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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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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輛汽車從杜瑞爾蓋開了過來。她注意到是一輛藍顏的汽車,相當新。不過,她對它毫無興趣。也許是從城裏來的,汽車一路捲起漫漫黃塵。她坐在門廊下眺望,因為她只想這樣看一看。如果還是年輕的時候——那時人們還都騎馬——她總要跑到大門口,好奇地瞧一瞧。可是現在已經不是那年月了。

那輛汽車繼續奔馳着,就在她這樣眺望的當兒,漸漸駛近了。一個男人從車裏跳出來,費了好大勁兒才開柵欄門的門扣,然後沿着那條小路走了過來。這當兒,她一直坐在那兒看着,帶着一種冷漠或者譏消。她本來可以而且應該向他解釋一下那個門扣的奧妙。她還是懷着同樣的譏消,看他提着兩個很重的箱子走過來。那箱子使他臉漲得通紅,把衣領揪扯下來,出脖頸下面沒被風吹曬的部分。

那人看起來是個動推銷員。他問她對他帶的幾樣衣服料子興趣。他還有長統襪、女內衣,以及很時新的扣子。

但是婦人淡淡地笑着,不無疑惑地搖了搖頭。她不但少言寡語,就連面孔也是白白的。因為她在屋裏待着的時候搽了點粉。那粉搽得漫不經心,也很不內行,使她臉上的表情平添了幾分冷漠。事實上,給了她一種公共場所的雕像臉上的那種表情,幾乎是一種孤傲的、不具人格的表情。她坐在路旁一張硬木椅子上,顯得個頭也大。

這個男人説了半句話,本想閉上他那張嘴巴,又單腿着地,半蹲下來。

“給一個機會,”他説“你至少可以看一看嘛!這又不花錢。”儘管很有點失望,他還是丟不掉他那副厚臉皮。

這個大塊頭的白臉女人朝這個厚顏無恥的傢伙輕聲笑着,坐在那兒俯身看箱子裏的東西和他的那雙手。他開始從一口箱子裏往外一段段的衣料。

“只是讓你看看,”他説“車上還多着呢!法國貨。這料子多漂亮!”他説。

“這是一種很素雅的衣料,適合那些趣味高雅的太太們穿。不過你要注意,這料子還很符合顯貴的身份呢!確實是好貨,能拿出手的東西。漂亮卻不顯得浮華。還有這種,能穿好多年呢!不過可不要因為你看不上眼,就把這也當作缺點説它不好。喜歡綠的嗎?有的太太很信綠。我可以給你看一條和這種料子很配的帶。物美價廉,不同尋常。還有一套釦子。手工畫的。或許你喜歡粉紅的?許多年輕姑娘都喜歡這種料子。當然,這並不是説這種顏別人就不合用。如果你喜歡粉紅,那粉紅就好看嘛!不過,你慢慢挑,太太。瞧一瞧。我總愛説舒舒服服地瞧一瞧,時間有的是。”他在腳邊亂哄哄地堆了一堆衣料。那些料子就像軟綿綿的蛇,在箱子上爬出爬進,在門廊裏橫躺豎卧。這時,他迴轉頭,瞅着從房子那邊轉過來的三隻母雞。它們看也不看他,一路啄食走了過來,然後目不轉睛昂首闊步,圍着那株直迭香轉了起來。這個男人不得不點燃一支煙。那支煙是從一個鋥亮的、刻字的盒子裏面取出來的。這個盒子是幾年前在某一個場合有一夥人給他的。男人看着一間小棚屋屋頂上放着的一溜南瓜。他使勁兒煙。在一片枯草的包圍之下,花園裏的這一切,以及周圍那些牧場可以看得見的東西,這時候對於他簡直難以置信。因為不知道這些植物的名宇,他甚至連把它們好好想一想的快樂也得不到。他只能他那支細細的、苦澀的香煙。

這位婦人一直被這些彩斑斕的“貢品”包圍着,而且一直用手指捻着衣料,似乎是在尋找某種靈。最後説道:“對不起,我什麼都有。我沒什麼想買的。”

“有些人是很走運,”男人説。他沒發火,不過已經差不多要發火了。

他開始把那些衣料疊好、平,直到準備把箱子上面的鎖環扣好。所有東西都放好了。這當兒,她一直看他那雙手。那手上有幾手指污漬斑斑。他屬於那種紅顏的人,皮膚和頭髮都呈紅。她想,他很讓她反。他已經向胖發展。要不是抹了潤髮油,他那短而硬的髮一定會直立起來。但是,他還是繼續看他做那一連串像變戲法似的動作。她被他那支冒着一縷青煙的光溜溜的香煙住了。

然後,那個男人把兩隻箱子往後一推,就好像很鄙視為了維持這種靠花言巧語過子的生活而煞費苦心編出來的“老一套”這倒有點兒出人意外。

“哎喲,”他説“這兒很乾旱。”帽子推到腦後,看得出他已經開始禿頂,看起來可憐巴巴的。

“我們在這兒住的這些年,什麼都經歷過了,”她説,朝四周望了望。

“洪水、大火、旱災。但是我們從來沒有捱餓。”

“你該怎樣解釋這一切呢?”他問道,並沒有什麼興趣。

當他把手放在股上這樣站着的時候,顯得很結實,還相當胖。這副樣子,大概不會贏得她的信任。想起她的丈夫——事實上,她從來不曾長時間擺對他的眷戀——她説:“我的丈夫信仰上帝。至少我認為他信仰。我們從來沒談論過這事兒。”

“哦,”男人説。

婦人站在高出地面的門廊裏,居高臨下地望着他。她正一心一意想自己的心事,他卻疑心她正窺視他的思想。他對這一點滿不在乎,咬着牙幫骨,動着嘴角的肌。她已經徐娘半老,在這個歲數,也許思想比較複雜,但對別人並沒有什麼害處。

“你信教嗎?”他問道。

“我不知道,”她説。

“我不知道我信仰什麼,還不知道呢!”

“我從來不怎麼想這種事,”他説。

他朝旁邊的灌木叢吐了一口唾沫。但是立刻想到是否應該這樣做。儘管她沒有讓自己的情有絲毫的。她是個很穩重的女人。沒有任何非難的表示,只有幾隻昆蟲聚集在屋檐下面那個黑乎乎的窩上,發出窸窸的聲音。

女人也聽到這聲音了,那是一陣心的悸動。

“你總不能沒有一杯水吧!”男人終於説。他的耳鼓像要炸裂了似的。

“我渴得像條蛇。”

“有呀!”她説,從正在進行的、深思慮的重壓之下抬起一雙眼睛。端端正正的出一絲微笑。

她有點兒痴呆,他在心裏説,不過是個好看的女人,或者説年輕時候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