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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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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死的冰窟窿!男人已經睡得糊糊,又醒過來抱怨着,把身上蓋的袋子往緊裹了裹。

但是他也知道,沒有別的抉擇。他知道,他的大車在哪兒停下,他就得在哪兒停下,沒有別的辦法。被困在這個樊籠裏,他將盡量做到隨遇而安。在這其中,究竟有幾分是由於意志,幾分是由於命運就很難説了。也許命運就是意志。不管怎麼説,斯坦·帕克相當固執。

他既沒當傳道士,也沒當教師。母親卻一直希望他能成為這樣的人。幾乎直到人們把她安放到柳溪拐角處枯草下面的時候,她還這樣希望着。他曾經試着去幹各種活計。他趕運過一羣骨瘦如柴的羊,一羣擠擠擦擦、油光水滑的牛;他在堅硬的石頭地上鑿過一口井,還蓋過一幢房子,宰過一口豬。他在一家鄉村小店裏稱過白糖,還補過鞋、磨過刀。可是哪樣也沒幹長。因為他知道,他不是幹這些活的料。

“瞧小斯坦,”人們撇着嘴,哼着鼻子説。因為他們覺得這是個可以嘲一番的人。

就因為他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他們從門廊看見他給父親拉風箱,人們便覺得他會永遠呆在那兒。

事實上,永遠呆在某個地方,正是小夥子斯坦利·帕克自個兒所希望的。問題是在哪兒呆,怎麼個呆法?城裏大街上那大敞着的窗户,塵土飛揚的道路上那深蒂固的樹木,都使他心中充滿惆悵,渴望永遠呆在一個固定的地方。但是時候未到,兩種慾望還在搏鬥。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他就已經體會到了這兩種慾望所帶來的不幸。那時,他替父親夾丁當作響的馬蹄鐵,拉風箱,或者把削下來的灰的馬掌和一堆堆勻稱的黃的馬糞扒到一起。太陽和寸步不離的蒼蠅都説:啊,這兒就是永久安定之所在。所有這些形狀各異的物體都是你所悉的,生活像演戲一樣,一幕接着一幕,月相接,循環不已。在持續的火光中很自然地會解釋所有的火。除此而外,他對那位髮很重、總愛打嗝的父親,懷有一種鍾愛之情。當這位鐵匠終於因為貪杯濫飲,中風而死的時候,他相當真誠地哭了一場。

那時,正是舊的生活將要終結,新的生活將要開始的時候,對那個“永久安定之所在”的依戀和企求變動的念的鬥爭,在這孩子心中,比任何時候都來得烈。

“至少你會成為母親的安,斯坦,”帕克太太説。她的鼻子變得瘦削、粉紅。這倒不是失去丈夫的悲哀造成的,而是因為想起在這個並不美好的世界裏,曾經使她為之痛苦的許多事情。

這孩子驚恐地望着她,一點兒也不明白她話裏的意思。不過有一點很明確;他不可能成為她所期望的那種人。

他們那所木頭房子的牆壁似乎已經打開。木蘭樹枝葉鑽進來,‮撫‬着他的枕頭;大路上的塵土飛進來,落到他的腳上。一天清早,靴子外面的水依舊冰冷,他便爬起來,走了。如果他明白的話,那是去尋找一個安身立命之地。就這樣,他來去匆匆好幾年,除了渾身結實的肌、兩手累累的疤痕和臉上初現的皺紋之外,什麼也沒有得到。

有一次,在柳溪那所老房子裏,他踩着吱吱嘎嘎直響的地板走進門廊,正碰上母親在翻屜裏的東西。她説:“哎喲!斯坦,你都長成大人了。”就好像這些年來,她第一次從夢中甦醒,驚訝地注意到這一點。

他也到驚訝。因為他並沒有覺察到成年之後和以前有什麼不同。

有一陣子,兩個人都有點尷尬。

斯坦·帕克從母親的肩膀和頸上的椎骨看出,她將不久於人世。屋子裏散發着一股舊書信的氣味。

她開始談起銀行裏的存款“還有你父親那塊地,在這後面的山裏。我不知道那塊地叫什麼名字。我想大概從來就沒有起過名字。人們提起它的時候,總是説,帕克家的地。總之,就是那塊地。你父親很少把它放在心上。地也就一直沒有清理出來。他説那兒灌木叢生,不過有的地塊土質很好。等到咱們這一帶開發的時候,它也許能值點兒錢呢!鐵路真是個了不起的發明。當然,幫了有地人的忙。所以,要保住這點兒財產,斯坦,”她説。

“這保險。”帕克太太聲音裏的情已經蕩然無存,顯得平淡而單調。

年輕人的呼變得沉重起來,他的心烈地跳動着。他不知道這是因為要得到解放,還是因為會陷入囹圄。反正這塊灌木叢生的無名的土地就要屬於他了。他的生活開始有了點兒眉目。

“是的,媽媽,”他説。平常她講到什麼重要事情時,他總是這麼回答。然後轉過身去,好掩飾他的自信。

此後不久,她就死了。他摸了摸她冰涼的手,把她埋葬之後,就出走了。

有人説小斯坦·帕克沒有情。其實只不過是他沒能夠很好地理解母親。

這位年輕人從阿爾貝·維奇那兒買了一輛大車和一匹滿身、野馬似的馬兒,然後趕着大車,永遠離開了這個地方。當時,誰也沒有怎麼注意他。當車輪碾過正在融化的車轍,尖叫着的雞鴨給他讓路的時候,只有一兩個正在拍打腳墊子和正在麪團的女人停下手裏的活兒,注意到小斯坦上路了。很快,這地方的人就不再記得帕克一家了,因為人們總是更關心現實。

斯坦·帕克趕着車,穿過爛泥和亂石,向那座山巒前進。那裏,有他的土地。車嘎啦嘎啦響着,他們顛簸了整整一天。那匹強壯的小馬兩脅被汗水打濕,變得油光水滑。車下,一條紅狗耷拉着腦袋,懶洋洋地、一顛一顛地跑着。粉紅的舌頭因為走長路伸得老長,掃着了地皮。

就這樣,他們到達了目的地,吃了,也睡了。在這個寒霜遍地的早晨,在一堆黃火的灰燼旁邊,新生活的前景在他面前展開。要使生活充滿意義,要與靜寂、岩石和樹木做一番抗爭。在這個充滿冰霜的世界,這似乎全無可能。

這個世界正像他的意念一樣,依然被錮着,冰冷而陰鬱。青草有時是馬兒口中的美味,現在卻像尖細的玻璃,一碰就碎。岩石,按照自然法則,本應凍得收縮,一夜之間,又充滿敵意地膨脹起來。空氣着鳥兒身體上的温暖,要在飛翔之中把它們掉。

可是,連一隻鳥兒也沒跌下來。

相反,它們的叫聲不斷地劃破寂靜。年輕人哼哼了好一陣子,在他蓋的袋子下面翻了個身。袋子裏面的乾草末搔得他身上癢酥酥的。一兩個跳蚤跟他作伴。然後,他便全力以赴,投入到早晨的活計之中。除此而外,沒有別的選擇。

只有把灰扒到一起,只有舉起斧頭,使出渾身力氣去劈那些倒在地上的、灰的木塊。只有使勁跺腳,讓血通起來。正在消融的大地也獲得了新的生命。太陽重又升起,青草宛若長長的緞帶,彎着輕輕搖曳。岩石沉浸在重新收陽光熱力的安謐之中。什麼地方又傳來水跳蕩的潺潺聲。那水一開始得很慢。太陽不斷地往高升。一縷青煙從那人生起的火堆向太陽嫋嫋飄去。

一隻鳥翹着尾巴,撲動着一雙翅膀,啄走男人腳邊灑下的一片面包屑。

已經不太新鮮的麪包片上留下那人嘴巴的輪廓。這張嘴巴勻稱而有力,下巴周圍是陽光照耀着的須茬兒,現出一片金

熱茶像一條長帶,婉蜒入體內。他覺得十分愜意。

天光漸漸大亮,斯坦·帕克走了出來。他四處遛躂,只是為了看一看屬於他的那一切。然後便動手開墾這片叢林。他放倒的第一株樹在萬籟俱寂中倒下,樹葉似密集的彈雨,紛紛落下。這活兒幹起來倒滿利索。可是還有灌木叢裏艱難的劈斬,荊棘無處不有,又十分詭詐,常常從背後襲來,劃得他皮開綻,因為他得只剩下一條皺皺巴巴的黑短褲。在這塊遮羞布的映襯之下,他那金的上身扭曲着。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因為煩躁和憤怒。對於未來的憧憬麻醉了他,他既覺不到樹枝的鞭答,也覺不到傷痕斑斑的痛苦。他不停地幹着,太陽曬乾了他傷口上的血跡。

就這樣,許多天過去了。這人清理着他的土地。那匹強壯有力的馬,甩着額頭那縷沒有剪過的鬃,繃緊套繩和鐵鏈,拉走了一圓木。這人砍着、燒着。有時候,決心像魔鬼一樣住了他的心竅,連肋骨似乎都在皮膚下面湧動。有時候,他那平常總是濕潤潤的、若有所思的嘴巴變得僵硬了。因為口渴,上生出白的鱗屑。但他還是燒着、砍着。夜晚,他躺在口袋和樹葉鋪成的牀鋪上,躺在現在已經變得鬆軟、靜溢的土地上,渾身的骨頭好像散了架。他躺在那裏,像一截木頭,酣然大睡。

沒等這片傷痕累累的叢林完全改變模樣,這人就開始在這兒造一所房子,或者説一個小木棚。他搬來從圓木上鋸下來的表皮板,慢慢地,像用火柴搭房子一樣,壘着他的“火柴子也這樣一天天地積累着。在他開墾着的這塊林中空地,季節替更換,週而復始。如果説一個個單獨的子惹得他心中煩躁,那麼一個個月份則撫着他。由此可見,逝的時光在同一個人的心裏,總是既形成着什麼,又分解着什麼。

不過,房子還是在樹樁中間建起來了。樹樁已經不再了。這房子更確切地説,只是一個房屋的標記。那木板釘成的牆壁整整齊齊倒也聊御風寒。牆上開了幾個窗户,讓陽光進這個長方形的小屋。房頂上有個鐵皮煙囱,形狀像個火柴盒。炊煙終於從那兒冒了出來。最後,他又接了一條走廊。太低了點兒,像是在皺眉頭,但並不讓人望而生畏。從林木間望去,這人蓋的這所房子不怎麼好看,但實實在在。

如果這兒有鄰居,看見那個火柴盒子似的煙囱裏有規律地升起炊煙,將是一種安。但是這裏沒有鄰居。有時候,在更為寂靜的子裏,如果你側耳靜聽,聽得見藍的天際,隱隱約約傳來斧子劈砍的聲音。就像你自己心臟的搏動。只是太遠了。或者從更為遙遠的地方,傳來一聲雞啼。但那也許只是想象之中聽見的。實在太遠了。

有時候,男人趕着大車出遠門。這塊林中空地便充滿了那條拴在廊柱上的紅狗的吠叫和哀號,直到寂靜終於又佔了上風。它便大睜兩隻黃眼睛,看守這寂靜。或者一隻鸚鵡倉皇掠過藍的天空,或者一隻老鼠在屋子裏的泥地上閃過一道幽光。這條被留下的狗終於聽憑寂靜的吩咐了。儘管脖子上還掛着鎖鏈,但它已經不再隸屬於這個男人建造的這所簡陋的房子了。

這個人總是用大車拉回一些東西。他拉回一張已經磨損了的桌子和幾把椅子。桌椅上恰到好處地鑲着紅木,他還帶回一張鐵牀,大,吱吱嘎嘎直響。牀頭的鐵欄杆有點彎,是孩子們把腦袋鑽進鑽出玩的。他拉回所有的生活必需品:麪粉、一瓶鎮痛劑、醃、煤油、土豆種、一包什。還給那匹滿身的馬帶回燕麥草料。還有茶葉和砂糖,籟籟地從口袋裏漏出來,結果,你在那踩結實的泥地上走來走去的時候,腳下幾乎總是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男人回來的時候,狗又跳又叫,脖子上的項圈幾乎要把它的腦袋勒掉。每逢這時,這兒總是充滿了歡樂、動,以及帶回來的那些東西的氣味。

後來有一次,這人又出去一陣子。也許比平常走的時間長了一點。他帶回一個女人。她緊挨他坐在大車上,手抓着車底板和她那頂扁平的帽子。她從車上下來的時候,那條狗也已經放開了。但它對它的自由似乎還沒有把握,它伸長脖子,顫抖着爪子,默默地嗅着她的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