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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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甄家大宅正在按照新的女主人妤小姐的意願,大動干戈重新佈置。甄氏父子成羣結隊的小妾們,除了愛愛需要繼續留下來照顧乃祥之外,其他統統被妤小姐無情地攆出大宅。曾經是男人統治着的世界,已經徹底崩潰,妤小姐好像存心在摹仿她的父親,又好像要和舊的甄家大宅憋氣,她決心毫不含糊地創造一個由女人統治的全新世界。
在這個由女人統治的世界裏,首先發生的重大變化,就是原來隨處可見的女人沒有了。在男權威的統治下,甄家到處都是女人。女人是大宅裏的活擺設,男人統治下的奴隸,人們都説甄家連女僕和丫環也打扮得花枝招展。多少年來,女人只是男人的玩物,只是男人慾和拋棄的對象,所有的女人都以是否能討男人歡心為自己的生存原則。女人們勾心鬥角爭風吃醋,為了些雞蒜皮的小事,吵得你死我活不可開。現在,妤小姐毫不含糊地將這現象徹底顛倒過來。
不僅風騷的小妾們被驅逐,成羣結隊來來往往的女僕和丫環,大部分也已經換成了男僕人。妤小姐為大宅制定了新的管理規則。她近乎任地發號施令,本不考慮行得通行不通。既然大權在手,她便可以為所為,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她常常忽發奇想,做出了一個接一個荒唐可笑的決定。
在甄老爺子逝世一個月以後,前飄着長長白鬍子的康駝,緩步走進了甄家大宅。康駝是本城名氣最大的書法家,長期來,一直在輔導妤小姐寫字。他老先生是甄老爺子在世時,對女人有着共同嗜好的老友之一。據説康駝最大的愛好就是收女學生,越是漂亮的女學生,他老先生就越喜歡。妤小姐便是康駝最得意的女弟子。
妤小姐的房間裏一片混亂,幾個健壯的男僕正在忙着鋪大紅的地毯。康駝為自己眼前一下子出現這麼多的陌生男人到吃驚,他站在門口,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幸好這時候吳媽過來了,見了他,連忙招呼,同時扯開了嗓子喊妤小姐。
妤小姐從還沒有完全鋪好的大紅地毯上跑了出來,喊了一聲:“康先生。”
“這翻天覆地,幹什麼呢?”康駝拈着前的鬍子,問妤小姐。妤小姐笑而不答。吳媽搬來了一張躺椅,招呼康駝躺下,然後進屋端出煙盤,笑着説:“屋裏亂得很,老先生就在這躺椅上兩口。”
“不礙事,不礙事,”康駝笑眯眯地説。
吳媽太瞭解康駝的那點嗜好,知道他人老心不老,故意問:“老先生自然是要我們小姐親自燒煙泡了?”康駝嘴裏敷衍着:“一樣,一樣。”吳媽一本正經地説:“怎麼能一樣,不一樣的。”妤小姐笑着走到康駝面前,練地拌起煙膏來,拌了一會,挑起一小塊,用手捏了捏,放在煙鍋裏,把煙槍遞給康駝。康駝接過煙槍,湊在煙燈上起來,妤小姐説:“其實我的煙泡,燒得哪有吳媽好,不過學生伺候先生,替先生燒煙,這也是天經地義,對不對?”正在雲吐霧的康駝這時候已聽不見妤小姐説什麼,他是多少年的老槍了,狠狠地足了一口,並不立刻吐出來,而是端起放在旁邊的小茶壺,喝一口茶,將煙全部壓到了肺裏,隔了一會,再慢慢呼出去。一般人完了煙,都顯得神十足,康駝卻是有氣無力,彷彿剛睡醒,連眼睛都睜不開。
“你爹死了,這字,你還得好好寫。”隔了好一會,康駝嘆了口氣,煞有介事地説。
吳媽正好又走過來,一聽這話,接茬説:“我們大小姐這一陣忙着呢,哪有時間寫字。你看,這又鋪起什麼地毯來了——”好小姐很不高興地白了她一眼,吳媽也不察覺,繼續説下去“大小姐也是的,這地上又不睡人,鋪什麼毯子。”妤小姐不耐煩地打斷了吳媽,讓她去房間裏將自己寫得幾張字拿來給康駝過目,吳媽嘴裏嘰哩咕嘟地去房間,拿了兩張字出來,妤小姐板着臉説不是這個,讓她進去重拿。吳媽只好又一次去房間,這次她總算拿對了妤小姐要的字。
康駝從躺椅上坐了起來,接過吳媽手上的字,打開來細看,一邊看,一邊不住地點頭或搖頭。看了一會,康駝緩緩地説:“名師出高徒,小姐既然是受老夫指點,如今這字,已是矯然不羣,非常人所及。然而為書之道,無窮無盡。小姐臨的這《石門頌》,師周代的‘散氏盤銘’,雄野豪放,跌宕圓致,小姐切記,此頌乃隸書之正宗,必須仔細揣摩,心慕手追,馬虎不得。”吳媽在一旁,能聽懂的就是“馬虎不得”她倚老賣老地話:“老先生你不知道,我們老爺這一走了,我們大小姐也沒人管了,她還有什麼心思寫字。”妤小姐的臉變得很不高興,吳媽繼續喋喋不休。
“馬虎不得,聽見沒有,大小姐你還得好好地認真才行。”
“你有完沒完?”妤小姐説。
2外面陽光燦爛,正是大好光的子,妤小姐正在房間裏臨《石門頌》。懷甫站在妤小姐的前面,十分恭敬地替她牽着紙。一名非常健壯的男僕阿四,迸進出出一趟趟跑着,將室內的花盆,搬到太陽底下去曬。妤小姐一門心思在臨寫,懷甫眼睛直直地看着她。妤小姐寫了幾個字。示意懷甫把面前的宣紙往上拉,可是他只顧着看妤小姐,兩隻手雖然牽着紙,呆呆地不知幹什麼好。妤小姐抬起頭來,對他望了一服,用筆就手在他手背上畫了一下。
懷甫吃了一驚。這以後,他再也不敢走神,老老實地牽着紙,一直到妤小姐把字寫完。甄氏族人召開的會議,是讓懷甫幫着妤小姐照料家務。所謂照料家務,也就是説,甄家沒有一個能出來應酬場面的男人,因此懷甫的任務,便是成為大宅裏管家式的人物。但是妤小姐什麼也不讓他手,他很快成了妤小姐身邊常生活離不開的人。換句話説,他很快成了不是僕人的僕人。懷甫發現自己最初在甄家大宅裏,只有兩件事需要他做,一是妤小姐寫字時,替她牽紙,另一個就是抓緊時間學習燒煙炮,以便替妤小姐噴煙。
剛開始,懷甫像熊一樣趴在煙炕上學燒煙,吳媽在一旁教着,懷甫老是不住地要咳嗽,怎麼也學不會。煙炕很小,懷甫生得人高馬大,趴在煙炕上顯得很滑稽。他一直想不明白,看上去十分容易的燒煙泡,為什麼那麼難以掌握。在他學燒煙泡的時候,妤小姐和吳媽總是一次次嘲笑他。有一次,妤小姐興致地看着懷甫的狼狽樣,捉他説:“懷甫你知道,你到了這,就等於是過繼給我爹做兒子了。”懷甫手忙腳亂學着,又要在意妤小姐對他説什麼,一走神,嗆住了,狠狠地咳嗽着。煙順着氣管鑽到了肺裏,他到口一種刀割一樣的疼痛。妤小姐卻因此笑得十分開心,説:“喂,你想過沒想過,你可是這大宅正經八百的男人了。對了,懷甫,我還是不清楚,我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爺爺的爺爺,和我爺爺的爺爺,他們到底是什麼關係,是一個人?還是兄弟兩個?”懷甫臉嗆得通紅,又要顧着學燒煙,又要忙着回答妤小姐的問題,腦子用不過來。他停下來,很費力地想了一會,還是沒想出來。他只知道姓甄的就是一家,自己和妤小姐是堂房姐弟,好小姐比自己大,自己比妤小姐小。
吳媽在一旁看他那麼費勁,嘴説:“這還不簡單,你爺爺的爺爺,就是她爺爺的爺爺。”懷甫似明白非明白地點了點頭。他不得不繼續跟着吳媽學燒煙,學得很認真,想盡快能掌握這門可以討好妤小姐的技術。可是他太笨了,越急越學不會。妤小姐看着他一頭的汗珠,越看越不入眼,挖苦他説:“喂,你怎麼這麼沒用的,真是個鄉巴佬!”懷甫終於學會了燒煙。他幹着吳媽過去幹的活,足了一口口鴉片煙,往妤小姐的臉上噴去。雖然對他的技術還不是十分滿意,然而妤小姐毫不猶豫地對吳媽下了逐客令。她早就對吳媽存了一肚子意見,吳媽老氣橫秋地干涉她的行動,讓她到十分惱火。
“大小姐,你怎麼這麼狠心,説要讓我走,就真讓我走了。”吳媽做夢也不會想到,妤小姐竟然這麼快,就做出這一無情的決定。她拎着包袱前來告別,氣鼓鼓地站在一邊,看着已取代她位置的懷甫,顛顛地正為妤小姐噴煙。妤小姐知道是她來了,故意不睜開眼睛,鼻翼輕輕地動着,嗅着空氣中的煙霧。
吳媽知道妤小姐不可能回心轉意,斜着眼睛,惡狠狠地瞪了懷甫一眼。懷甫正好在偷眼看吳媽,連忙把眼睛避開。他有些心虛,因為從內心來説,他也真心盼着吳媽離開甄家大宅。吳媽自恃資格老,到處指手劃腳,橫挑鼻子豎挑眼。她常常惡聲惡氣指使他幹這幹那,有時候甚至比妤小姐對他還要兇。
“既然大小姐真是這麼心狠,我還有什麼好説的!一口一口地把你大了,臨了,就落這下場?”吳媽掉頭怏怏而去,臨走,她又最後白了一眼對自己愛理不理的妤小姐。
3妤小姐是在過道上遇見小云的。對她來説,少年時代就悉的小云,現在已經變得非常陌生。三月裏的一天,天氣明朗,各種各樣的花都開了,大宅裏一片芬芳。由於幾天前,接連着下了幾場雨,空氣中依然能覺到有幾分濕。妤小姐領着懷甫從鋪好的紅地毯上飛快地走過,他們穿過天井,從側面的小圓門裏,走迸長長的過道。當他們沿着過道往前走的時候,發現過道的牆角邊放着一輛自行車。妤小姐和懷甫都是第一次見到這玩意,十分好奇地看着它。妤小姐走到自行車面前,孩子氣地試圖推它。
一個瘦瘦的男人的背影,出現在他們的身後。懷甫一回頭,和那人打了一個照面,不由地吃了一驚。妤小姐回過頭來,看見那人,也不由地一怔。
站在妤小姐和懷甫面前的,是一個戴着一副墨鏡,手上拎着一鳥寵子的年輕人。因為戴着墨鏡,而且是那種老式的只有兩個小黑圓圈的墨鏡,他的表情顯得十分嚴峻,同時還有些滑稽。他顯然是自行車的主人,冷冷地看着妤小姐,好像是在責怪她不該亂動他的自行車。
妤小姐怔了一會,走到年輕人面前,非常好奇地盯着他看,看着看着,趁他不注意,突然一伸手,將他的墨鏡摘了下來。她和那年輕人同時又吃了一驚。妤小姐只覺得眼前的人有些眼,一時想不起來他是誰。她想了一會,據年輕人左眼角下一顆明顯的痣,認出了他是誰。
“小云,你是小云?”妤小姐試探着問道“喂,是你嗎?”被叫做小云的年輕人臉上出一種尷尬,從沒有否定自己是小云這一點,可以斷定他就是妤小姐説的人。小云是妤小姐嫂子素琴的弟弟,由於素琴姐弟的父母,在素琴出嫁後不久就死了,小云很小的時候,就被素琴接到大宅裏來住。他可以説是在甄家大宅里長大的,也可以説曾經是妤小姐少女時代唯一的小夥伴,因為這個深宅大院裏,從來就沒有別的孩子和妤小姐一起玩過。
妤小姐確定他就是小云以後,立刻譏諷地説:“我説是誰呢?多少年不見,竟然變得神氣起來了。”小云慌張地伸出手去,搶過妤小姐手中的墨鏡,一本正經地重新戴好,戴上了墨鏡的小云,好像立刻恢復了自信,傲氣十足地看着妤小姐和懷甫。他對妤小姐稱王稱霸的脾氣早已領教,知道不理睬她是一個最好的辦法。妤小姐果然和顏悦地説起話來:“真是好多年,對了,自從我哥哥得了病以後,就沒見過你,你跑哪兒去了?”小云想了想,説:“我在唸書。”
“唸書去了,這麼多年,就一直在唸書?”小云似乎懶得回答妤小姐的問題。他不動聲地站在那,故意冷落妤小姐。過了一會,他不以為然地把臉轉向妤小姐,冷冰冰地看着她。
“不得了,現在是洋學生了,”妤小姐顯然有些羨慕他,但畢竟有些被小云的冷落刺傷,她帶着些諷刺地説。小云的嘴角似笑非笑地了一下,好像是在等妤小姐下句話要説什麼。好小姐已經無話可説。
懷甫默默地站一邊,偷聽着他們的對話。他吃驚居然有人敢用這種態度對待妤小姐,而妤小姐似乎也不是太生氣。懷甫只在鄉下的小學裏讀過三年書,他的家太窮了,想多讀書也不可能。對於那些能有條件繼續讀書的,尤其是那些所謂的洋學生,懷甫內心裏充滿嫉妒。小云很傲氣地向自行車走去,將鳥籠子掛在車龍頭上,推了自行車便往外走。妤小姐好奇地在後面跟了幾步,看着小云出了大門,跨上自行車,向遠處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