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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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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帕克夫婦已經開始居住的那片林中空地,生活在繼續着。這一片空地蠶食着越來越多的樹木。樹木砍倒之後留下的樹樁已經開始在煙火與灰燼中消失。或者像衰老的牙齒,一點兒一點兒地爛掉。但是還有那麼一兩圓木長滿節瘤,巨大而笨重,拿它們沒有辦法。婦人有時就坐在那上面,一邊曬太陽,一邊剝一盤豌豆莢,或者晾乾她那光滑的秀髮。

有時候,那條紅狗蹲在那兒,瞅着這位婦人。但不像對男主人那樣親切。要是她叫它,它的一雙眼睛便變得茫然若失,目無所視。它屬於那男人。就是為了這個原因,她雖然曾經應允要給它取個名宇,但一直也沒取。它還是“你那條狗”它在樹樁和草叢中間走動,動作僵硬:抬腿也不靈活。有一次,它踩死她在屋陰下種的一棵小小的倒掛金鐘。盛怒之下,她朝它扔過一個硬梆梆的胡蘿蔔。但是沒有打中。它繼續對她不予理會,甚至在它高興的時候。它伸着舌頭,因為嘴裏有種笑意,那舌頭越發顯長。不過,它並不是為婦人而高興。它壓兒就不看她。它着它的陰部,或者順着鼻尖兒,瞅着天空。

男人拿着斧子、鐮刀或者錘子幹活兒的時候,那條狗從來不離左右。他有時跪在地上把他在濕麻袋下面培育出來的菜秧栽到地裏。早晨,那些沒有被野兔吃掉的小白菜亭亭玉立。頭幾年,在天氣晴朗的早晨,在這些白菜尚未曬蔫兒之前,它們在和煦的陽光下面的風姿,在這位婦人心中留下的印象,比任何東西都更加鮮明。

小白菜的葉子很快便長出縱橫的葉脈。在寒霜融化的早晨,它們也變得軟綿綿的。那淡藍和淡紫的葉在大地温馨的氣息中,和水銀似的珠,和明媚的陽光溶為一體。不過菜葉總是往緊裏裹,晚些時候,在灼熱的陽光照耀之下,小白菜已經變成葉肥厚的、有抵抗能力的菜球。直到終於長成個頭大、恬靜安謐的捲心菜。它們都有菜心以及柔軟的、裙撐似的綠葉。每逢中午,菜地裏散發出一股強烈的捲心菜的味道。

當寒霜融化,太陽昇起,沸騰的血在血管裏安靜下來的時候,如果婦人走過來站在男人身邊,他就告訴她,他是怎樣在一排排捲心菜中間鋤草鬆土的。

“不是那樣,”他説“因為你把雜草給埋上了。應該這樣。”倒不是因為非得教給她不可,或者她真在聽他嘮叨,也並非他不明白這一點,而是為了讓她果在身邊。落霜之後,土地鬆軟疲憊。在手指像爪子一樣又挖又創,直到凍麻木了之後,兩個人能呆在一起形影相伴,確實妙不可言,充滿一種柔情。用不着特意聽什麼或者説什麼。他覺得到她的温馨。她戴一頂大的舊草帽。滾邊斷線的地方,草帽辮兒都磨破了。戴上這頂草帽,她的臉顯得又小又白。不過她的身體豐滿了一點。轉身的時候,不再那麼顫巍巍的了,或者叫人擔心是否會折斷肢。她的肌膚正在變得,也變得討人喜歡了。

“不是那樣,是這樣。”他説。

他已經不再是教她鬆土了,而是教她在一行行卷心菜中間走路的時候,身體應該如何動作。因為他堆起一個個圓土堆當苗牀,她走起來很不方便。她的行動佔據了他的全部視野。鏟那融化了的泥土時,他並不經常抬起眼睛,但她的身影好像就在他的懷抱之中。

就這樣,他又授教於她。她深深地印在他的腦海裏。

有時候,咬一口麪包之後,她便從盤子上面抬起頭,嘴裏得滿滿的就和他説話,聲音時斷時續。等只剩下他自個兒的時候,他彷彿又聽見並且記住了這個聲音——有點兒過分貪婪的聲音。她確很貪婪,對面包;一旦發現之後,對他的愛。

她的肌膚大口嚥着愛的食糧。她憎恨生活的陰謀詭計,在她還沒有滿足之前,便把這食糧從她那兒搶走。她常常從窗口向黑暗中望去,聽金屬撞擊和皮革打的聲音。看星光之下,大車黑乎乎的變了形的黑影。車上裝的捲心菜像座小山。

“我已經把水袋灌滿了,”她這樣喊道。

這當兒,男人揪扯着挽具僵硬的扣帶。冰冷的皮條不聽他那雙手的使喚。他繞着那匹馬和那輛大車轉來轉去,準備賣白菜的旅行。

只是為了説點兒什麼罷了。

“三明治下面有一塊餡餅,”她説。

清早他走了之後,躺在牀上,她覺得肩膀頭很冷。馬蹄在石板上敲出最後幾個音符,大車吱吱扭扭奏出最後一支樂曲。人去牀空,她無論怎樣暖被窩,卻也暖不回他的身體。

有時候,如果還有事要辦或者有東西要買,趕集之後,他還要在外面呆整整一天一夜。

倘若那樣,這位被留下來的婦人就又變成一個瘦小的姑娘。在這間空蕩蕩的屋子裏,她結婚時那些舉足輕重的傢俱似乎只是些微不足道的火柴。在叢林中的這片空地,她那貧乏的、孩子般的生活令人可憐。她走過來走過去,似乎在灑了砂糖的地上繪地圖,或者蹲在漸漸收縮着的矮樹叢裏,和螞蟻面面相覷。

有時候,她嘟噥着別人教給她的對上帝説的那些話。

她祈求神情悲哀、面蒼白的耶穌向她顯一顯聖靈。她把牧師的子送給她的那本《聖經》放在丈夫從拍賣商那兒買回來的那張桌面上劃有道兒的紅木桌上,虔誠地、一頁一頁地翻着。她説或念那裏面的話。她等待着宗教恩賜的温暖、完美和平安。但是要得到這一切,她也許必須做一些事情。而這些事情,還沒有人教過她。無事可幹,她便突然站起身來在絕望之中忙碌着。好像是做一點例行的家務,或者僅只是來回走動一下,就能獲得其中的奧妙。她想象着,也許會發現某種恩賜就像一隻石膏做的鴿子一樣,降臨到她的手心裏。

但是她並沒有得到上帝的恩賜。儘管在教堂的彩玻璃窗下,這種恩賜時常為人們所提及。當她一個人的時候,她就是一個人。要嘛,還有天上的閃電,提醒她生命的短暫。那位悲哀的耶穌是個留鬍子的老頭。他從豐滿的面頰裏吐出死亡。上帝的慈悲只是表現在集市結束,大車回來時轆轆的車輪聲。上帝的愛便是印在她上深深的親吻。她的心中充滿了上帝的愛,並且以為這是理所當然。直到這愛再度離去,她才又記起先前的一切。她是那樣地脆弱。

這位婦人艾米·菲賓斯專心一意於她嫁給的這個男人斯坦·帕克。而這個男人呢?這個男人噬了這個女人。這便是他們之間的區別。

斯坦·帕克穿着進城才穿的那套漿洗得硬的衣服,並沒有想到由於那種類似吃人的行為,而使他的力氣有所增加。當他一旦意識到這一點之後,他就當着別的男人的面,大口嚥着,連他自己的軀體也忘得一乾二淨。他的言詞也並不躊躇畏縮,儘管他還是那樣慢慢。但這種慢慢已經變成,而且仍將是一種美德。

那城鎮是人們做生意,買麪粉、砂糖,酗酒、吹牛、説大話的地方。他們還在酒店外面的陽台下嘔吐。就在這兒,大夥兒漸漸認識斯坦·帕克了。他不喜歡出頭面。但問到頭上,也會發表自己的意見或者接受別人的意見。人們開始認出他那張臉了。他那雙關節打滿老繭的手,在接過找回來的零錢時,也得到了人們的尊敬。

有時候,他和別的男人們一起站在酒店裏,被乎乎的空氣和酒後懷舊的氣氛包圍着,聽他們聊天。這種聊天真是沒完沒了。那些人,有的神情呆滯、蓄着髭,有的肥頭大環、嘴上無,有的眼睛碧藍、滿臉傻氣。這些自命不凡的傢伙在酒店裏扯起來真是漫無邊際,海闊天空。他們的牛rx房總是脹鼓鼓的,這麼好的火腿、這麼好的鹹、這麼好的豬,別人的豬可是無法相比。經過旱災、水災、火災的考驗,他們了不起的體力創建了不朽的業績。他們抓過大魚、殺過蟒蛇。他們把小公牛摔癱。他們咬下過烈馬的耳朵。他們比別人都能吃、能喝、能輸、能贏。在小酒店昏暗、混亂、濕、七扯八拉的氣氛裏,他們那嘈雜的聲音編造出各自光輝的業績。那是一種杜撰事實的氣氛,一種製造煙霧的氣氛。大話像一縷青煙冒出來,遊動着,瀰漫開來。絲絲縷縷,躑躅不前,終於歸於泯滅。如果這煙是從火裏冒出來的,半路什麼地方,它也會在誇張賣的圖案中全然消失。

斯坦·帕克有時候在酒店裏聽人們這樣吹牛,但他並不覺得有必要把自己的生活也變成豪言壯語,説給人家聽。他的生活就像現在過着的這個樣於也就足夠了。因些,當那兩扇彈簧門在他背後關上的時候,人們都納悶,他這張臉是否值得喜歡,他這個人説不定是那種陰鬱的傢伙。斯坦·帕克從那些飾有鏤花廊檐的陽台下面走開,那條一直等着他的狗跟在身後。

班加雷-一這座進行集市貿易的小鎮裏的生活並沒有使斯坦信服。甚至像紅的法院、黃的監獄這樣一些確鑿的證據,都不能將他折服。他趕着大車穿過筆直的大街。男人們在那兒慫恿他們自己去做某種事情。他從那些石頭砌成的房屋邊走過。姑娘們坐在木蘭樹下,一邊啜着酸溜溜的木莓湯,一邊談着知心話兒。他不時擼鼻子,似乎是為了趕蒼蠅。他的大車吱吱扭扭地響着,傲慢地穿過城郊。他直地坐在車上,似乎在説,他寧願被人打倒,也不會承認他相信那座城鎮。

他常為自己隱秘的存在而微笑,為這種存在中最有意義、最秘密的一個細節——他的子而微笑。

有一次,一位老太太闖進他內心深處這個隱秘的小天地。那老太太戴着一頂皺皺巴巴的帽子,跑到路當中問他;“孩子,請問迪蘭尼家在哪兒住?不是斯密史大街就是布羅德大街。我忘了到底在哪條街上了。我記不太好了。他是個大建築承包商,是從格里博區搬到這兒住的。他的女兒嫁了我妹妹的兒子。”年輕人至少認識迪蘭尼。但他皺着眉頭説:“老媽媽,我是外鄉人。”似乎在臉上套上了面罩。他確實冷不防嚇了一跳。他為自己剛才的到羞愧。

“啊,”她説“我尋思你認識迪蘭尼呢。他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她那下巴上長着胡茬一樣汗的臉現出懷疑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