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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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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思緒從“吃豆”中拉回來時,看到他已在樹冠上鋪下了一塊粉紅的塑料布。看起來他的樹冠裏一定還儲藏着許許多多寶物,即便他從樹冠裏提出一支壓滿子彈的衝鋒槍我也不會再吃驚了。他把麪包、香腸、燒雞擺在塑料布上,擰開酒瓶子,伸手從樹冠裏摸出兩個搪瓷缸子,咕嘟嘟倒酒,在我們周圍立刻就瀰漫了濃郁的酒香。

他端起搪瓷缸子,舉到我面前,説:“為了咱哥倆的久別重逢——幹!”搪瓷缸子相碰,發出清脆聲響。我們仰起脖子,咕嘟嘟灌了幾大口,酒立即滲入血。他的臉上,有一層鐵鏽樣的屑片,輕輕地落下來。他慨地説:“十幾年沒聞到茅台酒味了。”

“這酒其實也沒有什麼了不起,只不過是送禮的人把它的身價哄抬上去啦。”

“我知道,我們這邊也興起送禮風來了。”他撕了一條雞腿,先放到鼻子上嗅嗅,然後快速地吃起來。我驚異地發現他的吃相惡而醜陋。他把整條雞腿進嘴裏,嘴不動,牙齒咯咯唧唧一陣響,手裏就只剩下一光溜溜的骨頭了。他把骨頭隨手往河裏一拋,水面上翻起幾簇花,一條紅的大魚像電一樣地閃現了一下它的身形,隨即便消失了。

半缸子酒落了肚,他臉上的鐵屑剝落了幾層,顯出了青紫的底。酒意上來,他的話明顯地多起來,身體也在樹冠上前仰後合。

“兄弟,我知道你方才想什麼?”他狡猾地笑着説。他這種狡猾的笑容我十分悉,每逢他這樣笑,就説明他要捉人了。不過現在他是不大可能捉我了。

“你説我在想什麼?”我説“猜對了我敬你一杯酒!”他哈哈一笑,説:“我要猜不透你心裏那點小念頭,就枉做了十年鬼!你在想她——”

“她是誰?”我故意裝糊塗。

“大嘴巴牛麗芳呀!”

“你算蒙對了吧!”

本不是蒙,”他説,你腦子裏想什麼,我隔着你的顱骨就看到了。你的腦子裏有一塊屏幕,像個火柴盒那麼大,大嘴巴牛麗芳在那兒閃過來閃過去,你怎麼能騙得了我?”

“噢呀,”我説“你這不是具有特異功能嗎?”

“在活人的世界裏算特異功能,在死人的世界裏就不算稀奇了。”他説。

“好好好,”我把酒瓶裏的酒統統倒到他的搪瓷缸裏,説“算我輸了,敬你一杯。”他端起缸子,一仰脖子灌了個罄盡。又一層鏽屑從他臉上噼噼叭叭地爆裂下來,這時他的臉變成了,那些個痤瘡顆顆鮮紅。鮮紅綠,相映成趣,使他的臉像一幅鮮活可愛的圖畫。

他説:“你知道牛麗芳的情況嗎?”我搖搖頭,説:“到了南邊後,我跟老部隊斷了聯繫。她大概有四十歲了吧?老太婆了。如果她發了福,她的嘴可能會顯得小一些,如果她瘦了,那嘴可就更大了。”他説:“反正咱都是過來的人了,我把我的秘密告訴你吧!”他倏然進了樹冠,轉眼又冒上來。他遞給我一個赭紅塑料封面的相冊,説:“你先翻着看看吧!”我翻開相冊,逐頁看着那些因埋藏地下多年而變得黴跡斑斑的照片。第一頁鑲着新兵連時期的錢英豪,黃縣工農兵照相館的作品。錢的臉灰白,鼻子上像抹了一塊石灰。接着翻出了我們五個同鄉戰友的合影,也是黃縣工農兵照相館的作品,五個人分兩排,前排坐着我與胖子張思國,後排站着郭金庫、錢英豪、魏大寶。左上角印着一行字:“憶往昔崢嶸歲月稠。”看着這張照片,我黯然神傷:錢英豪犧牲了。魏大寶復員後犯了傷害人命罪,判了十二年徒刑。張思國復員後在家下莊户,聽説還沒説上個老婆,光着。

“郭金庫運氣不錯,”他把話進我的思緒裏“去年上邊來了文件,説凡參加過自衞反擊戰立過三等功以上的都可吃國庫糧並安排適當工作,郭金庫立過三等功,安排在鄉里專搞計劃生育。”繼續往下翻,翻出了錢英豪與他媳婦李翠香的結婚照,錢英豪戰前全副武裝的照片…最後出現了戰士劇團報幕員大嘴姑娘牛麗芳的半身放大照片。這是一張藝術照。照片用的布紋紙,周圍是鋸齒狀花邊,蓬萊縣工農兵照相館的作品。照片上的牛麗芳側着臉,睫翻卷,眼波動,滿腮微笑,看不到完整的大嘴,只能看到一個嫵媚秀麗微微翹起的嘴角。往昔的“崢嶸歲月”稠密地在我的腦海中那塊火柴盒大小的屏幕上閃現出來,那張陳舊的淒涼大嘴使我憂傷而惆悵。我合上相冊,長嘆一聲,把牛麗芳送回了我們的“崢嶸歲月。”河水愈漲了,幾乎沒了波,水面遼闊,浩浩蕩蕩,那些鳥鷗們翩翩飛舞在我們眼前。太陽略微了一下臉,滿河金光閃閃,河心那道處,竟是一片刺目的白光,好像熾熱的鋼水在淌。雨點在陽光下,亮得如同金星星。

“你跟她是不是有一腿子?”我把自己從對牛麗芳的思念中解出來,故做輕鬆地問。

他猶豫了一下,説:“算了,還是不告訴你吧,免得你聽了難受。”

“瞎扯,我跟她無親無故,我難受什麼!”

“正因為跟她無親無故你才難受呢。”

“別賣關子了,老實待吧!”

“其實也沒有什麼,”他狡猾地一笑,説“無非是摟摟抱抱罷了。”

“説説説,説詳細點!”

“咱倆從戰士劇團回黃縣後,我因為食物中毒去守備區醫院住過院,你還記得吧?”

“記得,你偷吃了食堂的螃蟹,上吐下瀉。”

“剛好牛麗芳也在那兒住院,細菌痢疾。我需要跑廁所,她也需要跑廁所。一見面我就説:‘小牛!’——知道為什麼我不叫‘老牛’叫‘小牛’嗎?‘小牛’好聽親熱還證明她很小很可愛,她一咧嘴,笑了,説:‘吃豆的!’我説:‘你怎麼啦?’她反問:‘你怎麼啦?’我説:‘吃豆吃撐了,拉肚子。’她噗哧一笑,説:‘少吃點,不知道軍馬場飼料緊張嗎?’我説:‘今後不吃了,省下黃豆喂小牛。’她説:‘我才不吃那鬼東西哩!’我説:‘你吃什麼?’她想了想,説:‘我吃青草!’我説:‘對,你吃的是青草,擠出的是!’她説:‘你真討厭!’”

“就這樣,一來二往,越混越。她就把照片送給我了。”他笑着説。

“你説得太簡單了。”

“我怕説得太詳細了會刺你。”

“絕對不會的,説吧!”

“我説過我們倆的情是建立在去廁所的路上的,我們的愛情過程散發着廁所的味道。儘管我已經不再拉肚子了,而且我也知道她也不拉肚子了,但我們去廁所的頻率越來越高,起初是白天,後來是夜晚,醫生已經讓我出院我説我頭暈,醫生説那就再吊幾瓶子鹽水觀察一個星期吧。你去過守備區醫院沒有?廁所是天的,推開走廊東頭的彈簧門,門外便是個生滿雜草的小院,院子北邊往裏拐有個僻暗角落,生着一叢紫荊。那天晚上我在去廁所的路上截住她。我説站住。她説幹什麼?我説下星期我就要出院了。她説你出院不出院與我有什麼關係。我説這一分開怕是再也見不到你了。她説見不到有什麼關係。我説你沒有關係我可很有關係。她説你跟我沒有關係。我説有關係因為我早就愛上了你。她説呸好一個賊大膽兒的新兵蛋子!我説你去黃縣問新兵演出時我們幾十個新兵就集體愛上了你,我是他們推選出來的代表。這個集體的愛你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我一瞪眼往前進了一步。她一瞪眼往後退了一步她説:你想幹什麼?我説我想代表我的戰友們親親你。她滿臉通紅我又進一步。她掄圓胳膊響亮地了我一個耳光,這耳光在我耳朵子上,得我耳朵裏嗡嗡直響眼睛裏冒火花她一側身就跑了。這時候東南風把廁所裏的臭味刮過來,真臭。我想我不能白白地挨這一耳刮子,我就不信親不了她的嘴,當天夜裏我沒再跑廁所。第二天白天碰到她,她板着臉故意不理我。我笑嘻嘻地説小牛姐姐你好狠的心腸!《三大紀律八項注意》裏説‘第五不許打人和罵人軍閥作風堅決克服掉’這是主席説的,你打人犯了紀律我要到你們單位找你們領導告你的狀。我知道我一叫‘小牛姐姐’她心裏保準甜滋滋的,果然她咧着嘴一笑説你還告我我不告你就算饒了你一條小命!《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第七條説‘不準調戲婦女們’你還記不記得?我説我沒調戲婦女呀我只不過要代表我的戰友們吻你一下你就下狠心我,你我一個人等於了幾十個階級兄弟你不對!她説你甭跟我油嘴滑舌沒有那麼便宜的事!你這樣的新兵蛋子我見多了!我説小牛姐姐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吻你一下也吻不掉你一塊怕什麼?她説你跟那個吃豆的小子不是背地裏嘲笑我大嘴巴嗎?為什麼還要吻我?我説我們喜歡的就是你這張大嘴巴,俗話説嘴有多大福有多大!她説那個吃豆的小子也愛我嗎?我説我們三百個新兵裏數他得厲害,那可真叫吃不下飯睡不着覺差不多得了相思病。她説我沒工夫聽你嗦找那些小嘴巴去吧!我説我們才不理那些小嘴巴呢。小嘴巴女人心狹窄目光短淺一生氣把小嘴一嘬跟個雞‮眼腚‬兒差不多。她説我不聽你説了。我説小牛姐姐開開恩吧可憐可憐我們這些當兵的,今天晚上我們再相會。她一轉身走了。晚上我就到那個小院裏去等。滿天星斗。海聲嘩啦啦很遠夢一樣響着。守備區在大場放天電影戰士們在拉歌子六連來一個通訊連來一個啪啪啪拍巴掌輕病號都拎着馬紮子看電影去了。這裏也不住重病號。病房裏很空。我去了瞧瞧沒見牛麗芳,一個人又跑回來在那兒等着也許真是傻等。這時候一分鐘長過一小時,想她來又怕她來這種等待要消耗大量熱能這種等待是幸福的等待。皮鞋跟兒嗒嗒嗒在走廊上響起還哼着小曲兒,是她來了?是她來了,有門兒她是赴約來了。彈簧門響嘎吱吱。她哼着‘洪湖水呀呀麼呀’。對了那晚上的電影是《洪湖赤衞隊》,粉碎‘四人幫’後剛解放了的老片子。她四處張望着找我,我的心突突突跳得我快要犧牲了。我説小牛姐姐你讓我好等你再不來我就要死了。她説你死了怨我還要我償命不成?我説我死了也是輕如鴻我死了變成鬼也要去找你——真成了鬼其實也沒法子去找她了——她説你別嚇唬我了我從小就怕鬼。我説好姐姐求求你讓我代表我的戰友們親你一下吧,就一下就親一點點一丁點點…我像團火滾上去笨拙地摟住了她的,她的很細我用上蠻勁一摟,她伸出手抓我,我把嘴湊上去找她的嘴,她竟然沒有躲閃還有點上來的意思,説時遲那時快一陣尖鋭的痛楚在我嘴上爆發了。你以為她咬我了不是,她緊繃着嘴本沒咬我,這傢伙用門牙緊咬着兩顆大頭針自然是尖兒朝外。我説張鐵生頭上長角身上長刺你夥計嘴上長刺。她得意地笑起來。她的笑煽動着我又一次摟住她,用一隻胳膊摟住騰出一隻手抓住她的,她把使勁彎下去彎不下去了,吐了大頭針低聲叫喚着你別這樣別這樣別被人撞見…我也怕被人撞見呢,我抱起她,她個子高你知道,腿拖着地,我放下她抱住她的大腿,她用腳踢着我,兩隻胳膊卻緊緊地摟住我的頭,她的房壓在我的鼻子上,我跌跌撞撞地把她抱到那個生長着冬青樹的僻靜的角落裏,行嘍這裏安全誰也不會過來不用怕被人看到了。我又去摸她的,兩隻手都伸了進去,她本沒戴什麼‘驢遮眼兒’當然更沒什麼棉花之類的。我的判斷純屬胡説八道。它們像咱老家的白麪饅頭一樣貨真價實硬梆梆的,但很有彈涼涼的,因為夜晚的海風輕輕吹拂,涼森森的她只穿着一件白襯衣把它們凍涼了。她把腦袋晃動得像撥鼓一樣。哎呀哎呀我受不了啦,她猛撲到我身上週身發燒像火炭一樣張開那大嘴巴噴吐着甜絲絲兒的發麪饅頭味道來找我了。她的肥嘟嘟的嘴像密不透風的橡膠圈一樣緊緊地包住了我的嘴着啃着咬着我的嘴。被大頭針刺破的地方汩汩地出血來,我嚐到我的血又苦又鹹,她從頭到腳都在顫抖着,我積極反攻用我的嘴去包圍她的嘴太大了包圍不過來我只好嘬住她嘴的中部,我一嘬她就哼哼唧唧地叫喚。後來我拱開她的嘴啓開她的牙齒把她的舌頭出來像吃海螺一樣她的舌頭也是肥嘟嘟的跟海螺的味道基本差不多,她把身體使勁着哎喲喲地喚着,我們倆換着唾換着呼換着…行嘍往下我就不説了…她説她從來不知道接吻是這樣的動人心,行嘍我不再往下説了…

他端起缸子,呷了一口殘酒,雙眼放着光,臉上爆着鏽屑,像剛從爐中提出來的一塊等待鍛打的鐵。

“便宜都讓你這個小子佔了!”我滿懷醋意地説。

他抓起那隻燒雞頭嚼着,骨頭渣子掉到河水中,引得河中羣魚潑刺刺跳躍。他真誠地説:“事後想起你,我到很內疚,但人家都説愛情是自私的對不對?”我捅他一拳,説:“你小子,為什麼不跟她結婚去?”

“我想跟她結婚,她能跟我結嗎?我原想在南邊打成個英雄回來跟李翠香吹了,就去找她。”他苦笑着説。

“她知不知道你犧牲了?”

“嗨,別天真啦!”他憂悒地説“你以為她還會記着我一個農村兵?再説我也不是英雄。我要像李成文那樣,開戰第一天就捨身炸個暗堡,電台廣播,報紙登照片,她也許會觸景生情,想起跟我還有那麼一段故事。”

“説到底你是運氣不好,”我説“你死得窩囊。”

“這樣也好,”他説“要是我真成了英雄,那不很荒唐嗎?我幹了多少壞事呀!要是我成了活着的英雄,回守備區演講,正碰上牛麗芳,那就熱鬧了。哪有英雄在住院期間鬧戀愛的?”我説:“也許英雄裏邊也有在沒成英雄前做過荒唐事的。”他説:“不提舊事了,死都死了十幾年,還後悔什麼呢。”我端起搪瓷缸,説:“讓我們為牛麗芳幹完杯中酒吧!”他説:“好,幹!”我們吃完了麪包、香腸。他把酒瓶子到樹冠裏,提起塑料布,把上邊的食物渣滓抖到河裏,大羣的魚兒吱吱鳴叫着圍攏過來。有白鱔有鮎魚有鯉魚有草魚還有一隻大如團扇的老鱉。他突然問我:“想不想釣魚?”

“想啊,有釣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