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所謂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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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嗚…”王昭容抓着我的胳膊,盯着我看了一會,忽然嚶嚶地哭泣起來,“不對,不對,你不是皇上…嗚…皇上不要我了…咦?你,你不是…”哭着,哭着,她無神的眼中忽然閃過一抹光,隨即瘋了一般撲上來,對着我又咬又打又踢,“都是你,都是你!打死你!打死你這個妖!”
“嘶…你…”雖然王昭容的氣力不大,但是打久了也疼的,我想把她甩開,又怕傷到她,一時間居然沒了主意,只能任她打罵着。
“你這個瘋婦,居然跑到這裏來撒野了!”李公公急匆匆地從前方跑了過來,他一揮手,身後幾個太監上前來七手八腳地把她給抓牢了,再拿過一條麻繩將她捆了個結實,而後像抬牲口一樣,抬起她就衍慶宮往去。
“你這個妖!用妖法媚惑皇上!妖!”王昭容雖然被那些太監強行拖走,但嘴裏卻一直罵個不停。
“堵住她的嘴。”李公公冷冷地吩咐,立即有個太監拿了塊破布堵住王昭容的嘴,罵聲雖然止住了,但她那怨毒的眼光仍是直盯着我。
李公公邊走邊回頭對我説:“對了,風護衞,你在這太好了,皇上正找你呢。”
“哦,好…我現在就過去…”看那些太監抬着王昭容漸漸走遠了,我慢慢回過神來,急忙拉住李公公問道:“公公,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王昭容為什麼會變成這樣?那我看見她的時候,她還好好的。”李公公很客氣地答道:“皇上前些下旨,將王昭容賜給了守宮門的林圖護衞。”林圖?我曾經看過那人,記得他肌發達,滿臉橫,絡腮鬍子,眼光,走起路來像只螃蟹…如花似玉的王昭容被賜給這個醜陋得像野獸的男人糟踏ling辱,也難怪她會發瘋。可是,為什麼呢?她犯了什麼大罪,隋煬帝要這樣懲戒她?
我十分不解,忍不住追問道:“李公公?為什麼呢?皇上不是一直很寵愛王昭容麼?”李公公眼中異芒一閃,“這個奴才就不知道了。”
“公公,你是皇上身邊的紅人,你一定知道的。今若不問出事情的緣由來,我是不會罷休的。”我想了想,又説道:“我知道你有難言之隱,不便説出真相。那,不如這樣吧,我問你答,你只需回答,是或不是。如此一來,皇上若問起,便不是你説出來的,而是我自己猜中的,你看這樣可好?”
“好,風護衞請問。”李公公猶豫了下,點了點頭。
想起王昭容盯着我的那狠毒眼神,我開口問道:“王昭容這事和我有關是麼?”
“是。”真的和我有關…自從那天她給我了一記耳光,我就再沒見過她了,難道説…我心中一震,答案呼之出,卻又不敢妄下判斷,不由沉聲問道:“王昭容被皇上賜給林圖,是不是在她摑了我一掌的隔天?或者是還要更快、更早?”
“是。”這個答案令我的心立刻揪緊了,莫名的恐慌在口盪,終於有些明白“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這句話的含義了,我再也沒往下問的心思了,只默默地跟着李公公往前走去。
走了一會,我才發現這不是去文思殿的路,連忙問道:“公公,我們這是要去哪裏?”李公公在前頭走着,也不回頭,“皇上説今夜月人,讓風護衞去二十四橋賞月。”
“去二十四橋賞月?”我皺了皺眉,這個隋煬帝死到臨頭了,竟還有如此興致。想必是在宮中鶯歌燕舞玩得厭了,這才想着些風雅之事出來。
一路走來,只見亭台樓閣、假山竹林、長廊縈繞、曲徑通幽…景十分新奇,猶如了神仙府一般。
唐韓偓的裏有一段寫道:“樓閣高下,軒窗掩映,幽房曲室,玉檻朱楯…金虯伏於棟下,玉獸蹲於户旁;壁砌生光,瑣窗。工巧之極,自古無有也!”從這裏便可看出這宮樓的巧妙,也可想到,如此浩大的工程不知費了多少錢財,傷了多少條無辜百姓的命。
又走了一會,便來到宮門前九曲池前,池上三架白石長橋。雕欄石橋,水潺潺,清澈透亮,仍有些寒意的風輕拂着,風中飄來隱隱約約的簫聲,低迴婉轉的樂音輕聲漾着,令人恍若沉入夢境。
再走近一點,便看見有錦氈鋪在橋上,隋煬帝半躺在上面,靜靜地聽着宮女吹xiao。
李公公輕手輕腳地上前,“皇上,風護衞來了。”
“過來坐…”隋煬帝知道我來了,也不抬頭,只招了招手。
雖然心中有氣,但我知道不能逆了他的意,施禮後便走到他面前席地而坐。
一直服侍隋煬帝的陳公公垂手站立在一旁,他抬眼偷瞧了我一眼,眼底閃過一絲擔憂,説也奇怪,每次我來見隋煬帝,他總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過了好一陣,隋煬帝才抬頭看了看我,“你方才做什麼去了?得如此狼狽,你看你,長髮蓬亂,連衣衫都扯皺了…來人,為風護衞修飾梳洗下。”
“我…”我低頭一看,長袍果然被扯皺、扯歪了,一定是剛才王昭容那一陣亂扯亂拉給的。
很快上來兩個宮女,她們一個手託梳妝盒,一個手捧銅盆,為我梳頭整衣。
我任由她們着,終於還是忍不住發問,“皇上為何要將王昭容賜給林圖?”
“有何不妥?”隋煬帝懶洋洋地反問。
“如此美貌的女子配那樣一個男人,真是糟蹋了,只怕她如今的子是生不如死…”我老實地回答,“還請皇上網開一面,饒了她吧。”
“怎麼?你為她可惜?”隋煬帝半撐起身,抬眼望着我,“朕以為你是怨恨她的…”我與他對視着,慢慢説道:“我是對她沒好,但和她卻也無深仇大恨,當然不想她落得如此田地。”
“無深仇大恨?恐怕她不是這樣想的。”隋煬帝輕笑一聲,“那朕將紫貂皮賜於你之後,她便放言道:‘定要取了你的命,以她中鬱結之氣。’”我不服氣地頂了一句,“那不過是她的氣話,皇上怎能當真?”
“氣話?你可知,從那以後,她便處處針對你,甚至派人在你的飯菜裏下藥。”隋煬帝正了臉,“那藥雖然毒不大,但長期服用,終有一會不治而亡。”
“不…不可能…”我完全怔住了,她想要我的命?我做了什麼?她竟怨恨我至此?
“若不是我早派人在你身邊防範,恐怕你此時已病入膏肓、奄奄一息了。這事被揭穿後,朕給過她機會,讓她從此不可再去騷擾你。”隋煬帝慢慢躺回錦氈上,“可惜她冥頑不靈,也或是惱羞成怒,居然堂而皇之地去找你的晦氣,還摑了你一掌。她恃寵而驕、不知好歹,完全不把朕放在眼裏,這樣的人,留來何用?”
“她,她為何要如此對我?莫非只是因為皇上對我比對別人好一點?不值…不值得啊…”我驚駭得半天説不出話來,這就是後宮的女人麼?三宮六院七十二妃,那麼多的女人都在等着一個男人的垂愛,這其中的妒忌與憤恨會有多少?連我這個看似得寵的局外人她們都不放過…王昭容雖然受到無盡寵愛,享受着令旁人豔羨的榮華,但她的生死也不過是隋煬帝輕輕一句話,只一句“留來何用”便匆匆地將她給了結了。帝王,這就是帝王啊!在你們眼裏,女人究竟算什麼?!若真要説怨恨,恐怕最該怨恨的不是那些可憐的女人,而是這些權握天下,自私自利的男人…
“你還為她不值?在這宮裏,還是收起你那套憐香惜玉吧。”隋煬帝接過宮女遞來的酒杯,輕抿了一口,“聽説朕賜給你的東西大都被你轉送給那些妃嬪和宮女,可有此事?”我沒有回答隋煬帝,長嘆一聲便抬頭看着夜空,忽然覺得手臂上一涼,還有輕微的,連忙低頭去看,只見右臂上多了一個小紅點,好像是胭脂,我怔了怔,不由問道:“恩?這是什麼東西?”那宮女只微笑着,卻不答我的話。
我覺得奇怪,於是抬起袖子使勁擦着,可怎麼也擦不去。
隋煬帝看着我,淡笑着問道:“明,聽説宇文將軍與你十分要好,時常夜裏到你房中談天説地,此事是真是假?”
“我和宇文將軍是朋友,平裏經常在一起練武切磋、談天説地,這也是稀鬆平常的。除非是公事,否則夜裏他是不會到房中來找我的。”紅點被我不停地擦拭着,非但沒有褪去,反而慢慢地滲透到皮膚裏,看起來像是原本就生在那裏的一顆紅痣,我開始覺得不妥了,追問道:“這究竟是什麼?”隋煬帝掩不住臉上的得意之,輕笑道:“這是守宮砂。”守宮砂?我記得以前在書上看過,這守官砂據説是用珠砂和牛羊脂餵養壁虎,過一段時後,壁虎被養得通體透紅,再把它搗爛混在胭脂裏,點在女子的臂上,點上散去,便是婦女,點上不散,就是處子。一首詠守宮砂的詩道:“誰用秦宮一粒丹,記時容易守時難,鴛鴦夢冷腸堪斷,晰蠍魂消血未乾;榴子分金釧曉,茜花光映玉班寒;何時試卷香羅袖,笑語東君仔細看。”這詩看着很“風雅”其實就是古人侮辱女的把戲。隋煬帝妃子太多,估計他也應付不來,卻又怕那些女人和宮中的侍衞有染,點守宮砂估計就是他用來測驗後宮女人是否貞潔的方法。但是隋煬帝為什麼要拿這個試我?看來他早就已經發現了我是女子…莫非他以為我和宇文成都有什麼苟且之事?且不説我和宇文成都沒什麼,就算有什麼,他又能奈我何?!這些古代的男人,他們要求女子守身如玉,而自己卻可以放蕩不羈,真是荒謬絕倫!
“皇上!”我怒意頓生,正要發作,隋煬帝卻忽然伸手過來我的發,他的眼中一片離,“三千髮絲,如緞如綢…”我這才發覺,剛才那個宮女放開了我的髮髻,居然沒有再幫我挽起,長髮如今正服順地貼在我的身後,再看看四周,那些宮女太監不知道什麼時候都退下去了,此時橋上只剩我和隋煬帝兩人。
“明…”隋煬帝一臉痴,捻起一縷我的長髮放在邊輕吻着。
“皇上…”他的眼神太詭異了,堂堂隋煬帝,莫非有戀發癖?且如此形勢不太妙,他既已知道我是女兒身,又在我手上點了“守宮砂”怕是有什麼不軌的企圖,需多加防備才是。我抬手回長髮,冷聲道:“皇上,你若再這樣,休怪我失禮了。”
“分明就是一樣的絕容貌,為何子卻南轅北轍呢?”隋煬帝用手背輕撫了下我的臉,大概是看我臉不善,他很快便收回了手,“怎麼,你討厭朕?”我稍稍思索後答道:“不。”
“呵…自古美人慕英雄,美人喜歡的都是少年英雄,”隋煬帝自我解嘲地笑了起來,“朕老了,已沒有了那種可以令女人着的意氣風發了。”我挑了挑眉,沒有答話。
“朕曾經也是翩翩少年、瀟灑男子…想當年的平陳戰役,朕為行軍總元帥,陳都建康平定之後,我將原陳朝的一批貪官污吏就地正法了,還‘封府庫,資財無所取’,天下人無不稱賢,那年朕才二十歲…”隋煬帝自斟自飲,喝下一大杯的酒,又徑自地往下説道:“先帝創立了科舉制,朕就設了進士科,還組織修撰了四百卷,一千二百卷。朕即位後,以北統南,命人開鑿修築運河,貫通南北通,這難道不是開萬世之利的好事麼?”我嘴上雖然沒有説,但心中卻在想,大運河的修築確實奠定了中國一千多年的的政治,促進了南北經濟文化,是關係國計民生、造福了子孫後代。但大興土木,營造行宮,又沿河遍植楊柳,那就是勞民傷財的大事了。
“暮江平不動,花滿正開。波將月去,水帶星來。”隋煬帝喃喃念道:“我夢江都好,徵遼亦偶然。但存顏在,離別只今年…即使以文才論當皇帝,朕也是應該的…”
“唉…”我嘆了一聲,不知道該如何接話,只默默地聽他説。
“而今我又為何如此憔悴?”隋煬帝伸頭往橋下看去,池水映着他的倒影,他摸着脖子,忽然大笑起來,“好頭顱…不知誰來斬它…”
“皇上何出此言?”我一驚,莫非隋煬帝也知道自己死期將至了?
“貴賤苦樂,沒有一定,斬頭也不算什麼…”隋煬帝仰頭又喝乾了一杯,“且不管它外面翻天覆地,快活飲酒吧…”
“皇上…”我動了動嘴,最終還是沒説什麼,只望着池邊的那排垂柳發呆,口中念道:“二月楊花輕復微,風搖盪惹人衣…”好端端的,忽然起了一陣狂風,鋪天蓋地般驟捲過來。我連忙抬袖遮蓋住頭臉,等到風稍小時,我移開手,再抬頭看時,卻大吃了一驚。只見前方那些楊花葉飛花落,飄飄灑灑,如同雪瓣似的鋪了一地,再瞧那枝上,竟連一瓣一片也不留。
隋煬帝漠然看着眼前這一切,自言自語道:“怪風驟起,楊花落盡,莫非天真要亡我楊室?”我偏頭看着這個被後人評判為荒殘暴的皇帝,心中忽然生出一絲惋嘆。王者天下,在亂世中,那些爭鬥江山的人,是否可以用一語道清他們的是非善惡?就是我心中所愛的那個人——後人稱為千古明君的李世民,也是個連自己的手足兄弟都能下得去狠手的人。劍鋒下的陣陣煞氣,戰場上的道道血光,墳墓內的縷縷冤魂,到底還剩下誰是純粹意義上的英雄?我眼前所見,只是梟雄末路的悲涼與亂世人的自私無情,正所謂成王敗寇,隋煬帝的可悲,就在於他輸了。
“明,陪朕喝一杯吧…”隋煬帝長嘆一聲,又斟了一杯酒。
我被他眼裏的傷痛震懾住了,這個即將亡國的暴君啊…為什麼此刻我反而對他生出一絲同情呢?我猶豫了下,還是搖頭,“皇上,我不會飲酒。”
“這是桂花釀,不能算是酒。”隋煬帝先喝乾一杯,又拿過一個杯子,倒滿了酒遞給我。
“桂花釀?”我接過放在鼻前聞了聞,有股桂花的淡淡清香,我試着淺抿了一口,只覺甘甜醇美,並沒有酒的那種嗆人味道,於是就仰頭喝乾了。
“恩…”桂花的醇香從喉嚨一直到心底,我的思緒開始飄渺起來,暈暈沉沉的,只想蜕去所有枷錮,拋開一切煩惱。
“明,你怎麼了?”隋煬帝輕輕問道,他的臉在我眼前晃來晃去。
“唔…你不是説這不是酒麼?為什麼我,我的頭會這麼暈…”眼前開始模糊,身體軟綿綿的使不上一點力,我慢慢地朝旁倒去,淡淡的龍涎香隨即環繞住我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