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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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死後也這麼麻煩”我嘆道“過去聽老人們説,人死如燈滅,氣化風做泥,可見是瞎説了。”錢英豪道:“原先我也是這麼想,誰知死後才知道本不那麼簡單,這就叫做:不死不知道,一死嚇一跳!”他挪動了一下股,數千點水珠噼噼啪啪打在河面上,立刻在渾濁中消逝得無影無蹤。天的西南側那兒莫名其妙地開了一條縫,閃出一道凌利如劍的金光來,照耀得滿河通紅。幾隻羽光滑的紅燕子緊貼着水面飛行着,還不時地用肚皮點水。在陽光下河水漲得更大了,石橋已經沒了蹤影,連那凸起的牆也不見了。洪水已把河堤上的許多叢紫穗槐淹沒了,柳樹下垂的枝條戳到水裏後,又輕輕地漂起來。河水的勢也似乎不如方才湍急,靠近柳樹這兒,竟平靜猶如死水,只有偶爾出現的漩渦標明這不是死水,只有小股因前方有障礙而回的水標明這不是死水。有東的水,有西的水,兩股水相持,這裏才有平靜,漩渦也因此而生。陽光下的水把濃烈的腥味散發出來,刺着我的膀胱——我搞不清楚這味道為什麼會刺膀胱——使我到迫,我説:“英豪,你等我一會兒,我下樹去方便方便。”他怪聲怪氣笑了幾聲,又陰陽怪氣地説:“你的臭病就是多,撒泡還要下樹?”他騰地站起來,説:“我給你示範一下!”他將雙腳後跟併攏,板得筆直,面朝着太陽,解開了褲釦,説“撒時要緊咬牙關,集中力。撒就是撒,不能胡思亂想,就像打靶瞄準一樣,胡思亂想是打不中靶心的。”他問我“知道為什麼要緊咬牙關嗎?看樣子你也不知道,緊咬牙關是為了你的牙齒健康,並且還有減肥作用。你明白了沒有?明白了就要照着做,明白了不照着做還不如不明白,好啦,看我的!”他不再説話,身體保持着標準軍人姿態,柳梢起伏波動,俄頃,一道透明的水柱,向河水。水柱的下端進金的水面,上端進他的身體,宛若一道袖珍的彩虹。這彩虹把他與這條波翻滾的大河連繫在一起,好像大河是他出來的,好像他是大河結的一顆碩果。這道彩虹保持了足有半個小時。我恍惚覺得他已經死在那裏,水份乾,變成了一架套在舊式軍衣裏的白骨。幸好,這種可怕的聯想剛剛在我的腦海裏出現,彩虹突然消失。我看到他強硬地聳了一下肩頭,又用利索的動作整好褲子,然後以左腳後跟為軸,右腳尖為動力,轉體90°,正面對着我,威嚴地命令我:“趙金,出列!”冷卻了許久的軍人血剎那間又在我體內燃燒起來,我忘了掉到河中的危險,緊繃起全身的肌,勇敢地向前跨出一步,柔軟的樹枝在我腳下,竟像生滿茸茸綠草的厚重大地。
“面對太陽!”他命令我。
我以右腳跟為軸,左腳尖為動力,轉體30°,面對着從西南方向厚重雲隙中下來的萬道光華,河水的喧鬧聲退得很遠很遠,我聽到我的心跳聲與他的心跳聲融為一體,戰友情誼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令人動。他在我耳邊繼續發佈着命令,我到我是他下的一匹駿馬,雙耳如削竹,四蹄如金鐘。我渴望着他的命令。
“咬緊牙關!”咬緊了牙關。
“收起小腹!”收起了小腹。
“排除雜念!”排除了雜念。
“屏住呼!”屏住了呼。
“預備——放!”那些在我體內躍躍試的體奔湧而出,在我與河水之間也立即架起了一弧袖珍的彩虹,我到那些體在我體內快速地循環着,沖刷着每個管道、管壁上附着多年的積垢溶解在體裏,並隨即排到體外。這種沖刷積垢的愉悦真是無法形諸語言。其實在這個過程中,我是身不由己的。肢體活動受限,思維卻極度自由,覺極端鋭。我看到那架彩虹在不斷地變換顏,赤橙黃綠青藍紫,陽光裏包含的顏都在這彩虹裏表現出來。當它表現為赤時,我神亢奮,情似火,招展的紅旗在我眼前飄揚,我嗅到強烈的硝煙味道,肌膚到空氣灼熱,彷彿身處戰場。當它表現為橙時,渾厚的、金羊般的音樂從河水中如煙似霧般升騰起來,音樂像一個温暖宜人的襁褓,包裹住我的身體。音樂聲愈來愈強烈,它由橙變黃,河上團團簇簇升騰着音樂之火,狂熱而昂揚,遼闊又寬廣,河汩汩漫漫,如同一望無際的沙漠。黃漸變為綠,氣候清涼宜人,彎彎曲曲的藤蔓在我眼前垂掛下來,上面對稱生長着巨大而肥碩的植物葉片,一羣羣五彩繽紛的甲蟲沿着藤蔓爬上去爬下來,好像各自都懷揣着十萬火急的命令需要傳遞。有時兩隻甲蟲碰了頭,各不相讓,十幾條腿胡亂攀扯一陣,必有一隻失足跌落。當我為它的跌落而驚呼時,它已綻開背上的甲殼,舒展翅膀,嗡嗡地飛行起來,然後,如一粒小石子,啪地一聲跌落在葉片上。那些輕紗般的絹翅,奇蹟般地收縮摺疊起來,背上甲殼合攏,天衣無縫。我不由地由衷嘆大自然造物的巧完美,這時候你無法不相信在陽光後邊有一位萬能的上帝。你可以看到他金的長鬍須和慈祥的面容。但這時綠變為青,青的遠山緩緩地向我走來,它站在河的對面,把它高大巍峨的青陰影投在遼闊的河面上,青了我的覺,青了滿河的水。藍降臨,萬物透明如水晶雕琢,成羣的孔雀張開它們藍的尾翎,像一把把風撐開的花傘。河水在一瞬間也變得藍汪汪的,漸深漸濃,終於藍到發黑,隱藏了水底無數的秘密。最後,紫的覺以它的華貴紗裙擦拭着我的眼睛,我到心中充滿了對這個世界的無限,無限留戀之情,紫的體從我體內排出,紫的淚水充盈着我的眼眶。當我的覺變成無透明時,當河水恢復了渾黃、田野恢復了碧綠、遠山恢復了黛青時,我到渾身輕鬆到五臟六腑內空前的潔淨,這時一切的幻覺戛然而止,我聽到錢英豪在我耳畔發出的威嚴命令:“鬆開牙關!”是,鬆開牙關。
“聳動肩膀!”是,聳動肩膀。
“扣好褲釦!”是,扣好褲釦。
“向後轉!”是,向後轉。
“入列!”是,入列。
我和他面對面,互相看着,一會兒,竟然不約而同地哈哈大笑起來,直到笑出了眼淚,才止住。
這件事好像十分荒唐,但那漫長的過程中那些奇特而美妙的覺,卻歷歷如在眼前。
雲縫重新關閉,遮住了陽光,河上暗了許多,水的腥氣也減弱了。一陣東北風吹過,河上陡開萬層波瀾,有一條死狗從上游衝下來。它肚子膨脹,皮落,形象醜惡,引起我心中一絲不快,幸好它轉眼即隨波而去,我的不快也隨波而去。東北風過後,空中又斜飛下稀疏的白雨點,這些雨點顯得輕飄飄的,彷彿用錫箔紙剪成的一樣。幾十只白的海鷗從上游飛來,它們的顏是銀灰,比雨點顏深一些,所以可以清楚地發現,它們的飛行是特技飛行:在斜飛的雨點中穿行,不讓一個雨點落在羽上,儘管它們的羽沾有油脂,雨水打不濕它們。
觀看了一陣子海鷗飛行,我覺得肚子有點餓了,恍然想起午飯還沒吃,便問:“你餓不餓?”他反問道:“你呢?”我説:“我已經餓得很厲害了。”他也説:“我也餓得很厲害了。”我説:“我的旅行袋裏有面包、香腸、德州扒雞,還有一瓶茅台酒。”他説:“還是拿回去給你家大爺大娘吃吧。”我慷慨地説:“咱哥倆十幾年沒見面了,今重逢,是天大之喜,戰友情勝過父母情,讓我們幹掉它們。你等着,我下去拿!”我低頭往下看,發現不知不覺河水已經漲到與河堤平齊了,這株生長在河堤半的柳樹的下半部已經淹在水中,只餘下我們站在上邊的樹冠,宛如一座洪水中的孤島。我的行李在河堤上,隨時都會被水沖走。他説:“算啦,你這個頭腦發達四肢不靈的傢伙,在黃縣時就笨,現在發了福,更笨,等着,我下去拿。”他這次沒從枝杈萬千、曲折猶如宮的樹冠中下去。
“看哥們給你表演個空中飛人!”他説着,像跳水運動員一樣在樹冠上單腿騰跳,樹冠像力量強大的彈簧把他彈向空中,落下,再後彈起,連續三次,一次比一次高。最後一次他的身體離開樹冠足有十米高,我仰臉望他時,甚至都到他的身體因與我距離拉遠而變小了。在十米高處他翻了一個筋斗,並藉機俯下身體,舒展開四肢。河上升騰起的水氣托住了他,使他姿態矯健瀟灑,猶如翱翔的鷹隼。我想不到這傢伙竟練就了這樣的超人技巧,所以我瞠目結舌。他對着我的旅行包俯衝下去。俯衝的過程中他做了一個轉體動作,所以他是筆直地落在了河堤上的。從高空落下,竟然沒有發出什麼聲響,這樣的輕身功夫可謂空前絕後,武俠小説中胡編亂造出來的那些蓋世英豪也不過如此了。
他站在堤上問:“東西在哪隻包裏?”
“在那個灰人造革包裏。”他拉開旅行包,把兩隻用塑料袋裝着的果汁麪包,一隻用紙盒裝着的德州骨扒雞、兩蒜味香腸摸出來,然後,一件件地扔給我。他是軍區級的投彈能手,扔東西時手上像長着眼睛一樣,用力恰當,又穩又準,我接時毫不費力。最後,他把那瓶茅台酒扔給我。我擔心這些東西漏到樹冠中,不敢放下,抱在懷裏。
“你怎麼上來?”我問。
“小意思!”他説。
他後退兩步,縱身往前一跳,腳尖在柳樹與河堤之間水面上出的紫穗槐梢頭上點了一下,便像只綠的貓一樣,躥到樹冠中來了。我彎撥開樹冠上的細枝,看到他如一股急煙,盤旋着升了上來。
“怎麼樣?”他得意地問我,齜出一口比過去明顯白了的牙齒。
“了不得!”我説“你小子什麼時候練成了這套飛檐走壁的本事?”
“這算什麼,小把戲好練。”他滿不在乎地説“比咱倆練吃豆時省事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