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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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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坦·帕克到了這個歲數,有時候確實到納悶,自己還有什麼所求呢?他受人尊敬,他和這個地區已經沒法分開了。他的名字已經變成一個地方的名稱。他的牛羣不算大,但是對於一個小規模經營者來説,那羣牛的質量蠻好。他算不上富裕,也沒有什麼野心。不過是個小康之家。他家的罐總是一分不差,準時送到油廠,從沒有不送的時候。他也去教堂,唱曲調高亢的聖歌,也唱比較柔和的讚美詩,歌頌那顯然是不存在的上帝。別人很久以前告訴過斯坦·帕克,説他是個信徒。他當然相信。他堅持唱那些讚美詩,用你可以想見的、他會有的那種聲音——很忠實地跟着音樂的節拍,一點兒也不加修飾。他站在靠背長椅中間唱着,脖頸後面這時已經皺巴巴,筋在肌膚下很明顯。但他還是個膀大圓,直的男子漢。

那麼,是什麼出病了?當然沒有什麼你可用邏輯加以解釋的。只有薄暮中的一片落葉,才會毫無道理地攪動那個理由。斯坦·帕克在他生活着的這塊土地上四處走動着,這塊土地真把他消耗盡了。這就是我的生活。如果他要表達自己的思想情,除了用身體的各種動作之外,他光會這樣説。但是,也有隻剩下莊稼茬子和枯草的季節。那時候,他又變得疑慮重重。他不願意到自己農場的某些角落去看看。就好像會在那兒發現他不希望看見的什麼東西。那兒好好的,他在心裏勸説自己,沒有什麼會改變心目中已經確立了的那些東西。

有一次,他一直看着一塊長得非常好、幾乎可以開始收割的玉米地,突然想起年輕時候清理出來的另一塊同樣大小的土地。他用斧子從樹上劈砍下來的白的木片還堆在那兒,有些樹木和小樹還仁立在那兒,熠熠閃光,等待斧子的劈砍。於是他忘記了眼前這片莊稼地,變得心煩意亂,思慮重重地走了。

有時候,他沉於繁重的體力勞動之中,事實上超過了他這樣年紀的人所能承受的限度,也許是為了償還正侵襲着他的衰弱。他也祈禱,説那些他已經學會了的祈禱詞,竭力避免臨時湊合成的祈禱詞。因為他不再相信自己有這種本領了。他竭力將這些嚴肅的、相當死板的祈禱詞適合於自己那不安的、難以捉摸的靈魂。他充滿希望地祈禱着。有時候甚至是竭盡全力地祈禱,而且總是神情呆板,心裏奇怪,子是否知道這一切。

他在心裏説,我也許應該跟她講講這事。可是該怎樣開口,該説些什麼?因此,還是沒能跟她説點什麼。他意識到,他們已經好長時間沒有傾心談了。除了問問常的家務事,説説發生過的事情之外,他們一直沒有真正進入對方的心靈。他看到,她的心向他關閉着。當她垂着眼瞼,或走或站,宛若在夢中一樣的時候,他便只能永遠看着她的眼瞼了。

如果他們的生活以及愛情不是這樣牢固地植於習慣之上,他也要被這情形搞得憂慮重重了。實際上他並沒有什麼不安。他把子那張臉當作他們終於到達的那個不寧靜的夢境的一個證明而接受了。通過這個夢境,他們將充滿焦慮地漂向必然到達的任何地方。

有一天晚上,因為要找什麼,這位婦人翻出一櫃子破爛——她先前扔進去的一些舊的裝飾品,心裏清楚,這些玩意兒大概永遠不會再拼湊到一起了。一團正在變黃的繡飾,大百貨店寄來的商品目錄冊,裝在一個瓶子裏面的孩子們掉的牙。許多不值錢的、沒有保存價值的破爛被她的固執和貪婪無形之中抬舉成永久的、有價值的東西。雙膝跪在地上,懷着一種譏消和無可奈何的心情,翻她的這筆“財產”時,她看見一個小筆記本。

在她一頁一頁地翻着、看着,或者只是翻着的時候,男人——她的丈夫一直瞧着她,等待她的某個行動、某種剖白或許可以説明眼前的以及許多別的情形。他坐在那兒,向前探着身子,充滿了希望,問道:“你拿的是什麼,艾米?”

“哦,”她了拍鼻子,或者嘟噥了一聲。這天晚上,她穿着拖鞋,頭髮鬆散着。

“我記得是埃爾貝太太——尤羅加那位牧師的子給我的小筆記本。我想給雷,讓他記記。我覺得這好,可他不喜歡這個主意。”然後,她又補充道:“這也許是個愚蠢的主意。想讓男孩子們記下他們都幹了些什麼。我想,男孩子們是不願意回過頭來看他們做過的事情的。他們只是一個勁地做事兒。”

“給我吧,”丈夫説着走了過來。

“我倒可以用它記點事,或者畫畫表格。”她倒高興給他這個沒用的本子。她把那個本子遞到他的手裏,仍舊專心幹自己的事情,連頭也沒抬。

男人又坐回到放在屋子旁邊的他那張椅子裏,看着那個沒有寫字的小本子,想着要在裏面記些什麼。那一頁頁白紙倒也素雅、完美。可是,必須有些他能掌握的簡單的文字,才能使它“錦上添花”他想在這個沒寫字的本子裏抄些詩或者祈禱詞。想起小時候趴在牀上讀過的那些莎士比亞的劇本,有時候確也認真地考慮這個主意。但是腦子裏冒出來的那些話,都是些和他沒有關係的、忘得丟三拉四的、死板的文學語言。

因此,那個本子還是空空如也。他四處忙碌着,耕地、劈木頭、擠、收割、把桶倒空、再擠滿。所有這些事情他都做得蠻好。但是沒有一件像某些言語、像閃電一樣可以解釋他腦海中幻夢般的生活。有時候,他被自己這種愚蠢嚇了一跳,便抬起頭瞥子一眼,看她是不是有所懷疑。

她沒有懷疑。

“斯坦,”她説“你説會下雨嗎?南面有一小塊雲彩。”她,懷着負疚,從沉思中漂浮起來。因為她意識到他正在看她。

這幾年天旱,他們經常一邊説這樣的話,一邊從屋頂下面的悶熱走進天空下面那更為深邃和遼闊的炎熱之中,張望着。他們總是用舌尖潤一潤上於裂的皮,説出種種預言。有時候那預言是充滿希望的,他們以此相互鼓勵。他們這樣站着,那幾頭瘦弱的牛看着他們,希望從人們身上發現某種新的跡象,就好像人們希望從天空發現什麼新跡象一樣。

漸漸地,人們習慣了乾旱那枯黃的顏。他們眼巴巴地望着這乾旱,相互間卻不再那麼頻繁地顧盼了。他們甚至發現乾旱也有一種超然的美。

斯坦抓到一隻蜻蜒,有他手指那麼長。他帶回去給子看,蜻蜒在一片黃的桑葉上顫動着。

“哦,真漂亮,斯坦!”她説。

她很快活,但又做出一副超然的樣子,就像他是個小男孩似地順着他説。那時,她正在麪。

“把它放到窗台上,”她説“也許它還會飛。”把那隻蜻蜒從手裏放開之後,他便出去了。為了抓它,他還碰破了手,手上結了痴。後來,再想起這樁事情,他總覺得不夠完美。

如果他們要依靠這雙脆弱的翅膀一起飛起來,這位婦人眼下還不能給它們注入力量。她心裏想,最後我一定要告訴他。就好像,她不能讓自己做愛與屈從的最後允諾一樣。眼下不能,因為她還沒有做好充分的準備。與此同時,她着那四面。她只能麪,或者從月份牌上一張一張地撕曆,或者望着窗外掛在枯死的樹枝上的黃葉。

這年秋天不比夏天更枯黃。夏天,她四處走動,用洗碗水池裏貯存的一點水,救活一兩個灌木叢。塵土伸出飢餓的舌頭,或者捲起一個個旋渦,從杜瑞爾蓋的大路上刮過來,嬉戲着,直到獲得瘋狂的力量。乾旱發生的最初階段,對於乾旱的抵禦與自尊聯繫在一起。那時,這幢房子的窗户一直緊閉着。可是隨着時間的逝,顯然沒有什麼力量可以真正阻擋住正在發生的事情。塵土要刮進來,地毯上落了一層易碎的樹葉和絲絲縷縷的枯草。於是,窗户乾脆敞開了。有時候,窗簾在風的裹挾之下,毫無希望地飄動着。塵土落到屜裏面,又開始落進一個小瓷花。婦人把這個花放在壁爐爐台上,用它紫羅蘭,或者經常變換不定地一束束小花。現在當然是空空如也。

這難道真是我的家嗎?婦人心裏想。她手裏拿着一隻空罐子,目光穿過落滿灰塵的夾竹桃,落在從這所房屋的外殼向外飄動着的窗簾上。

有時候,她的丈夫——他也沉於自己的心事之中——一下決心要對她説,對於這個家她太放任自了,她應該清理一下。可他還是把這個打算的付諸實施推遲了。因為這是你確實要推遲的那種事情,出於一種微妙的情,甚至是出於憐憫。

現在他外出了,去烏龍雅參加那兒舉辦的一個農業機械銷售會。婦人還記着她站在乾旱的花園裏他給她的那個吻。他的這種控愛之情——那是親切而又習以為常的——她一想起來便煩躁不安。然後,她開始無聲地啜泣起來,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不過是因為觸摸到她那乾燥的、並且正在乾燥下去的皮膚。這皮膚由於塵土飛揚的緣故,也變得像砂礫般糙。她撫摸着,而且繼續撫摸着,摩挲着自己的兩條胳膊。她碰翻的那個罐子,落在堅硬的地上,發出空的鏗鏹聲。

最後,她冷冷地説,這太可笑了。

她漸漸打起神,板穿過花園裏的灌木叢。誰也沒看見她。

過了一會兒,喝了點茶,她覺得有力氣了,便又走出去,坐在門廊下。這個下午正是秋高氣,當然很乾燥。小鳥清脆地、嘰嘰喳喳地叫着。風變得涼了,她不由得打了個寒戰。這風是從杜瑞爾蓋方向刮過來的,把樹枝和屋頂鬆動了的鐵皮吹得格格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