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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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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繼文聞得此言,朝闞禎兆深深鞠了一躬,道:“闞公美意,繼文多謝了!請闞公受我一拜!”闞禎兆已是酩酊大醉,似笑非笑地望着王繼文,也沒有還禮,仍端着酒壺狂飲。一羣白鷗從樓前翩然飛過,漸漸遠去。

皇上在乾清門聽政,陳廷敬上了摺子奏道:“臣以為,沒有上解庫銀之責的省份,每年税賦收入只需户部派員查驗,全由地方自行支配。這個辦法已執行多年,倘若監督不力,必生貪污。因此,臣奏請皇上准予户部隨時查驗各省庫銀!”皇上道:“陳廷敬的擔心似乎亦有道理,只是朕不想做個無端猜忌的皇上。督撫都是朕親點的,朕豈能不信任他們?”陳廷敬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倘若皇上把户部查驗地方庫銀作為例行之規,也就名正言順了。”皇上問明珠:“明珠,你以為如何?”明珠道:“陳廷敬的提議出自公心,無可厚非。只是挨個兒查起來,難免得人心惶惶。臣以為此事應該謹慎。”皇上似有不快,道:“明珠説話越來越模稜兩可了。”陳廷敬又道:“督撫虧空庫銀的事過去也是發生過的,都因監督不力。與其等到出了事再去查辦官員,倒不如先行查驗,敲敲警鐘。法之為法,要緊的是不讓人犯法。”皇上聽了陳廷敬這番話,微微點頭。

徐乾學見皇上點了頭,忙道:“啓奏皇上,陳廷敬奏請之事,正是臣在户部任上想做而沒來得及做的。臣以為此法當行。”皇上道:“好吧,朕準陳廷敬所奏。你想從哪個省查起?”陳廷敬道:“回稟皇上,臣打算先查雲南。”皇上臉驟變,道:“啊?先查雲南?好啊,陳廷敬,朕到底看出來了。朕賞識王繼文,剛升了他雲貴總督,你就偏要查雲南。你不給朕安上個失察的罪名,心裏就不舒坦!”陳廷敬忙叩頭道:“啓奏皇上,臣無意逆龍鱗犯天威。臣以為查王繼文理由有三條:倘若王繼文聚財有方,可為各省借鑑,朝廷庫銀將更加充足,此其一也。倘若雲南真的富裕,就應擔負上解庫銀之責,可為朝廷出更大的力,此其二也。萬一王繼文玩了什麼花樣,就該及早阻止,免得釀成大禍,此其三也。”皇上嘆道:“朕儘管心裏很不痛快,還是准予户部去雲南查驗。既然如此,陳廷敬就親赴雲南吧。”陳廷敬領旨謝恩。

大觀樓的匾額和對聯剛掛了上去,鞭炮聲震耳聾。幾個讀書人扯着喉嚨同王繼文攀談,都説制台大人的書法、聯句與大觀樓同成三絕,制台大人不愧為天子門生,真是雲南士林楷模。王繼文聽着很是受用,連連點頭而笑,請各位上樓攬勝。眾人都想湊在前頭同王繼文套近乎,闞禎兆卻故意落在人後。

上了大觀樓,卻見這裏早已佈置好酒席。王繼文招呼大家入座,道:“雲南清明太平,百姓叫好,都因諸位同心協力。沒有你們幫襯着,我王某縱有三頭六臂,也是不成事的。今趁這大觀樓落成典禮,本官略備菲酌,請諸位盡興!來,乾了這杯酒!”豪飲半,幾個讀書人就風雅起來。有人説道:“今會飲大觀樓,實乃盛事,應有詩文記述盛況。制台大人為雲南士林領袖,必有美文佳句,可否讓學生開開眼界?”又有人説:“制台大人的書法可是卓然一家啊!”王繼文謙虛道:“闞公在此,本官豈敢班門斧!”闞禎兆喝着酒,聽王繼文説起他,忙説:“制台大人過謙了。闞某已是老朽,早江郎才盡了。制台大人是文韜武略之全才,深得皇上寵信。制台大人為雲南士林領袖,名至實歸。”王繼文高舉酒杯,道:“今我們只管喝酒,飽攬滇池勝景,客氣話就不再説了。來來,喝酒!”正在興頭上,一個小吏走到闞禎兆面前,耳語幾句,給他一封信函。闞禎兆起身走到外面廊檐下,拆信大驚,道:“快請制台大人出來説話。”小吏應聲進去,伏在王繼文耳邊密語。王繼文放下筷子,説:“各位請喝好,兄弟去去就來。”王繼文趕緊來到廊檐下,直問闞公何事。闞禎兆説:“制台大人,明相國來了密信,朝廷已派陳廷敬大人趕來雲南,查驗庫銀。”王繼文看着明珠的信,心跳如鼓,甚是慌亂,臉上卻只做沒事似的,説:“闞公,暫且放下,我們進去喝酒吧。”闞禎兆説:“您不着急,我可替您着急啊!”王繼文擺擺手,道:“急也沒用,先應付了今場面再説吧。走,進去喝酒!”王繼文心裏有事,更是豪飲,喝得大醉。夜裏,闞禎兆守在王繼文府上客堂裏,三番五次問制台大人酒醒了沒有。家人只道還沒有哩,正説着胡話哩。王繼文的夫人急得沒法子,守在牀邊催着:“老爺您醒醒,闞公一直等着您哪!”王繼文哪裏聽得見夫人説話,只顧胡言亂語:“陳廷敬他查呀,老子怕他個!雲南天高皇上遠,吳三桂能在這兒同皇帝老子分庭抗禮三十多年,我王某就不能自雄一方?”夫人嚇壞了,告祖宗求菩薩的,道:“老爺求您快別胡説了,這話傳出去可是殺頭的啊!”王繼文直睡到第二早上,酒才醒來。聽夫人説闞禎兆在客堂裏候了個通宵,忙從牀上爬起,説:“怎可怠慢了闞公,為何不叫醒我呢?”王繼文草草洗了把臉,匆匆來到客堂,見闞禎兆已窩在椅子裏睡着了。他放輕腳步,闞禎兆卻聞聲醒來。

王繼文拱手道:“闞公呀,我真是失禮。不曾想就喝醉了!”闞禎兆望望王繼文的家人,王繼文會意,道:“你們都下去吧。”王繼文等家人們退下,才道:“大事不好,闞公,您替我想個法子吧。”闞禎兆問道:“制台大人,我不知道您到底有什麼麻煩。”王繼文奇怪地望着闞禎兆,問道:“闞公真不知我有什麼麻煩,您為何急成這樣?”闞禎兆説:“水至清則無魚。不論哪省巡撫衙門,只要朝廷想查,總會查出事來的。我急的是這個。”王繼文點點頭,嘆道:“闞公所言極是。陳廷敬是來查庫銀的,我們雲南庫銀賬面上尚有一百三十多萬兩,實際庫存只怕沒這麼多。”闞禎兆問道:“這是為何?”正説着,楊文啓進來了。王繼文請楊文啓坐下,説道:“闞公您是知道的,雲南過去靠朝廷撥銀兩,撤藩之後不撥了,雖説不需上解朝廷庫銀,但協餉每年都不能少。我王繼文之所以受皇上恩寵,就因能辦事。我每年協餉都不敢落於人後。”闞禎兆這下明白了,問:“所以您就挪用了庫銀?”王繼文低頭嘆道:“正是!”闞禎兆急得直拍雙膝,道:“這可是大罪啊!”王繼文説:“我原本想,各省庫銀朝廷不會細查,我一則可以拆東牆補西牆,二則今後設法增加税賦來填補,朝廷不會知道的。”闞禎兆問:“藩庫裏的銀子,到底還有多少,制台大人心中有數嗎?”王繼文望望楊文啓,楊文啓説:“估計還有四十萬兩。”闞禎兆驚得合不攏嘴:“天哪,差九十萬兩?制台大人,我替您效力快三年了,您可從來沒有向我過底啊!”王繼文搖頭道:“王某慚愧!我知道闞公是個正直人,不敢讓您知道這些事情。”闞禎兆長嘆一聲,説:“如此説來,制台大人只是把闞某當個擺樣。”王繼文道:“聖人有言,君子不器。闞公您是高潔清雅之士,錢糧俗務都是楊文啓在辦。”闞禎兆説:“好個君子不器!既然如此,你三番五次請我到巡撫衙門裏來幹什麼!”王繼文道:“王某坦言,巡撫衙門有了闞公就有了清譽。我雖然把您請進來做幕賓,但官場總得按官場的規矩來做。”闞禎兆甚是憤然,卻不住哈哈大笑,道:“我闞某自命聰明,不料在制台大人面前卻是個聾子、瞎子、擺設!想那吳三桂,對朝廷不忠不義,對我闞某卻是至誠至信。”王繼文羞愧道:“闞公切勿怪罪,王某不是有意相欺!還請闞公萬萬替我想個法子,暫且躲過此難。後您怪我罵我都行。”闞禎兆起身道:“制台大人既然另有高明相托,您還是讓我回家去吧。”王繼文站起來央求道:“真正遇臨大事,非闞公不可。闞公不能見死不救啊!”闞禎兆拱手道:“制台大人,您還是讓我遁跡江湖算了。不然,等陳廷敬到了,我知情不報,有負朝廷;實情相告,有負制台大人。”闞禎兆説罷,拂袖而去。

陳廷敬的馬車快近昆明,天漸晚。他吩咐不去巡撫衙門打擾了,就在官驛住下。馬明飛馬前去,沒多時打探回來,説進城處就是鹽行街,官驛也正在那裏。十幾個人都是百姓打扮,徑直往鹽行街去。珍兒男子打扮,仗劍騎馬,隨着陳廷敬馬車走。劉景支吾道:“老爺,我同馬明有個不情之請。”陳廷敬問:“什麼不情之請?説吧!”劉景望着馬明,馬明只是笑。兩人都不敢説,望望珍兒。

珍兒笑道:“他倆呀,想請老爺教他們下象棋!”陳廷敬聽了很是高興,道:“你們興趣?好啊,我正愁出門沒人陪我下棋哪!”大順笑了起來,説:“他倆哪是什麼興趣啊,是稀罕皇上賜的玻璃象棋,説那不知是怎麼做的,光溜光溜,清涼清涼。”陳廷敬哈哈大笑。

説話間到了鹽行街,但見鋪面林立,多是鹽行、錢莊、茶莊、客棧。陳廷敬掀簾望去,卻見店鋪少有幾家開門的,甚是奇怪。

馬明説:“劉景兄,店鋪這麼早就關門了?”劉景道:“我也不明白,興許是此地風俗?”馬明説:“鹽行、錢莊早些關門還説得過去,客棧怎麼也早早關門?正是鳥投林人落店的時候啊。”到了官驛前,陳廷敬等落車下馬。驛丞聽得動靜,出門打望。

劉景問:“官爺,我們可否在貴驛留宿一晚?”驛丞問:“不知你們是哪方貴客?”馬明道:“我們是生意人。”驛丞拱手道:“這是官驛,只留宿官差,生意人不敢留宿,對不住了。”劉景説:“客棧都關門了,我們沒地方可去啊。”驛丞很為難的樣子,説:“我實在沒有辦法。”馬明道:“我們沒地方可住,官爺,您就請行個方便吧。”大順説:“我們照付銀錢就是。”任他們七嘴八舌,驛丞只是不肯通融。珍兒噝地出劍,朝劍上吹了口氣,也不望人,只問:“你是驛丞吧?”驛丞抬眼望了一下馬背上這位白臉俠士,慌忙説:“在下正是。”珍兒把劍往鞘裏哐地送了進去,道:“你是驛丞就做得了主。我們進去吧,就住這裏了。”驛丞見這勢頭,不敢再多説,只得點頭道:“好吧,各位請進吧。”見珍兒這般做派,陳廷敬忍俊不,笑了起來。陳廷敬回頭問驛丞:“敢問驛丞如何稱呼?”驛丞道:“在下喚作向保!”陳廷敬哦了一聲,揹着手進了驛站。驛站裏沒啥好吃的,都草草對付了,回房洗漱。陳廷敬讓珍兒叫了劉景、馬明過來,吩咐道:“我們出去走走。這鹽行街是昆明去往京城的要道,鋪面林立,應是十分熱鬧的地方,如今卻如此冷清,必有蹊蹺。”陳廷敬領着珍兒、劉景、馬明、大順出了驛站,天已完全黑下來了。鋪面前的燈籠都熄着,大順説:“黑燈瞎火的,真不對勁兒!”沒有燈火,卻反襯得月朗天青。陳廷敬不説話,往前隨意走着。忽聽不遠處傳來幽幽樂聲。

劉景問:“這是吹的什麼呀?從來沒聽見過。”陳廷敬傾耳而聽,道:“我也沒聽過,可能就是人們説的葫蘆絲吧。”循聲而去,便到一個園子門前,卻見園門關着。劉景剛想敲門,又怕驚着正在吹樂的人,試着輕輕一推,門居然開了。

陳廷敬猶豫片刻,輕手輕腳進了園子。月下,但見庭樹古奇,有亭翼然。亭內有人正低頭吹着一樣葫蘆狀的樂器,聲音婉轉幽細。陳廷敬停下腳步,正要好好欣賞,猛然間只聽得刷的一聲刀的聲音,十幾條漢子不知從哪兒一閃而上,圍了過來。珍兒見狀噝地出劍來,閃身跳到吹樂人前面,拿劍抵住他的脖子。那人並不驚慌,樂聲卻停了。

那人聲音低沉,問道:“你們是什麼人呀?”陳廷敬忙説:“我們是外鄉人,打北邊來。聽得先生吹的樂器,我未曾見識過,忍不住想進來看看,並非有意打擾先生。珍兒,快把劍拿開。”那人道:“原來只為聽葫蘆絲啊!”陳廷敬又道:“珍兒,快把劍拿開。”珍兒喊道:“叫他們的人先退下。”大順道:“老爺,果然是葫蘆絲哎,您猜對了。”那人説:“如此説,還真是為聽葫蘆絲來的。你們都下去吧。”家丁們收刀而下,珍兒也收了劍。那人站了起來,説:“我們這裏民風蠻悍,做生意十分不易,家中定要有壯士看家護院。失禮了,失禮了。”陳廷敬拱手道:“哪裏哪裏,原是我們打攪了!”那人客氣起來,道:“既然來了,各位請入座吧。看茶!”陳廷敬坐下了,珍兒等都站在旁邊。説話間有人倒茶上來,陳廷敬謝過了,道:“在下姓陳,來雲南做茶葉、白藥生意。敢問先生尊姓大名?”那人道:“在下闞望達,世代鹽商,到我手上已傳五世。”陳廷敬道:“先生姓闞?原來是闞禎兆先生的本家。”闞望達欠了欠身子,道:“闞老先生是雲南名士,晚生只知其名,並無往。”陳廷敬説:“闞先生的人品學問,尤其是他的書法,可是名播京師。”闞望達道:“晚生也仰慕闞先生,沒想到他老人家的大名,你們北方人都知道。”陳廷敬笑道:“闞先生被雲貴總督、雲南巡撫王繼文大人尊為幕賓,天下人都知道啊。”闞望達道:“據我所知,早在半年前,闞先生便辭身而去,退隱林泉了。”陳廷敬驚問道:“原來這樣?”這時,闞家管家過來道:“大少爺,時候不早了,老夫人吩咐,您得歇着了。”闞望達説:“我今遇着貴客,想多聊幾句。”管家又説:“大少爺,老爺吩咐過,您不要同…”闞望達打斷管家的話,説:“知道了,你去吧。”陳廷敬便道:“闞公子早些歇着吧,我們不打攪了。”闞望達道:“不妨,且喝了茶再走。”陳廷敬説:“我們今兒來時,天還不算太晚。我本想趕早找幾家店打聽打聽生意,卻見店鋪早早就關門了。”大順話説:“就連客棧都關門了,奇怪。”闞望達笑道:“我也不好説。生意是人家自己的事,店門早關晚關,也沒有王法管着。”陳廷敬問:“您家的店鋪也早早關了嗎?”闞望達笑道:“大家都早早關了,我不敢一枝獨秀啊,只好也關了。”陳廷敬道:“那倒也是。”大順見闞望達説話有些吐吐,便道:“我家老爺誠心討教,可闞公子説話卻總繞彎子。”闞望達抬眼道:“這位兄弟説話倒是直。”陳廷敬便道:“大順不得無禮。”闞望達又問:“客棧都關門了,你們住在哪裏?”陳廷敬説:“我們住在官驛。”闞望達警覺起來,問:“官驛?你們是官差?”陳廷敬説:“我們是生意人。”闞望達説:“官驛可不留宿生意人啊。”大順道:“我們死纏硬磨,答應多給銀錢,官驛才讓我們住的。”闞望達點點頭,仍是疑惑。劉景説:“闞老闆,我們覺着昆明這地方,總有哪兒不對勁啊。”闞望達哈哈大笑,説:“天南地北,風物迥異,肯定覺着大不一樣啊。就説這葫蘆絲,你們北方人聽都沒聽説過!”大順道:“你看,闞老闆又打哈哈繞彎子了。”闞望達聽了,愈發哈哈大笑。陳廷敬順手拿起石桌上的葫蘆絲,就着月光,仔細看着。

闞望達問:“先生興趣?”大順説:“我家老爺可是琴棋書畫,無所不!”闞望達忙拱手道:“失敬,失敬!”陳廷敬笑道:“哪裏,您別聽他瞎吹。我可否試試?”闞望達説:“先生您請。”陳廷敬試着吹吹,沒多時便吹出了曲調。闞望達甚是佩服,點頭不止。珍兒瞟了眼闞望達,一臉的傲氣。

漸深,陳廷敬道了打攪,起身告辭。闞望達送客到園門口,道:“幸會幸會!你們在昆明如有不便,找我就是。”陳廷敬道:“謝,若有要麻煩您的地方,我就不講客氣了。”陳廷敬往回走時,方看出剛才進去的是闞家後院,正門另外開着。

回到驛站,陳廷敬百思不解,道:“昆明的確太安靜了。”珍兒説:“老爺,那闞望達言辭閃爍,您怎麼不細問下去?”陳廷敬説:“一不是公堂之上,二又不知闞望達底細,如何細問?我們得慢慢兒摸。”馬明説:“我看這闞望達倒像個知書達理的儒生。”劉景道:“未必!我們當年在山東德州遇着的朱仁,在山西陽曲遇着的李家聲,不都是讀書人嗎?結果怎麼樣?惡霸!”馬明問道:“陳大人,您猜王繼文知道您到昆明瞭嗎?”陳廷敬説:“他哪會不知道!我一路便裝而行,只是為了少些應酬,快些趕路,並沒有效仿皇上微服私訪的意思。人過留名,雁過留聲,所謂微服私訪都是假的!”陳廷敬説話間,無意中望見牆角的箱子,似覺有些異樣。珍兒上前打開箱子看看,道:“老爺,好像有人動過箱子哩。”陳廷敬忙問:“象棋還在嗎?”珍兒説:“象棋還在。”陳廷敬鬆了口氣,説:“御賜象棋還在就沒事。不過幾套官服,他動了也白動,還敢拿去穿不成?王繼文肯定知道我來了。”劉景説:“王繼文知道您來了,卻裝着不知道,肯定就有文章了。”馬明説:“是啊,當年去山東,巡撫富倫也裝作不知道您來了,結果怎樣?”陳廷敬説:“不要先把話説死,也不要急着去找王繼文。明兒珍兒跟大順陪我去遊滇池,劉景、馬明就在昆明城裏四處走走。”珍兒聽説遊滇池,甚是高興,道:“那可是天下名勝啊!太好了!”翌,劉景、馬明去鹽行街看看,店鋪都關着門。劉景道:“上三竿了[奇`書`網`整。理提。供],怎麼店鋪還沒開門呢?”馬明説:“傳聞南方人懶惰,也許真是民風如此?”卻見有家叫和順鹽行的鋪面開着門,仔細瞧瞧,原來這家鋪子同昨進去的那個園子連着,肯定就是闞家的了。

馬明説:“進去看看?”劉景説:“不去吧,免得人家疑心。”兩人正在猶豫,裏面卻走出個黑臉漢子,兇着臉問話:“你們鬼鬼祟祟,什麼人?”劉景道:“這就怪了,我倆站在街上説話,關你什麼事了?”黑臉漢道:“站遠些説去,別站在店門口!”馬明道:“不許別人在你們門口停留,你們做什麼生意?你們這是鹽行,又不是皇上宮!”黑臉漢很是蠻橫,道:“關你事!”兩人離開和順鹽行,繼續往前走。劉景説:“昨夜我們見着闞望達,可是位儒雅書生呀。”馬明道:“未必我們又碰着假模假樣的讀書人了?”他倆正説着,忽聽得喧譁之聲,原來一些衙役正在擂門捶户。和順鹽行對面的大理茶行門開了,夥計打着哈欠問道:“幹啥呀?”衙役大聲喊道:“快快把店門打開!從今起,各店必須卯時開門,不得遲誤!”夥計説:“沒有生意做,開門幹什麼?”衙役喝道:“不許胡説,當心吃官司!”只見衙役們一路吆喝過去,店門一家一家開了。

劉景説:“我還以為王繼文怕店家亂説話,不許他們開門哩,原來是沒有生意。”馬明説:“王繼文強令店家開門,原來是做給欽差看的!可怎麼會沒有生意呢?”兩人已走到了鹽行街盡頭,劉景道:“我倆上大理茶行去坐坐,那裏正好對着和順鹽行。”大理茶行裏頭空蕩蕩的,貨櫃上稀稀落落放着些普洱茶餅。夥計見了客人,忙遞上茶來,道:“兩位客官,請喝口茶吧,生意是沒法做。”劉景問:“我們想要普洱茶,為什麼你們有生意不做?”夥計道:“二位看看我們這店,像做生意的嗎?沒貨!”馬明問:“雲南普洱茶,天下絕無僅有,怎會沒貨呢?”夥計搖頭道:“整條街上,已經三四個月沒做生意了!”這就奇怪了,劉景趕緊問道:“為什麼呀?”夥計支吾道:“我們不敢多説,怕吃官司。”馬明道:“做生意,怎麼會吃官司?”夥計道:“不敢説,我們不敢説。”劉景道:“如此説,我們這回來雲南,空跑一趟羅?”夥計説:“你們要是做鹽生意,可去和順鹽行看看。整條鹽行街,只有闞家還能撐着。”馬明問:“為何單單闞家還能做生意?”夥計悄聲兒道:“闞家闞禎兆老爺是巡撫衙門裏的人,他家當然不一樣!”劉景、馬明二人聽了,甚是吃驚。夥計掀起竹簾,説:“你們看,整條街冷火秋煙,只有和順鹽行門前車來車往。”劉景、馬明透過竹簾望去,果然見幾輛馬車停在闞家鋪子門口。

夥計又道:“二位上他家去可得小心啊。”劉景問:“小心什麼?”夥計説:“闞家少當家闞望達,一個白面書生,我們誰也看他不懂。前不久,他家突然新僱了百十號家丁,個個都是好身手。”這裏正説着,突然聽得闞家門前鬨鬧起來。夥計望望外頭,説:“準是福源鹽行大少爺向雲鶴又來鬧事了。向雲鶴本是闞望達的同窗好友,近隔三岔五到和順行門前叫罵。”劉景起身説:“馬兄,我們看看去!”夥計道:“二位,闞家門前的熱鬧可不是好看的,你們可要當心啊!”和順鹽行前面漸漸圍了許多人,劉景、馬明站在人後觀望。

向雲鶴在和順鹽行鋪前高喊道:“闞望達,你給我滾出來!”那個黑臉漢子叉站在鋪門前,道:“向雲鶴,我們東家念你是同窗好友,不同你計較,你為何每來此撒野?”向雲鶴喊道:“闞家坑害同行,獨霸鹽市,豢養惡奴,欺小凌弱,真是喪盡天良!”黑臉漢兇狠地説:“你滿口瘋話,小心你的狗頭!”這時,闞家管家出來,同黑漢耳語幾句。黑臉漢放緩語氣,對向雲鶴説:“向公子,我家少爺請你裏面説話。”向雲鶴道:“我才不願踏進闞家門檻,闞望達有種的就給我滾出來!”黑臉漢再沒説話,只做了個手勢,便有幾個漢子擁上來,架走了向雲鶴。向雲鶴拼命掙扎着,喊道:“你們休得放肆!”馬明道:“劉景兄,我們又碰上惡霸了。進去救人!”劉景説:“不忙,先看看動靜。”兩人回到大理茶行,喝了幾盅茶,忽聽外頭又鬨鬧起來。掀簾看時,卻見向雲鶴滿身是血,叫人從闞家裏頭抬了出來。

馬明急了,責怪劉景,説:“我説要出事的,你還不信!”劉景也慌了,道:“看來闞家不善,我們快去報告老爺!”陳廷敬來到滇池,但見一位老者正在水邊釣魚。此人正是闞禎兆。他身着白布褂子,一頂竹笠,鬚髮飄逸,宛如仙君。

陳廷敬上前拱手道:“和風麗,垂釣林下,讓人好生羨慕呀!老先生,打攪了!”闞禎兆頭也不回,應道:“村野匹夫,釣魚只為餬口,哪裏顧得上這滿池波影,半池山!”陳廷敬哈哈大笑道:“聽先生説話,就不是靠釣魚為生的人。在下剛打北邊來,對雲南甚是生疏,可否請教一二?”闞禎兆眉宇稍稍皺了一下,似有警覺,道:“老朽孤陋寡聞,只知垂釣,別的事充耳不聞,沒什麼可以奉告呀!”陳廷敬説:“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人,説不定心裏恰恰裝着天下事。”闞禎兆這才回頭望望陳廷敬,問道:“不知先生有何事相問?”陳廷敬道:“雲南風物、官場風紀,我都想知道。”闞禎兆暗自吃驚,問道:“官場風紀?難道您是官差?敢問大人尊姓大名,老朽該如何稱呼?”陳廷敬笑道:“本人姓陳名敬,是個生意人。生意人嘛,怎可不問官場上的事?請教先生尊姓大名。”闞禎兆便猜着這人就是陳廷敬了。陳廷敬原名陳敬,當年被順治皇帝賜名,早已是士林美談。

闞禎兆答道:“老兒免貴姓闞,您叫我闞老頭子便是!”大順在旁説道:“真是巧了,昨兒一進昆明就遇着位姓闞的,今兒又遇着一位。”陳廷敬也猜着此人就是闞禎兆,便説:“我倒是知道貴地有位闞禎兆先生,學問書法十分了得,我是傾慕已久啊。”闞禎兆卻説:“老兒還真沒有聽説過這位本家。”陳廷敬並不把話挑破,只説:“闞禎兆先生的大名可是遠播京師,您這位本家反倒不知道啊!”闞禎兆説:“慚愧慚愧!”這邊珍兒同大順悄悄説話:“大順,敢情姓闞的人説話都這麼彆扭?”陳廷敬也不管闞禎兆樂不樂意,就在他近處的石頭上坐了下來。攀談半,闞禎兆方才講到雲南官場人事,道:“王繼文任巡撫這幾年,雲南還算太平,百姓負擔也不重。只看這太平子能過多久。”闞禎兆同陳廷敬説着話,眼睛卻只望着水裏的浮標。陳廷敬問:“闞先生是否看破什麼隱情?”闞禎兆笑道:“我一個鄉下糟老頭子,哪有那等見識?只是空長几十歲,見過些事兒。當年平西王吳三桂鎮守雲南,頭幾年百姓的子也很好過啊。”正説着話,忽聽後面又有人聲。回頭一看,原來是王繼文趕到了。王繼文匆匆上前,朝陳廷敬拱手而拜:“雲貴總督、雲南巡撫王繼文拜見欽差陳大人!恭請皇上聖安!”陳廷敬忙站起來還禮:“見過制台王大人。皇上龍體康健,皇上想着你們哪!”闞禎兆也站了起來,微微向陳廷敬低了頭,道:“原來是欽差大人,老兒失禮了。”王繼文心下大驚,卻只當才看見的樣子,説:“哦,闞公也在這裏!”陳廷敬故意問道:“哦,你們認識?”王繼文剛要開口,闞禎兆搶先説話了:“滇池雖水闊萬頃,來此垂釣者並不太多。巡撫大人有時也來垂釣,因此認得老兒。”王繼文聽闞禎兆這麼一説,忙借話搪:“正是正是,下官偶爾也來滇池垂釣,故而認識闞公。”這時,劉景、馬明飛馬而至。劉景道:“老爺,我們有要事相報!”陳廷敬問:“什麼事如此緊急?”馬明望望四周,道:“老爺,此處不便説話。”王繼文忙説:“欽差大人,下官後退幾十步靜候!”陳廷敬便道:“好,你們暫且避避吧。”王繼文邊往後退,邊同闞禎兆輕聲説話:“闞公,您可是答應我不再過問衙門裏的事啊!”闞禎兆説:“老朽並沒有過問。”王繼文説:“陳大人昨夜上和順鹽行同貴公子見面,今又在此同您會晤,難道都是巧合?”闞禎兆道:“老夫也不明白,容老夫告辭!”闞禎兆扛着釣竿,轉身而去。望着闞禎兆的背影,王繼文心裏將信將疑,又驚又怕。回頭一看,又不知劉景、馬明正向陳廷敬報告什麼大事,心中更是驚慌。

陳廷敬聽了劉景馬明之言,心裏頗為疑惑。難道闞家真是昆明一霸?闞禎兆名播京師,世人都説他是位高人雅士啊。

劉景見陳廷敬半不語,便道:“我倆眼見耳聞,果真如此。”馬明説:“我還真擔心向雲鶴的死活!”陳廷敬略作沉,説:“你們倆仍回鹽行街去看看,我這會兒先應付了王繼文再説。”陳廷敬打發兩人走去了,便過去同王繼文説話。王繼文忙了上來,説:“欽差大人,雲南六品以上官員都在大觀樓候着,正在等您訓示。”陳廷敬笑道:“我哪有什麼訓示!我今是來遊滇池的。聽説大觀樓氣象非凡,倒是很想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