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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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堂法事為獻牲,第二堂法事為祈福。
祈福這一堂法事,情形與前一次完全兩樣了,照規矩,神巫得把所有在場的人叫到身邊來,瞪着眼,用着神的氣派,詢問這人想神給他什麼東西,這人實實在在説過心願後,神巫即向鬼王瞪目,再向天神磕頭,用銅劍在這人頭上一畫完事。
在場的人若太多時,則照例只推舉十來個人出場,受神巫的處置,其餘也同樣得到好處了。因為在大儺中的人,請求神的幫助,不出幾件事:要發財,要添丁,要家中人口清吉,要牛羊孳,要情人不忘恩負義。縱有些人也希望憑了神的保佑將仇人消滅的,這類不合理要求,當然無從代表。然而互相向神納賄,則互相了銷,神的威靈彷彿獨於這一件事無應驗,所以受神巫處置的縱多,也不能出二十個人以上。
鑼鼓驚天動地的打,神巫蹺起一足旋風般在場中轉,只要再過一陣,把表一上,就應推舉代表向神請願了。這時在場年青女人,都有一種野心,想在對神巫訴願時,説着請求神把神巫給她的話。在神巫面前請求神許可她愛神巫,也得神巫愛她,是這樣,神就算盡了保佑弱小的職分了。在場一百左右年青女人,心願莫不是要神幫忙,使神巫的身心歸自己一件事,所以到了應當舉出年青女人向神請願時,因為一種隱衷,人人都説因為事是私事,只有各自向神巫陳説為好。
眾女人為這事爭持着,盡長輩排解也無法解決。神巫明白今夜的事情糟,男子血女人淚,全是今夜的事。他只默然不語,站到場坪中火堆前,火光照到這英雄一個如天神。
他四顧一切爭着要祈福的女人,全有着年青美麗的身體與潔白如玉的臉額,全都明明的把野心放在衣外,圖與這年青神巫接近。各人的競爭,即表明各人的愛心的堅固,得失之間各人皆具有犧牲的決心。
族中當事人,也有女侄在內,情形也是大體明白了,勸阻無效,只有將權利付之神巫自己。
那族中最年高的一個,見到自己兩個孫女也包了花格子綢巾在場,照例族中的尊嚴,是長輩也無從干預年青人戀愛,他見到這事情爭持下去也不會有結果,於是站到凳上去,宣告自己的意見。
他先拍掌把一切的紛擾鎮平,演説道:“花帕族的姊妹們,請安靜,聽一個痴長九十一歲的老人説幾句話。
“對於祈福你們不願意將代表舉出,這是很為難的。你們的意見,是你們至上的權利,花帕族女人純潔的心願,我不能用高年來加以干預。我並不是不明白你們意思的。
“只是很為難,今天這大儺是為全鎮全族作的,並不是我個人私有,也不是幾個姊妹們私有。這是全鎮全族的利益。這儺事,應當屬於在場的公眾,所以凡近於足以妨礙儺事的個人利益要求,我們是有商量考慮的必要。
“如今的夜晚天氣是並不很長的,這還是新秋,這事也請諸位注意。若果照諸位希望,每一個人,(有女人就説,並不是每一人,是我們女子!)是的,單是女子。讓我來大體數數吧,一五,一十,十五,二十…這裏象你們這樣年青的姑娘,是七十五個。
或者還不止。試問七十五個女人,來到神巫身前,把心願訴盡,又得我們這可敬愛的神巫一一了願,是作得到的事麼?你們這樣辦,你們的心願神巫是知道了,(他覺得説錯了話又改口説)你們的心願神是知道了,只是你們不覺得使神巫過於疲倦是不合理的事嗎?這樣一來,到天亮還不能作第三堂法事,你們不覺得是妨礙了其他人的利益與事務嗎?
“我花帕族的女人,是知道自由這兩個字的意義的。她知道自己的權利也知道別人的權利,你們可以拿你們自己所要求的去想想。”有女人就説“我們是想過了,這事情我們願意決定於神巫,他當能給我們公平的辦法。”演説的老人就説道:“這是頂好的,既然這樣,我們就把這事情請我們所敬愛的神巫解決。來,第二的龍朱,告我們事情應當怎麼辦。(他向神巫)你來説一句話,事情由你作主。(女人聽到這話全拍手喊好。)”不過,姊妹們,不要因為太歡喜忘了我們族中女子的美德!諸位應記着花帕族女人的美德是熱情的節制,男子漢才需要大膽無畏的勇敢!我請你們注意,就因為不要為我們尊敬的神巫見笑。
“諸位,安靜一點,聽我們的師傅吩咐吧。”女人中,雖有天真如風的,聽到族長談到花帕族女人的美德,也安靜下來了。全場除了火燎爆聲外,就只有談話過多的老年族總喉中發的聲音。
神巫還是身向火燎低頭無語,用手叩着那把降魔短劍。
打鼓的僕人五羊,低聲的説道:“我的師傅,你不要遲疑了,神是對於年青女人請求從不曾拒絕的,你是神的僕,應照神意見行事。”
“神的意見是常常能使他的僕人受窘的!”
“就是這樣也並無惡意!應當記着龍朱的言語,年青的人對別人的愛情不要太疏忽,對自己的愛情不要太慳吝。”神巫想了一會,就抬起頭來,琅琅説道:“諸位伯叔兄弟,諸位姑嫂姊妹,要我説話我的話是很簡單的。神是公正的,凡是分內的請求他無拒絕的道理。神的僕人自然應為姊妹們服務,只請求姊妹們把希望容納在最簡單的言語裏,使時間不至於耽擱過多。”説到此,眾人復拍手,五羊把鼓打着,神巫舞着劍,第一個女子上場到神巫身邊跪下了。
神巫照規矩瞪眼厲聲問女人,彷彿口屬於神,眼睛也應屬於神,自己全不能審察女人口鼻眼的美惡。女人輕輕的戰慄的把願心説出,她説:“我並無別的野心,我只請求神讓我作你的,就是一夜也好。”神巫聽到這嚇人的願心,把劍一揚,喝一聲“走”女人就退了。
第二個來時,説的話卻是願神許他作她的夫,也只要一天就死而無怨。
第三個意思不外乎此,不過把話説得委婉一點。
第四第五…全是一個樣子,全給神巫瞪目一喝就走了。
人人先彷彿覺到自己希望並不奢,願心一説給這人聽過後,心卻釋然了。以為別的女子也許野心太大,請神幫忙的是想佔有神巫全身,所以神或者不能效勞,至於自己則所望不奢,神若果是慈悲的,就無有不將憐憫扔給自己的道理。人人彷彿向神預約了一種幸福,所有的可以作為憑據的券就是臨與神巫離開時那一瞪。事情的舉行出人意料的快,不到一會,在場想與神巫接近一致心事的年青女人就全受福了。女人事情一畢,神巫稍稍停頓了跳躍,等候那另外一種人的祈福。在這時,忽然跑過來一個不到十六歲的小女孩,赤了雙腳,披了長長的頭髮,象才從牀上爬起,穿一身白到神巫面前跪下,仰面望神巫。
神巫也瞪目望女人,望到女人一對眼,黑睛白仁象用寶石做成,才從水中取出安置到眶中。那眼眶,又是《莊子》一書上的巧匠手工做成的。她就只把那雙眼睛瞅定神巫,她的請求是簡單到一個字也不必説的,而又象是已經説得太多了。
他在這光景下有點眩目,眼睛雖睜大,不是屬於神,應屬於自己了。他望到這女人眼睛不旁瞬,女人也不做聲,眼睛卻象那麼説着“跟了我去吧,你神的僕,我就是神!”這神的僕人,可仍然把心鎮住了,循例的大聲的喝道:“什麼事,説!”女人不答應,還是望到這神巫,美目盼,要説的依然象是先前那種意思。
這神巫有點亂、有點搖動了,但他不忘卻還有七十多個花帕族的美貌年青女子在周圍,故旋即又吼問是為什麼事。
女人不作答,從那秀媚通靈的眼角邊浸出兩滴淚來了。僕人五羊的鼓聲催得急促,天空的西南角正墜下一大星,光芒如月。神巫望到這眼邊的淚,忘了自己是神的僕人了,他把聲音變成夏夜一樣温柔,輕輕的問道:“中的水仙,你有什麼事差遣你的僕人?”女人不答。他又更柔和的説道:“你僕人是世間一個蠢人,有命令,吩咐出來我照辦。”女人到此把寬大的衣袖,擦乾眼淚,把手輕輕摩撫神巫的腳背,不待神巫揚那銅劍先自退下了。
神巫正想去追趕她,卻為一半瘋老婦人攔着請願,説是要神幫她把戰死的兒子找回,神巫只好仍然作着未完的道場,跳跳舞舞把其餘一切的請願人打發完事。
第二堂休息時,神巫蹙着雙眉坐在僕人五羊身邊。五羊蹲到主人腳邊,低聲的問師傅為什麼這樣憂鬱。這僕人説:“我的師傅,我的神,什麼事使你煩惱到這樣子呢?”神巫説“我這時比往顏更壞嗎?”
“在一般女人看來,你是比往更顯得驕傲了。”
“我的驕傲若使這些女人誤認而難堪,那我仍得驕傲下去。”
“但是,難堪的,或者是另外一個人!一個人能勇敢愛人,在愛情上勇敢即失敗也不會難堪的。難堪只是那些無用的人所有的埋怨。不過,師傅,我説你有的卻只是驕傲。”
“我不想這驕傲了,無味的貪婪我看出我的錯來了。我願意做人的僕。不願意再做神的僕了。”五羊見到主人的情形,心中明白必定是剛才請願祈福一堂道場中,主人聽出許多不應當聽的話了,這乖巧僕人望望主人的臉,又望望主人到米鬥裏那把降魔劍,心想劍原來雖然揮來揮去,效力還是等於麪杖一般。大致一切女人的祈福,歸總只是一句話,就是請神給這個美麗如鹿驕傲如鶴的神的僕人,即刻為女人煩惱而已。神顯然是答應了所有女人的請願,所以這時神巫煩惱了。
祈了福,時已夜半,在場的人,明天有工做的男子都回家了,玩倦了的小孩子也回家了,應當照料小孩飲食的有年紀女人也回家了。場中人少了一半,只剩下了不少年青女人,預備在第四堂法事末尾天將明亮滿天是星時與神巫合唱送神歌,就便希望放在心上向神預約下來的幸福,詢問神巫是不是可以實現。
看出神巫的驕傲,是一般女子必然的事,但神巫相信那最後一個女人,卻只會看出他的憂鬱。在平時,把自己屬於一人或屬於世界,良心的天秤輕重分明,擇重棄輕他就盡裝驕傲活下來。如今則天秤已不同了。一百個或一千個好女人,虛無的傾心,靈的戀愛,似乎敵不過一個女子實際的物質的愛為受用了。他再也不能把世界上有無數女子對他傾心的事引為快樂,卻甘心情願自己對一個女人傾心來接受煩惱了。
他把第三堂的法事草草完場,於是到了第四堂。在第四堂末了唱送神歌時,大家應圍成一圈,把神巫圍在中間,把稻草紮成的藍臉大鬼擲到火中燒去,於是打鼓打鑼齊聲合唱。
神巫在此情形中,去注意到那穿白絨布衣的女人,卻終無所見。他不能向誰個女子打聽那小女孩屬姓,又不能把這個意思向族總説明,只在人中去找尋。他在許多眼睛中去發現那習的眼睛,在一些鼻子中發現那鼻子,在一些小口中發現那小口,結果全歸失敗。
把神送還天上,天已微明。道場散了,所有的花帕族青年女人,除了少數質堅毅野心特大的還不願離開神巫,其餘女人均負氣回家睡覺去了。
隨後神巫便隨了族總家扛法寶桌椅用具的工人返族總家,神巫後面跟得是一小羣年青女人。天氣微寒,各人皆披了毯子,這毯子本來是供在野外情人作坐卧用的東西,如今卻當衣服了。女人在神巫身後,低低的唱着每一個字全象有作餡的情歌,直把神巫送到族總的門外。神巫卻頹唐喪氣,進門時頭也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