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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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甄老爺子是在太陽昇得和樓一般高的那一刻,突然嚥氣的。這時候,少東家乃祥坐在木倫椅上,正按照甄老爺子定下的老規矩在大宅裏漫遊。在癱瘓的十年裏,乃祥既不能動彈,也不能説話,一直像個植物人那樣活着。嚴重的失眠困擾着他,漫漫長夜對於他來説,永遠有一種末之,他的臉部表情永遠是那麼呆板,那麼僵硬而且醜陋。他像個活死人那樣苟延殘,坐在一隻特製的木輪椅上,幽靈似的任人擺佈。每天吃過早飯,他所接受的第一件事,便是由小妾愛愛推着,在大宅裏毫無目的地漫遊。
沿着一條長長的過道,乃祥由愛愛推着,緩緩走了過來,木製輪椅發出沉重刺耳的吱咔聲。坐在木輪椅上的乃洋,穿着厚厚的皮襖,戴着一頂皮帽,完全是有錢人家的闊少打扮。他的臉上凝固着呆板和滑稽,眼神是直的,滯滯地看着前面。吱吱咔咔的聲音,劃破了大宅內空蕩蕩的沉寂。愛愛推着木輪椅走到了過道盡頭,掉過方向,又一次緩緩地往回走。
自從乃祥癱瘓以後,愛愛就一直承擔着為乃洋推輪椅的角。她是一個小磁人似的女人,年輕漂亮,眼睛深處總是藏着淡淡的憂愁。其實,在乃祥眾多的妾中,愛愛的地位最不重要。十二年前,作為四個女兒中的老二,愛愛由父親陪同,第一次走進了甄家大宅。她此行的目的,只是看望自己在甄家當傭人的母親。愛愛的母親吳媽是妤小姐的媽,由於甄老爺子一向最寵自己的獨養女兒,吳媽多少年來一直在妤小姐身邊充當貼身女僕。愛愛和父親進了甄家大宅以後,吳媽有話要對男人説,往女兒手上套了一個玉鐲,便打發愛愛去花園裏玩。
乃祥就是在後花園裏見到愛愛的。正是海棠花開的季節,從小在農村長大的愛愛,被花園裏綺麗的景引住了。那是一片花的海洋,紅紅的海棠鋪天蓋地。愛愛孩子氣地折起海棠枝來,一接着一折着,然後小心翼翼地將海棠枝挽成花冠。當愛愛把挽好的花冠準備往頭上戴的時候,她看見一位衣着時髦的男人,身後有好幾位女人陪着,正站在不遠處,興致地看着她。男人身後的一位女人,氣鼓鼓地對她喊着:“哪來的野姑娘,跑到這來搗蛋!”不知所措的愛愛站在原處不敢動彈,完全被嚇傻了,呆呆地站在那,心口咚咚亂跳。她知道自己做錯了,因為吳媽一再關照她大宅裏的東西是不可以亂碰的。衣着時髦的乃祥微笑着向她走過去,一把拿過她手上的花冠,鄭重其事地給她戴上。愛愛像個木頭人似的任乃祥擺佈,乃祥向後退了一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又重新拿下花冠,換了方向再次替她戴上,臉上出了滿意的笑容。
“這花你戴着,正合適。”乃祥一本正經地説了一句。
乃祥身後那幾位女人,一個個都是怒氣衝衝的樣子,愛愛不明白她們為什麼要這樣,反正自己的臉不由地紅起來,突然掉頭就走。乃祥的微笑給情竇初開的愛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到了晚上,愛愛的父母被乃祥叫了去,他們剛剛邁迸房間,便看見煙炕上高高摞着的兩疊銀元。愛愛的母親吳媽立刻就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她沒等坐在紅木椅上的乃祥把話説完,就結結巴巴地説自己女兒還小。
乃祥笑着説:“小?不小了!”高高摞着的兩疊銀元有些晃眼。愛愛的父親這次帶女兒來甄家,本來就是想跟子討點錢,回去能把已經漏雨的老房子修一下。這麼多的銀元足夠蓋幾間新房子。
“少東家,這不行,真的不行,”愛愛的父親語無倫次,不知是心痛那錢,還是心疼愛愛“按説你能看上這閨女,既是我們閨女的福分,也是我們的福分,可這閨女實在太小了,她怕是沒這福氣。”
“你閨女多大了?”
“十三。”
“比你閨女小的丫頭,我都開過苞。”乃祥有些不高興地説“你真是死腦筋,我既然喜歡她,又怎麼會捨得她吃苦頭呢。”這天晚上,愛愛先睡着了,夫倆商量了大半夜,一會嘆氣,一會爭吵。臨了,想想女兒遲早要嫁人,只好心安理得認命。於是歇燈睡覺,不一會,愛愛的父親躡手躡腳地往吳媽身上爬,把牀板得咚咚直響。吳媽説:“到這時候,你真是畜牲,還有這份心思。”愛愛的父親説:“少東家有了這麼多小老婆,還要討小,我呢,就你一個女人,大老遠趕來了,難道白跑一趟?”第二天,愛愛的父親包袱裏揣着一大包銀元走了。愛愛在吳媽的照料下,燒了一大鍋水,洗了個澡,然後換上一身新衣服,被送到了乃祥那裏。乃祥高高興興地在門口接她,把她接到煙炕上,坐下來一起喝酒。愛愛的母親十分尷尬地站在一旁,剛出一些要走的意思。乃祥笑着説,你急什麼,讓她也坐下來陪一盅。愛愛已經明白即將要發生什麼事情,她忐忑不安地坐在那,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乃祥安她説:“你別怕,我這有專為你配製的藥酒,你吃了,就一點也不會疼。”從來沒有男人這麼柔聲細語地和愛愛説過活,乃祥呼時的熱氣,在愛愛的脖子上摩撫着,覺癢癢的。乃祥又説:“用不了幾次,你就會喜歡得捨不得我了。”愛愛服從了命運的安排,由一位鄉村的小姑娘,變成乃祥最小的一個妾。她也是在他癱瘓之前,正式娶回家的最後一任小老婆。因為愛愛的年齡太小了,乃祥對她既談不上給予太多的愛,也談不上不愛。事實上,乃祥在嚐了個鮮以後,就把她打入冷宮養了起來。愛愛暫時還不可能懂得愛的樂趣,就算她是真明白過來了,乃祥因為有成羣的女人需要敷衍,也不可能把太多的力,投在愛愛這麼一個小丫頭身上。好在同樣也正是因為愛愛的年齡太小,她本不介入成羣的妾之間的爭風吃醋。在她從少女輕易地變為婦少沒多久,風倜儻的乃祥就成了癱瘓,成了一具行屍走。愛愛還沒有明白過來一切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的時候,負責照料乃祥的重擔,便統統推到了她一個人的身上。
十年來,愛愛一直毫無怨言地推着木輪椅。她已經習慣了自己的差事,而且習慣把它看作是自己命中註定的一部分。雖然到了早,一場寒正從遠方匆匆趕來。在甄家老爺子突然嚥氣的這天上午,愛愛絲毫也沒有預到大宅裏會出大事。一隻喜鵲歇在屋檐上嘰嘰喳喳地叫着,愛愛到有些手冷,她舉起手,對着自己的手哈着熱氣,然後輕輕地了幾下,就在這時候,一個女人拖長了的恐怖尖叫,在不遠處響了起來。
桃花穿着單衣,衣衫不整地衝了過來,她一路狂奔,跑到了乃祥的面前。
“大少爺,老爺,老爺他死了!”桃花驚魂未定地大聲喊着。
乃祥呆板的表情沒有一絲一毫的反應。愛愛注意到,由於大口地着氣,從桃花敞着的衣領裏,她那兩隻結實的xx子,正像一對小兔子似的,不安分地跳着。對於女的身體,愛愛有一種特殊的,她情不自地看着那雙xx子。桃花一把拉住乃祥前的衣服,氣急敗壞地又叫了一聲:“老爺死了,大少爺。”乃祥呆板的表情仍然沒有一絲一毫的反應。
2靈堂上是甄老爺子大幅的遺像。這是一張用炭筆依據照片,由不高明的畫師匆匆畫成的遺像,和靈堂應有的悲哀氣氛很不和諧。遺像上的甄老爺子喜氣洋洋,顯得特別慈祥和可愛,讓人一看到就忍不住想笑。靈堂就設在平時見客的大廳裏,設在大廳的東北角上,靈柩前拉起了一塊巨大的白布,像簾子似的把靈柩和大廳隔了開來,老爺子的遺像便掛在大白簾布上。
隨着寒的到來,雨夾着雪鋪天蓋地從天而降。雪落在地上,幾乎立刻就融化了。由於甄家父子對於女有一種超常的偏愛,大宅裏充滿了美貌的女人,是名副其實的女人世界。做細活的是女人,做活的也是女人,甚至在大宅裏負責養花種樹的,同樣還是女人。到處都是女人,各式各樣的女人在大宅裏來回奔走,亂哄哄的,好像都不知道自己應該幹什麼。
平時不打開的大門,因為出了喪事,被打開了。在過去,大家都習慣從旁邊的小門進出。現在,從大門口一路進去,用白布和大的竹竿搭起了長長的喪篷,從門廳至轎廳,再至大廳,廳與廳之間,已經用大塊的長條木板墊高,鋪成了地坪。所有的天井都和大廳墊得一般高,遠遠地一眼看過去,地坪像一條平坦的大路,十分開闊和壯觀。為了鋪地坪,小城的木匠全部被招來,整整地忙了一天一夜。用了不知多少木料,空氣中洋溢着新鋸開的木頭清香。
各式各樣形跡可疑的男人,紛紛出現在大宅門口,這些都是遠道趕來奔喪的,是來族裏面的各房代表。他們穿着清一的灰布長衫,鞋子上沾滿了泥漿,打着油布傘或者紙傘,探頭探腦東張西望。甄氏家族是一個人口眾多的大族,許多人顯然第一次有機會走進這座充滿傳奇彩的大宅,他們剛走進去,便被大宅的神秘氣氛給震住了。
一位叫作七公公的老人,在幾位鄉紳模樣的族人簇擁下,走進甄家大宅。七公公是甄氏家族中,輩分最老的一位。七公公的每次出現,便意味着家族之間將做出什麼重大的決定。事實上,當甄老爺子逝世的消息傳開的時候,甄氏族人立刻在甄家祠堂裏開了一個會,大家七嘴八舌,公推由七公公出面,向大宅的繼承人妤小姐宣佈大家為她所做的決定。
甄家祠堂建在離小城十里路之遙的堯山村,甄老爺子在世時,和族裏面很少有什麼來往,即使是在祭祖宗的子裏,他也懶得趕回去。甄老爺子是封建禮教天生的叛逆者,他對自己的族人從來就沒什麼好過。甄氏族人因為他在鄉下擁有很多田產,每年好歹都要給族裏一些錢,因此也不敢得罪他。自從大少爺乃祥變成殘廢以後,族裏面已開過幾次會,討論甄老爺子龐大的家產的繼承問題。由於乃祥已經廢了,甄老爺子又沒有別的子嗣,按照老派的規矩,甄老爺子唯一的女兒妤小姐作為女人,是不能繼承財產的,族裏一致決定,要在侄子那一輩中,找一個老實能幹的孩子,過繼到甄老爺子門下,以便後能夠接管甄家大宅。
這個話題曾經屢次被委婉地提起過,然而每一次都遭到甄老爺子的頭痛斥。
“我還沒死呢,青天白的,你們就想算計我的家產!”甄老爺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前來遊説的族人罵得臉紅耳赤,老老實實地站在一邊不敢吭聲。甄老爺子生前以脾氣古怪聞名,向來不把族裏面的什麼鳥決定放在眼裏,除了享樂,其他的事,他都一概懶得去想。他不願意為兒子的殘廢太多的心,更不願意為自己死了以後會怎麼樣煩神。兒子乃祥不行了,甄老爺子還有那麼一大堆小老婆,説不定什麼時候就能給他再生個小繼承人。
甄老爺子在慾方面旺盛超常的力,一向讓他到自豪。一個男人,即使是一個老男人,當他在女人身上表現得如此出的時候,他是不會想到死亡的。甄家正在急劇地走下坡路,雖然金玉其表名聲依舊,然而這個昔輝煌的大宅,顯而易見地已經接近了崩潰邊緣。甄老爺子是一個沒落時代的代表。未來對於甄老爺子己沒有意義,未來對於越來越破落的甄家大宅,也同樣沒有意義。
當甄老爺子意識到自己再也不可能生育時,他便決定在自己死了以後,將大宅未來的管理權給女兒。
“什麼男女不一樣,如今我就要行一點新規矩。”甄老爺子才不管女兒是否可以繼承財產的老規矩,他對族裏派來的代表説“我哪天走了以後,這兒就是我女兒的天下,你們誰也管不着。”3當甄氏家族的男人們撣着身上的水珠子,沿着長長的喪篷,接二連三湧向靈堂時,作為甄家大宅唯一合法繼承人的甄家千金妤小姐,正懶洋洋地躺在炕牀上閉目養神。妤小姐今年二十七歲,長得如花似玉,然而卻是一頭一臉被嬌寵壞的樣子。在這個治喪的子裏,妤小姐彷彿故意和人作對,她穿了一身彩豔麗的衣服,和辦喪事的氣氛相比,顯得很不協調。
吳媽正顛顛地為妤小姐燒着煙泡,這位看上去很厲害的中年女人,從當妤小姐的媽起,就一直沒有離開過甄家大宅。煙泡燒了以後,吳媽對着煙槍憋足了勁,十分飽滿地了一大口,然後往妤小姐的臉上徐徐噴去。多少年來,妤小姐都是由她侍候的,因此她在大宅裏的地位很有些特殊。如今妤小姐大權在握,吳媽也到自己跟着沾光的子到了。
妤小姐仍然閉着眼睛,她已經覺到了瀰漫在她臉上的煙霧,鼻翼微微地動了動。吳媽神情嚴肅地繼續往妤小姐的臉上噴煙。
“大小姐,老爺子這一死,你哥呢又是那樣,”吳媽一邊噴煙,一邊討好地説“這偌大的家產,可就是你一個人的了。”閉目養神的妤小姐的眼睛第一次睜開了,她有一雙很漂亮的大眼睛,睜開了以後,飛快地不屑一顧地掃了吳媽一眼,然後又立刻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她再次睜開了眼睛,瞪大了眼珠子,像不認識吳媽似的看着她。
“這麼多的家產,大小姐一生一世也用不完,”吳媽嘮嘮叨叨説着,用力足了一口煙,又一次往妤小姐的臉上噴“真是,就算是到了下一輩子,也還是用不完。你想,往後這家裏,還不就都是你大小姐説了算?”妤小姐似聽非聽,再次閉上了眼睛。她陶醉在鴉片的煙霧中,懶洋洋的,好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