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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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事,小云呢?”懷甫聽見妤小姐隨口説明來意。
妤小姐和懷甫一樣,對眼前的一切,仍然有許多不明白的地方。她有些好奇地看着牀上的素琴和愛愛,不知道兩個女人躺在一張牀上,能幹些什麼事。愛愛臉煞白,眼睛也直了,一臉闖了大禍的恐懼。看她嚇成那副模樣,妤小姐意識到有什麼不太對的地方。妤小姐知道素琴對愛愛不錯,而愛愛由於一直在照料乃祥,因此她才沒被妤小姐趕出甄家大宅。對於自己的嫂子素琴,妤小姐談不上太多的尊重,也不敢太得罪。她知道自己這麼冒冒失失地闖進來、事情似乎做得有些過分,便回過頭來,看了看坐在木輪椅上的乃祥。由於乃祥的臉部表情一直是癱瘓着的,看着他那麻木滑稽的樣子,妤小姐想想十分無趣,掉頭就往外走。
“該起來了,你們這兩個懶鬼。”妤小姐走到門口的時候,敷衍了一聲。
素琴已經緩過勁來。追着妤小姐的背影喊着:“小云一回來。我就讓他去你那好了。”4妤小姐又一次在學騎自行車,這一次是在大宅裏,在後花園。她學了剛一會,便不想再學了,轉身坐在了鞦韆架上,晃晃悠悠地看着懷甫學騎車。這個鞦韆架是乃祥沒癱瘓前架起來的,其實就是一個吊在半空中的長靠背椅,能坐下兩個人,過去的歲月裏,乃祥常常摟着他的小妾坐在一起盪鞦韆。
戴着墨鏡的小云,依然傲氣十足的樣子,只是情緒似乎比以往好得多。一個戴着墨鏡的人,他的真實表情往往讓人捉摸不透。小云發現懷甫學得很認真,便跟他説騎自行車應掌握的訣竅。他讓懷甫的眼睛往前方看,別老盯着頭下面。
妤小姐懶洋洋地看着他們。和熊虎背的懷甫相比,小云顯得又瘦又小。懷甫十分賣力地學着,他正按照小云的指點,將眼睛直直地看着前面,搖搖晃晃騎了出去。他已經有些入門了,後花園的地方並不大,一路騎過去,很快就到了不得不拐彎的盡頭,而他顯然掌握不了拐彎的技巧,東倒西歪掙扎了一番,眶啷一聲,重重地摔了下來。妤小姐像小孩子一樣,哈哈哈拍手大笑。
小云也笑起來,然而一旦看到妤小姐如此高興地在大笑,他臉上的笑意便突然僵硬。妤小姐的笑容看上去十分可愛,小云的臉上出現了一種疑惑的神情。和妤小姐在一起時很容易出現的那種敵意,在小云的臉上已暫時地消失了。事實上,他此刻正用一種非常複雜的心情在打量妤小姐。小云對妤小姐的敵意幾乎是與生俱來的。他從來就沒喜歡過這個自己在少年時,不得不硬着頭皮陪她玩的任姑娘。他記得她總是欺負他,仗着自己是甄家的千金大小姐,他記得她有一次竟然用樹在他的頭上打了一道很長的傷口。作為窮親戚,加上他的姐姐素琴從來不曾在乃祥那裏得過寵,寄人籬下的小云在甄家大宅裏度過的童年,沒有任何幸福可言。他仇恨甄家的每一個人。
妤小姐興致地看着跌跌爬爬的懷甫。懷甫顯然是摔疼了,他咧着嘴爬起來,笨手笨腳又一次跨上不肯馴服的自行車,然後又一次重重地摔下來。妤小姐不時地發出一種由衷的笑聲。她無意中回過臉來,發現小云正對着自己這邊偷看。因為戴着墨鏡,小云的表情繼續保持着神秘莫測,他注意到了妤小姐的目光,連忙將眼睛挪開,故意很嚴肅地看着懷甫。妤小姐看着他裝腔作勢的樣子,暗暗好笑。她的笑裏面帶着好幾分調皮。
小云向妤小姐走過去,他走到鞦韆架邊上,不動聲地看着她。
“坐在鞦韆架上,怕是學不會自行車的。”他一本正經地説着。妤小姐笑着説:“我幹嗎一定要學。”小云説:“既是不一定要學,你幹嗎還要請我來?”妤小姐蠻不講理地説:“我請你來了嗎?”説完,腳底下一用力,蕩起鞦韆來。小云這一次很奇怪,不僅沒有生妤小姐出爾反爾的氣,而且連鬥嘴都沒鬥。時過境遷,小云覺得如今的好小姐,並不完全等於那個少女時代的嬌小姐。在他眼前的這個好小姐,既有少女時代的影子,又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懷甫騎着自行車,失去控制地向他們衝過來。正有些走神的小云沒有思想準備,趕緊往後躲,腳底下沒站穩,一下子跌坐在晃過來的鞦韆上。他幾乎坐在了妤小姐的身上,妤小姐想讓也讓不掉,因為鞦韆還在空中晃盪。妤小姐慌忙用腳踮地,將鞦韆穩住,她對着懷甫專橫地喊道:“喂,你真討厭,往哪兒騎呀?”懷甫搖搖晃晃又一次在不遠處摔倒。小云從鞦韆上站起來,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對正在爬起來的懷甫説:“差不多了,再摔幾次,就會騎了。”懷甫累得一頭是汗,他一邊扶躺倒在地上的自行車,一邊回過頭來,動地對妤小姐説:“阿姐,我馬上就要學會了,到時候我再教你。”妤小姐好像本沒在聽懷甫的話。
懷甫還是興致:“我學會了,天天可以教你。”不知怎麼的,懷甫的本意是討好的話,然而引起了妤小姐極大的以,她惡狠狠地白了他一眼,絲毫也不願意領情。
“誰要你教,你死一邊去吧。”她板着臉,充滿厭惡地説。小云和懷甫一起盯着盛怒的妤小姐看。他們都不明白無緣無故的,她為什麼要突然大怒。妤小姐注意到了他們的目光,好像也意識到自己的舉止有些過分,下台階地笑起來。她不當一回事地對懷甫説:“那好,你就好好學吧,多摔幾跤。我可不高興再陪你了。喂,小云,你怎麼樣,是不是跟我一起走,到我那喝茶去。怎麼,還是請不動你?”小云猶豫了一下,跟着妤小姐走了。他意識到妤小姐的邀請中,具有一種挑戰的意味,他覺得自己應該勇敢地接受這種挑戰。後花園裏,轉眼間就剩下懷甫孤零零的一個人。懷甫推着自行車,很失望地看着他們的背影。
5小云好像走進了一個奇妙的世界,裝腔作勢地打量妤小姐房間裏的佈置。關於妤小姐房間裏的佈置,外面早就有過種種傳聞。除了房間裏有一張煙炕之外,圍繞她手上有一本《金瓶梅》的話題,就曾經引起了不少言蜚語。大家用誇張的語言,把妤小姐描述成一個古怪任的老姑娘,她着大煙,在一個沒有男人的國度裏,整閉門讀書,天天看到深更半夜。
然而一旦小云真正走進妤小姐的房間以後,他所見到的,既不是傳説中的充滿了穢之氣,也和他童年的記憶大相徑庭。小云記得妤小姐小時候很喜歡花,她的房間裏總是擺着各種各樣的花,真的花假的花放得到處都是。小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房間裏掛着一盞巨大的荷花燈。荷花燈裏點着一蠟燭,蠟燭的火焰跳着,總給人一種要燒起來的覺。
如今的妤小姐房間,其實很有些書卷氣。是地方就放着好小姐臨的字,文房四寶供在大桌子上,一看就是天天都要用的。一個看上去古古香的書架上,雜亂地堆着各種碑帖。在煙炕的上端,掛着裱好的由康駝寫的兩個大字“花香”是重墨沾着水寫的,大寫意,濃淡相間,彷彿真有香意在溢出來。
妤小姐讓小云別傻站着,坐下來喝茶。她注意到小云還在東張西望,便找出話來和他説:“小云,你在外面一讀就是這麼多年的書,一定見過不少的世面,給我説説外面的事,怎麼樣?”
“外面的事,又有什麼怎麼樣的。”小云隨口説着,覺得好小姐的問題實在太幼稚,他坐了下來,眼睛繼續張望。他在室內仍然戴着那副墨鏡,一舉一動都顯得有幾分做作。這時候,他突然想起了傳説中的那本《金瓶梅》,因為就在前一天,他還聽見自己的姐姐素琴笑着和愛愛提到過這本書。素琴每次提到妤小姐,總是忍不住要糟蹋她幾句。小云咬了咬嘴,嘴角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妤小姐不明白地看着他:“你笑什麼?”小云的眼光無意中落在了煙炕上,煙炕上放着整套的煙具,望着那個盛煙具的盤子,他情不自地發起怔來。這是他似曾相見過的舊物,他的眼前又一次閃過一隻正在攪拌煙膏的手,鼻煙壺的蓋子正被擰開了,白粉末狀的東西正往外倒。小云的情緒幾乎立刻發生了變化,他有些神經質地站起來,慢走到煙炕面前。小云的失態絕不是因為他發現妤小姐鴉片,好小姐鴉片是一個眾所周知的秘密,他的突然控制不住自己,是因為久違的鴉片煙引起了他所不想回憶的東西。
妤小姐走過來,很隨便地問着:“要不要來兩口?”小云像觸電一樣,狠狠地顫抖了一下,又好像做賊讓人當場抓住,臉頓時發青發綠。他的過分失態,讓妤小姐到莫名其妙。妤小姐喜歡讓人吃驚,尤其喜歡讓男人吃驚,她喜歡男人為她的言談舉止目瞪口呆。
“喂,怎麼了,你們這些新派的,是不是見了鴉片煙,就跟見了惡魔似的?有什麼大不了的,都説這大煙不能碰,可我就是喜歡,又怎麼樣?”小云不説話,他臉上的表情有些僵硬。
妤小姐説:“你説話呀,別跟啞巴一樣。我跟你説,別以為自己出門讀了幾年書,就成了人物——”小云拿起煙槍,用一種近乎誇張的姿勢,琢磨着那支煙槍的構造。妤小姐正在説的話,好像離他很遠,遠得就像來自另一個世界。他突然陷入到了一個幻覺的世界裏,這個世界和現實世界相對立,是他力圖要回避,然而又絕不可能迴避的世界。小云開始後悔自己不該走迸妤小姐的房間。通過他手上拿着的那杆煙槍,他彷彿看見了乃祥那張呆板而且滑稽的臉。乃祥呆板滑稽的臉部表情,在他眼前飄過來飄過去。妤小姐覺得很好奇地看着他。小云突然用一種很刺耳的聲音説:“妤小姐,要不要我替你燒個煙泡?”他説着,神經質地放下煙槍,拿起釺子,從煙盒裏挑了一小塊煙膏出來,很嫺地在手指尖上捏着。他那練的動作,一眼就能看出是這方面的行家裏手。
妤小姐大吃一驚,這顯然太出乎她的預料之外。
小云划着火柴,點上了煙燈,對妤小姐説:“是不是怕我煙泡燒得不好?”妤小姐搖搖頭。
小云充滿挑戰意味地説:“你們甄家的人,不是都喜歡讓別人替你們燒煙嗎?怎麼,真擔心我燒得不好?我告訴你,你哥哥當年最喜歡我給他燒煙了,你別不好意思,我當年不就是你哥的小廝嗎。”小云將手上捏着的煙膏,用釺子挑着,放在火上面烤,一邊烤,一邊不停地捏着。他的情緒非常動,他的手法卻顯得非常藝術化。
現在輪到妤小姐目瞪口呆。
小云往煙槍上裝煙膏,裝好了,他陰森森地説:“今天我也給你妤小姐當回小廝,怎麼樣?”妤小姐沒想到他會這麼説,她突然衝上前,吹滅了煙燈,奪過小云手上的煙槍,扔進了放煙具的盤子。
6查良鐘的又一次突然出現,打破了妤小姐房間裏的僵局。由於房間裏只有妤小姐和小云兩個人,查良鐘不懷好意地打量着他們。
“喲,這不是乃祥大哥的小舅子云少爺嗎?”查良鍾像遇見老人一樣和小云打招呼,十分討好地轉向妤小姐“怎麼樣,妤小姐這一次,沒想到我又會來吧?”他的眼光落在煙炕上放煙具的盤子上,鼻子裝腔作勢地嗅了嗅,空氣中並沒有大煙的味道。
妤小姐臉上出不太愉快的神情。不管和什麼男人在一起,總會讓她到興奮,但是今天查良鐘的到來,妨礙了她和小云的談話,因此有些不太高興。他不應該在這時候來,前些天,竹山四叔來過一次,為她的婚事又説了一大通廢話。意思很簡單,無非是勸她快一些招婿上門。在甄老爺子活着的時候,好小姐真想過要早些嫁人,如今她想幹什麼就能幹什麼,享受着最充分的自由,幹嗎還要急着嫁人呢。查良鐘上門的目的很明顯,他肯定又是來求婚的。僅僅就憑這一點,妤小姐就有理由不高興。查良鐘太不識時務,他也不想想,妤小姐怎麼可能嫁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