傻的哥哥。幾年不見,原本被折磨得憔悴無比的哥哥受到了很好的照顧,臉紅潤了許多,連手上那些在務農時留下的老繭都已經逐漸消退了。看見禿子拿着食物走過來,坐在輪椅上的哥哥出了一絲微笑,嘴角也淌出了一絲絲涎水:“吃的…好吃的…”半跪在輪椅前,禿子小心地將手中的蛋糕掰成了小塊,慢慢地送到了哥哥的嘴邊。被打傻的哥哥憨笑着,帶着幾分異樣的笑容用手抓扯着禿子手裏的食品包裝袋,卻對送到嘴邊的食物不屑一顧。禿子輕輕的朝着自己的哥哥問道:“哥啊,還記得我不?還記得禿娃不?禿娃來看你咧,給你送蛋糕吃咧…”傻笑着的哥哥眼睛裏亮了一下,抓扯着食品包裝袋的雙手也停頓了下來,用力地偏着腦袋看着半跪在自己面前的禿子,好像在努力回憶着什麼:“禿娃…禿娃…”輕輕地將一小塊蛋糕放進了哥哥的嘴裏,禿子拍打着哥哥的膝蓋低聲地哼唱起來:“禿娃禿娃…戴個瓜瓢…瓜瓢也禿…禿娃也禿…”輪椅上的哥哥猛地瞪大了眼睛,直着喉嚨跟着唱了起來:“禿娃禿娃,戴個瓜瓢,瓜瓢也禿,禿娃不禿!禿娃不禿,好娶媳婦,娶個媳婦,養個禿娃…”禿子的眼睛裏猛地湧出了淚水!小時候家裏窮,啥吃的也沒有,嚴重的營養不良導致了自己的頭髮一夜之間掉了個光,村裏的孩子們編了那首歌謠來笑話自己,當老實的哥哥看到自己被那羣小孩子包圍在中央戲耍着哭泣的時候,哥哥象是暴怒的獅子般衝了過去,用自己同樣單薄的身體撞開了那些孩子,任憑那些孩子用石塊樹枝亂砸,緊緊地將自己摟在懷裏抱回了家,哥哥就是哼着這首修改過了的歌謠哄自己止住了哭泣,漸漸入睡…

父母早喪,是半大的哥哥硬着拉扯自己長大,有了好吃的先盡着自己吃,十冬臘月的天氣,哥哥凍得直朝衣裳裏麥草,卻把唯一的一件老羊皮襖批在了自己身上!小時候逢集,看着集市上那黃橙橙的蛋糕就走不動道了,哭着鬧着要哥哥給買一塊嚐鮮,可哪來的錢呢?哥哥抱着自己走到了集市邊的小河溝邊,先撿些柴禾給自己生了堆火,自己卻扒了衣裳褲子跳進小河溝裏,砸破了冰去挖河溝淤泥裏的小鰍魚。坐在火堆邊的自己只顧着去數哥哥扔上岸來的小鰍魚,卻沒注意哥哥那凍得青紫的身體!

好容易攢了二十來條小鰍魚,哥哥連火都顧不上烤就抱着自己來到了集市上,冬天的小鰍魚實在是稀罕,賣了個好價錢,可集面也散了。哥哥抱着自己追出了幾里地才趕上了那個賣蛋糕的,給自己買了兩塊蛋糕。可自己怎麼就那麼混呢?光顧着自己美滋滋地吃着蛋糕,卻沒看見哥哥猛着唾沫從地上捏自己掉下的蛋糕渣吃!

從早上到晌午,哥哥水米未進,哥哥也餓啊…靠砍柴禾,賣口糧送自己上學的哥哥自然沒有機會念書了,求人給自己寫信的時候也永遠就是簡單的幾個字…哥啥都好,地裏好,家裏也好,好好唸書,甭記掛着哥!還有隨信寄來的幾張皺巴巴的鈔票,散發着泥土的腥氣和哥哥身上那濃厚的汗水味道…

當兵了,哥總算是揚眉吐氣了!每次自己把省下來的津貼寄回家,哥總是要炫耀地舉着那張匯款單從村頭走到村尾,讓全村的男女老少都看看那張從遙遠的軍隊中飛回來的匯款單,那是我兄弟給我的,我兄弟有出息了,穿制服吃皇糧了,是公家人了!

探家了,卻驚訝地發現哥哥把所有的錢積攢到了一起,零錢整錢的一大把,説是留着給自己蓋房子娶媳婦用,自己卻捨不得吃、捨不得穿,大冷的天氣,身上還是那件掉光了的老羊皮襖…

好説歹説地勸哥哥先顧了自己,先蓋上房子,娶上個媳婦,給自己添個小侄子侄女,那才是和和美美的一家子人呢!可沒想到,就為了自家一塊向陽的宅基地,村支書先是找了個由頭把哥哥關進了局子,再找人在局子裏把哥哥打成了傻子!

壯年的哥哥,一肩能挑二百斤的擔子,一手能提百十斤的麥捆,一個這麼結實的莊稼漢,一個剛剛看到了好子的輪廓的老實人,就這麼成了個傻子!

輪椅上的哥哥那拉長了喉嚨的喊叫聲打斷了禿子的回憶,隨着哥哥的喊叫,從一旁的樹林裏傳來了一個朗的聲音:“小子,喊叫什麼呢?知道你有好吃的,我這不是來了麼?”伴隨這朗的聲音,從樹林中走出了一個同樣禿着腦袋的老人。老人並不高大,但卻顯得異常的健壯,滿臉的紅光中隱隱透着一股無法湮滅的殺氣,整個右臂已經不見了,連眼睛也只剩下了一隻,儘管在眼眶中的那隻假眼珠做得相當真,但與老人的另一隻眼睛比較起來,明顯地少了那種威風和霸氣。看到半跪在輪椅前的禿子,老人愣怔了一下,猛地笑了起來:“我説這小子怎麼就和我投緣呢,鬧了半天是我們倆得腦袋都是禿瓢啊!哈哈哈哈…”禿子的哥哥興奮地舉起了手裏的蛋糕,直朝着老人喊叫着:“好吃的…蛋糕…你吃…”聞聲趕來的護士好像已經悉了眼前的這一老一少的方式,只是抿着嘴微笑着笑道:“郭老,您又有口福了!每次有好吃的你們爺倆都記着對方,還真羨慕你們爺倆這緣分呢!”老人揮動着唯一的一條胳膊,從半跪着的禿子手裏拿過了半塊蛋糕進嘴裏,有滋有味地咀嚼起來,輪椅上禿子的哥哥也指着老人拿光禿禿的頭頂快活地喊叫着:“禿娃…禿娃吃蛋糕了…”抹了把臉上的淚水,禿子將手中的蛋糕一點點地進了哥哥的嘴裏,眼睛也掃了一下站在身邊的那個獨臂老人:“您也吃吧?我哥哥在這裏,能有個人説説話,能有個人不嫌棄他做個伴,真是謝謝您了!”獨臂老人擺了擺手,朗地笑了起來:“哈哈!我剛看見這小子的時候還納悶了好一陣子,這小子怎麼看也不是軍人,到底是什麼皇親國戚來軍方的療養院裏充數呢?一直到後來小朱親自來看他,我才猜出個**分來。嘿嘿,小朱就是那德行,拼起命來象瘋子,可打完了仗又護犢子!你,還有站在林子外面那幾個,都是小朱的手下吧?”禿子愣怔了一下,少將竟然親自來看自己的哥哥,這可真是萬萬沒有想到的!小朱?從來都沒聽見有人這麼稱呼少將的,眼前的這個老軍人是什麼來歷啊?聽這話音,好像資歷比少將還要深厚啊…郭老?中國的將領或老兵中有這麼一號人物麼?禿子仔細地回憶了一番,猛地驚叫起來,把正在狼虎嚥地吃蛋糕的哥哥都嚇了一跳:“您是獨臂將軍郭全?在朝鮮戰場上親自帶着警衞連上陣,頂住了美國人的一個團三天的輪番進攻的郭全?當時都説您已經陣亡了,可您居然拿着自己被打斷的胳膊走回了指揮所,您…”老人揮揮手,止住了禿子的驚呼:“還説那些幹什麼?都是過去的事情了,現在的郭全,不過是個混吃等死的老傢伙了,啥用都沒有了。成天呆在這畫兒一般的地方,用不了多久,連骨頭都酥軟了,比不得當年的筋骨了啊…想當年槍林彈雨裏,雪地上聽着炮聲睡覺,坑道里就着積雪炒麪,啥時候陣地上槍聲一響,神頭倍足地朝外面衝!可你看看現在。有點動靜就睡不着覺,吃點油膩的就鬧肚子,想聽個槍聲炮響的還只能看電視裏的那些假模假式的戰爭片,越活越沒勁了!”侍立在一邊的小護士微笑着打趣道:“郭老,那您還天天看着作戰地圖幹嗎?就説您那屋子裏,沙盤都快把客廳佔滿了,來個老戰友看看您,連個坐的地方都找不到…”眾人的歡笑聲中,滿嘴裏都是蛋糕的禿子他哥突然嘟囔着喊道:“要水啊…要水啊…”被小護士的打趣逗笑了的郭全轉過身,朝着樹林里拉開了嗓門吆喝道:“我説小鄧,把我那水壺拿過來!”隨着一聲乾脆利落的答應,從樹林裏跑出了一個健壯的小夥子,上掛着水壺,脖子上吊着望遠鏡,手裏還提着一個小馬紮,背上還斜斜地揹着一把摺疊大傘,遠遠看去,活象是一個移動的軍事觀察站,郭全哈哈笑着指點道:“你們看看這小子,帶着這麼多零散物件跟我出來幹啥呢?我以前的警衞員,那都是抓上手槍望遠鏡就能跟我上陣的,哪裏來的這麼多雞零狗碎的玩意啊?”笑罵聲中,小鄧已經跑到了郭全的面前,麻利地從間解下了水壺遞給了郭全:“首長,給您水壺,早上新泡的君山尖,香着呢!”沒等郭全接過水壺,坐在輪椅上的禿子他哥猛地驚叫起來,掙扎着摔下輪椅,半趴在地上朝着剛剛跑過來的小鄧搖晃着雙手:“莫打我…宅基地我不要咧,莫打我咧,我不要宅基地咧!我不仗禿娃的勢,我啥也不朝外説,莫打我咧…”一邊説着喊着,禿子的哥哥一邊拼命地朝着小鄧搖晃着雙手,只是用胳膊肘支撐着身體,向着還沒有反應過來的禿子靠去,身體顫抖得像是秋天的樹葉,嘴裏的蛋糕也都吐了出來,腦袋拼命地在地上磕碰着,努力完成一個個磕頭的動作!

禿子猛地把驚駭的哥哥抱到了懷裏,用自己的膛擋住了哥哥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不知所措的小鄧。站在一旁的護士也反應過來,直朝着小鄧揮手:“你趕緊走,趕緊走!他見不得穿制服的,平常都留神了,怎麼今天就…”郭全原本開朗的笑容迅速地消失了,臉也變得鐵青,劈手一把奪過了小鄧手裏的水壺,用力一推穿着軍裝的小鄧:“趕緊退回林子裏去,今天不用跟着我了!”忙亂了好一陣,儘管眾人盡力安受到了驚嚇的禿子他哥,但禿子的哥哥仍然不停地重複着那幾句混亂的話語:“莫打我…宅基地我不要咧,莫打我咧,我不要宅基地咧!我不仗禿娃的勢,我啥也不朝外説,莫打我咧…”萬般無奈的情況之下,只好由護士為禿子的哥哥注了一支鎮靜‮物藥‬,讓渾身痙攣的他慢慢地睡了過去。看着漸漸平靜下來的病人,臉鐵青的郭全猛地將手中的水壺砸到了地上:“這***叫什麼事兒!?老子當兵的時候,只要是看見了穿制服的,老百姓都是蹦着高的往家裏拉,用最好好的吃食招待,可你們看看,才過了多少年的光景,老百姓見了穿制服的,不是怕就是厭!這麼好的一個娃娃,硬是見了穿制服的就怕得磕頭作揖!老百姓節衣縮食,老子們拼死賣命打下的江山,就是壞在這幫子穿制服的狼身上了!”趕來參加救護的軍醫和護士們都沉默着,儘管老將軍説的話很刺耳,但這也確實是存在的事實!穿上了制服,擁有了國家給予的權力,如果在自己的心裏沒有一善良的準繩,那將是怎樣的一番光景?

鬼龍一行人也來到了病人身邊,看着睡中的病人,鬼龍無言地拍拍禿子的肩膀,身材高大的晁鋒輕輕地抱起了禿子的哥哥,隨着護士向着樹蔭遮掩的療養病房裏走去。餘怒未消的郭全看看身邊這些幹的軍人,用唯一的手臂朝着鬼龍指了指:“你是他們的頭頭?要出去辦事了吧?”沒等驚詫的鬼龍回答,郭全已經再次揮舞着手臂説道:“我好歹也是個老兵,這都看不出來麼?禿頭小子,你安心的去,你哥哥在這裏有我照應着,絕對不會再出現今天這樣的事情了!看你們的樣子就知道你們是朱瘋子手下的兵,站在後面的那個,你是劉閻王訓練出來的吧?好好去完成任務,再也別給咱們的制服丟臉了,我們穿的制服,再也不能丟臉了,也真的丟不起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