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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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輛大車趕到兩株高大的硬皮桉中間,停了下來。這片叢林裏的大部分樹都是硬皮桉。它們高踞於那些枝葉錯的灌木之上,簡樸中透着真正的壯美。大車就這樣,擦着乎乎的樹幹,停了下來。那匹馬像這株樹一樣,滿身。呆頭呆腦。它噴了個響鼻,便駐足不前了。
車上坐的那個男人跳了下來。他着手,因為天氣已經轉冷了。灰濛濛的天空中帶着善意的雲塊凝結在一起,西邊天際現出紫銅般的顏。空氣中,嗅得出寒霜的味道。那人着一雙手,冰冷的皮膚的摩擦聲,越發顯得空氣凜冽,林地孤寂。枝頭的小烏向下張望着。動物的目光也被這裏正在發生的事情引過來。男人從大車上提起一個包袱。一條狗抬起腿,踩在一個以家上,那匹汗水淋漓的馬下嘴耷拉了下來。
那人舉起一把斧子,朝一株樹乎乎的樹幹砍去。主要為了聽聽響聲,並不是為了別的什麼。聲音響亮而清冷。男人砍着、砍着,直到幾塊白的木片跌落下來。他看着樹幹上的傷痕。周圍死一般的沉寂。在這一帶叢林,還是第一次發生這樣的事情。
彷彿故意從夢境中擺出來,他加快速度從馬身上卸下挽具,出挽具留下的一片黑的汗漬。他在那匹矮腳小馬結實的蹄踝上上了馬絆,又在光禿禿的馬頭上,掛了個草料袋。然後,用幾條麻袋和幾株小樹的樹幹,搭了個小窩棚。他生起一堆簧火。他終於舒了一口氣,因為這個小火堆的點燃,在他內心深處起了第一股令人欣的暖。總算到了一個地方。火焰繚繞,把叢林的這一塊地方變成他之所有。火舌着,噬着寂寥。
這時,那條紅狗也走了過來,在黃火邊蹲下,離那男人不遠,但並不在他身邊。他跟他養的狗和馬都不親眼。他不撫摸它們,也不跟它們絮叨着説話。讓它們呆在那兒,保持一定的距離就夠了。那條狗就這麼蹲着。它的臉因為注意力集中,也因為想吃東西,盯着車上那隻還沒拿下來的放食品的盒子,而變得機警。這條機警的狗就這麼眼巴巴地瞅着。飢餓折磨着它,爪子靈巧地按着地,一雙黃眼睛在吃到之前的那段時間裏,貪饞地盯着那人。
這男人是個年輕人。生活還沒有在他臉上留下什麼印跡。他長得漂亮,心地似乎也善良。因為心中無鬼,無所遮掩,反倒顯得抵消了他的一些優點。不過,這正是對於誠實的嘲。
四周,叢林正在消失。在暮之中,蒼茫的天空之下,黑乎乎的樹枝和黑壓壓的一片灌木叢正在融為一體。只有黃火在繼續燃燒。火光之中,那男人的臉上神情冷漠。他正在一雙硬手的掌心裏着煙葉。一張捲煙紙粘在下嘴上,瑟瑟抖動。
狗的尖鼻子哼哼着,嘴角的須在火光中閃爍。它眼巴巴地等待着這個沒完沒了的動作趕快結束。
主人還坐在那裏,一股勁地煙。
那人站起身來。他拍了拍手上的煙末,開始從車上取那個放食品的盒子。
這時,狗動得直打哆嗦。
林地裏響起由鐵餐具的叮咣聲,往鐵壺裏倒茶葉的沙沙聲,以及卸麪粉袋子時沉悶的鼕鼕聲。什麼地方溪水潺潺。小鳥棲息在枝頭啁啾不停。那匹小馬額頭的鬃亮光閃閃,那條飢餓的小狗蹲在那兒,都望着年輕人。目光和火光融為一體。
被火光鍍上一層金的男人正從一塊大的上切下一塊。那條狗就像一匹發了瘋的小紅馬一個勁兒撒歡。那人給狗扔。可是按照他的稟,又故意裝作不是在餵狗的樣子。狗大口大口地嚥着一塊塊肥,脖子上的頸圈不停地向前滑動,眼眶裏兩隻眼球向外凸出。男人也吃了起來。他隻身一人大口着,樣子難看;大口着,嚥下去,接着大口大口喝那壺有點鐵鏽味的熱茶,一心想趕快吃完這頓飯。身上漸漸熱乎起來了,現在他才覺得舒服了。馬兒用力咀嚼,口水打濕了草料袋裏的草料。他聞着那持續不斷地、緩緩地飄過來的草料味兒,聞着綠樹枝燃燒時的濃煙味兒。他把頭枕在從馬身上卸下來的乎乎的軛具上。火光所及的地方,在夜中形成一座巨大的、宮似的,接納了這個男人。他在篝火中,噴出火苗,燃燒、閃光、騰空而起,然後因為身心俱疲,在一團團煙氣之中,突然熄滅了。
這人名叫斯坦·帕克。
他還沒出生的時候,母親想管他叫埃比尼澤。但是由於父親——一個滿嘴髒話,肚皮上長的人——聽到這個名字笑了起來,就作罷了。母親也沒再想這樁事。她是個不善幽默,易受驚嚇的女人。孩子生下之後,她給他取名斯坦利。這畢竟是個體面的名字。同時,她還想起了那位探險家。她曾經看過關於他的報道。
這孩子的母親讀過許多書。她讀書時,戴着一副纖巧的金邊眼鏡。這副眼鏡與其説是框住她那雙水汪汪的藍眼睛,倒不如説是使她的眼睛看起來越發沒遮沒擋了。開頭,她把讀書看作一種藉以逃避那些可怕的、令人不愉快的事物的手段。繼續讀下去,是因為除了故事情節之外,讀文學作品還使她看來文質彬彬,而這是她所渴望的。後來,她成了一個教師。所有這些都是她結婚以前的事。這位婦人姓諾克斯。她記得自己的母親在説起英國老家發生過的事情時,提到諾克斯家有個姑娘,嫁給了一位公爵爺的牧師。
這位婦人卻沒有嫁給牧師。由於某種錯誤,或者一見鍾情,她嫁給了柳溪的鐵匠艾德·帕克。此人經常喝得酩酊大醉。有一次喝醉了酒,聽佈道時居然回答起牧師的問題。他還能把一鐵條擰成一個地道的“同心結”這種舉動當然算不上有教養,但是他那一身發達的肌,至少可以給她以保護。諾克斯小姐變成了帕克太太。在某種程度上變得比以前膽小了。
“斯坦,”有一次母親説“你必須保證熱愛上帝,並且永遠滴酒不沾。”
“好的,”小男孩説。因為他對這二者都毫無經驗,只有陽光在他眼睛裏閃爍。
在那令人昏昏睡的、他點燃的火的懷抱之中,年輕人想起了雙親和媽媽的上帝。這位上帝是淡藍的、温柔的化身。他曾經試圖真真切切地看一看這個上帝長得什麼模樣,但是沒能如願。
“哦,主啊!”他大睜兩眼躺在黑暗之中,曾經這樣呼喚。有時候,他聽見父親在門的另一邊咒罵、打嗝。
他的父親並不否認上帝。正相反。他是個鐵匠,一直盯着爐火。他敲打着鐵砧,火星飛濺,金屬的鏗鏘聲使他耳朵失聰,馬蹄被燙焦的臭味也不能使他畏縮。他自己的力量之火在燃燒,他對上帝毫不懷疑。有一次,他灌飽了朗姆酒,在回家的路上,跌進了一條排水溝。他甚至在溝底和上帝説過話。他伸手去抓一個大聲抗議的天使的翅膀,然後才失去知覺。
在這孩子的心目中,父親帕克這個上帝從本質上説是個愛大發雷霆的上帝。他在酗酒的間隙出現,伸出一長着老繭的手指罵人。他是先知的上帝。如果稍有區別的話,小男孩兒自己對這個上帝充滿疑慮,深畏懼,對於母親那個温柔的上帝,則全然不是這樣,至少起初是如此。在柳溪,上帝把大樹壓彎了,直到它們的枝條像鬍鬚一樣在狂風中飄拂。他把雨水傾瀉在鐵皮屋頂上,直到上了年紀的人們也都在冒着煙的油燈照耀之下,到思慮重重,愈加渺小,愈加畏意。他還割斷了喬·斯基諾老頭的喉管。人們並不瞭解這一點,但他本就不應該受這種懲罰。他是個不錯的老傢伙,喜歡用麪包屑喂鳥。
年輕人記得,有不少事情母親不想對他解釋,這就是其中的一件。
“這種事情就那麼發生了。”她説。
母親看起來心煩意亂,轉過身去。有許多事情她無法管。就是為了這個原因,她不大和別的女人來往。這些女人大都知道生活中大多數的事情。如果有什麼事情她們不懂,那是因為那些事情不值得明白。因此,俾坦的母親總是形單影孤。她還像婚前那樣讀書。讀一本帶鋼搭扣的丁尼生詩集。書中夾着幾朵紫羅蘭。讀一本污漬斑斑的被洪水浸泡過的《莎士比亞全集》。讀書刊目錄、年鑑、食譜和一本帶地名附錄的百科全書。這些書構成了她與眾不同的、給她以保護的知識。她讀書,還愛整潔,似乎這樣就可以使一切井井有條。只是時間、蛀蟲毀壞了她的努力,以及人們的靈魂。不過,這些靈魂不論封閉在什麼樣的匣子裏,都要破匣而出。
比如她的兒子——這位如今頭枕軛具、躺在那一小堆篝火旁邊的年輕人,就已經衝開匣蓋跳了出來。不過他倒還不討人嫌。他是可以稱之為好小夥子的那種人。孝順他的母親,如此等等。但他畢竟與眾不同。啊,她曾經説,他將成為教師或者傳道士,把詩人的語言和上帝的教誨教給人們。儘管她對詩人的語言和上帝的教誨十分尊重,卻朦朦朧朧地懷着一種虔誠,懷疑這些語言能否解釋。但是對於兒子來説,當他白天伴着蒼蠅的嗡嗡聲,夜晚聽着水注給了冰的冰面的斷裂聲讀書時——他從媽媽的《莎士比亞全集》裏讀過劇本《哈姆雷特》,從《聖經·舊約全書》裏讀過那些人物躍然紙上的章節——似乎不存在什麼需要解釋的問題,至少這時還不必要。
他不是一個善於解釋事物的人。想到母親要把他造就成教師或者傳道士的打算,他在黃火旁邊挪動了一下身子。他沒什麼了不起。他只是一個普通人。眼下,他已經填飽了肚皮;他並不關心那些神秘的事物,即使有些想法也很淡。當然,他見過大海,它的喧囂確也使他心中充滿驚奇與不滿之情。於是,連黃昏時分飄蕩在鄉村小鎮的塵埃中與木蘭樹枝葉間的歌詞,也變得與他休慼相關了。有一次,有個女人,是個女,既不年輕又不漂亮,臉貼着玻璃窗往外瞧。斯坦·帕克記得她那張臉。他也臉緊靠着玻璃往裏瞧。
在他腦海裏掠過這種種讓人心寒的念頭時,他看見篝火快滅了。他打了個寒戰,俯身向前,扒了扒剩下的紅火炭。於是,火苗又重新向夜空竄去。他眼下的棲身之地夠暖和的了。火光和夜融的地方,站着那匹小馬。它曲着腿,頭上還掛着草料袋。袋子已經空了,也被它忘卻了。那條紅狗一直躺在那兒,鼻子擱在爪子上。現在,它肚子貼地,朝前爬了爬,用鼻子碰了碰男人的手腕,還了。斯坦照例把它推開。狗被推得哼了一聲,斯坦又一次意識到了自己的存在。
夜在這個小小的、蠶繭似的光環上積聚着,威脅着要把它壓碎。寒氣如水上漲,在樹枝間蕩,在矗立着的樹幹間奔湧,在溪谷裏積聚上升,岩石因為寒冷而呻,岩石表面痘痕似的小坑裏,水在結冰,發出爆裂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