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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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士奇問:“誰?”徐乾學笑道:“不用我明説,您心裏明白。”高士奇立馬想到了陳廷敬,便同徐乾學相視而笑。兩人正説着話,突然望見前頭宮門高聳,忙收起話題,躬着身子,袖手而入。
兩人進了南書房,陳廷敬等早在裏頭忙着了。見過禮,各自忙去。
過了晌午,皇上召南書房臣工們去乾清宮奏事。明珠、陳廷敬、徐乾學、高士奇等立馬進宮去了。南書房自然是收到摺子若干,連同票擬一一扼要奏聞。皇上仔細聽着,準了的就只點點頭,不準的就聽聽臣工們怎麼説。唸到雲南巡撫王繼文的摺子,皇上甚是高興。原來王繼文上了摺子説,雲南平定以來,百姓安居樂業,民漸富足,氣象太平,請於滇池之濱修造樓閣,擬稱“大觀樓”傳皇上不朽事功於千秋!
皇上點頭不止,道:“王繼文雖然是個讀書人,五年前隨軍出征,負責督運軍餉、糧草,很是幹練。雲南平定不出三年,竟有如此氣象,朕甚為滿意。不知這大觀樓該不該建?”明珠聽皇上這意思,分明是想準了王繼文的摺子,便説:“啓奏皇上,王繼文疏浚滇池,不僅治理了滇池水患,而且利於雲南漕運,又得良田若干,一舉多利。王繼文真是難得的人才,臣以為他摺子所奏可行。”陳廷敬當然也聽明白了皇上的意思,卻道:“按朝廷例制,凡有修造,動用庫銀一千兩以上者,需工部審查,皇上御批。因此,臣以為,大觀樓建與不建,不應貿然決定。”徐乾學説:“臣以為,我皇聖明之極,並非好大喜功之人主。然而,修造大觀樓,不僅僅是為了光昭皇上事功,更是為了遠播朝廷聲教。”陳廷敬道:“大觀樓修與不修,請皇上聖裁。只是臣以為雲南被吳三桂塗炭多年,元氣剛剛恢復,修造大觀樓應該慎重!”皇上聽着不快,但陳廷敬説得在理,他也不便發作,只道:“你們好生議議吧。”可是沒幾就快過年了,衙門裏都封了印,待議諸事都拖了下來。
50豐澤園御田旁設了黃幃帳,皇上端坐在龍椅上,三公九卿侍立在側。四位老農牽着牛,恭敬地站在御田裏。明珠領着四個侍衞抬來御犁架好,然後上田跪奏:“啓奏皇上,御犁架好了。”皇上點點頭,放下手中茶盅。索額圖拿盤子託着御用牛鞭,恭敬地走到皇上面前,跪奏:“恭請皇上演耕!”皇上站起來,拿起牛鞭,下到田裏。四位老農低頭牽着牛,四個侍衞扶着犁,皇上只把手往犁上輕輕搭着,揮鞭策牛,駕地高喊一聲。高士奇提着種箱緊隨在皇上後頭,徐乾學撒播種子。皇上來回耕了四趟,上田歇息。公公早端過水盆,替皇上洗乾淨腳上的泥巴,穿上龍靴。明珠、索額圖等三公九卿輪耕田。
皇上望着臣工們耕田,又同明珠、陳廷敬等説話,道:“如今下太平,百姓各安其業,要獎勵耕種,豐衣足食。去年受災的地方,朝廷下撥種子、銀兩,要儘快發放到百姓手裏。速將朝廷勸農之意詔告天下。”明珠低頭領旨。皇上又道:“治理天下,最要緊的是督撫用對了人。朕看雲南巡撫王繼文就很不錯,雲南百姓都喊他王青天。”明珠道:“皇上知人善任,蒼生有福。”皇上突然想起王繼文的摺子,問:“王繼文奏請修造大觀樓,摺子都上來幾個月了,怎麼還沒有着落?”陳廷敬奏道:“啓奏皇上,臣等議過了,以為應叫王繼文計算明白,修造大觀樓得花多少銀兩,銀子如何籌得。還應上奏樓閣詳圖,恭請皇上御覽。”皇上説:“即便如此,也應早早的把摺子發還雲南。”陳廷敬回道:“啓奏皇上,摺子早已發還雲南,臣會留意雲南來的摺子。”皇上不再多問,陳廷敬心裏卻疑惑起來。他見朝廷同各省往來文牒越來越慢了,往發給雲南的文牒,一個月左右就有迴音,最多不超過兩個月,如今總得三個月。王繼文上回的摺子,開年就發了回去,差不多三個月了,還沒有消息。
原來,各省往朝廷上摺子、奏摺的,都事先送到明珠家裏,由他過目改定,再發回省裏,重新抄錄,加蓋官印,再經通政使司送往南書房。明珠只道是體會聖意,省裏官員也巴不得走走明珠的門子。這套過場,南書房的人通通不知道。
這夜裏,明珠府上客堂裏坐了十來個人,都是尋常百姓穿着,正襟危坐,只管喝茶,一言不發。他們的目光偶爾碰在一起,要麼趕緊避開,要麼尷尬地笑笑。他們其實都是各省進京奏事的官差,互不透身份。明珠的家人安圖專管裏外招呼,他喊了誰,誰就跟他進去。他也不叫喊客人的名字,只指着一個人,這人就站起來跟着走。
安圖這會兒叫的人是湖南巡撫張沠的幕僚劉傳基,他忙應聲而起。安圖領着他走到一間屋子,説:“你先坐坐吧。”劉傳基問:“請問安爺,我幾時能見到明相國?”安圖説:“老爺那邊忙完了,我馬上叫你。”劉傳基忙道了謝,安心坐下。安圖又道:“我還得待你幾句。你帶來的東西都收下了,我家老爺領了你們巡撫的孝心。只是等會兒見了老爺,你可千萬別提這事兒。”劉傳基點頭道:“庸書明白了。”安圖出去會兒,回來説:“你跟我來吧。”劉傳基忙起身,跟在安圖後面,左拐右拐幾個迴廊,進了間屋子。明珠坐在炕上,見了劉傳基,笑眯眯的站了起來。
劉傳基施了大禮,道:“湖南巡撫幕賓劉傳基拜見明相國。”明珠笑道:“你們巡撫張沠大人,同我是老朋友。他在我面前誇過你的文才。快快請坐。到了幾天了?”劉傳基回道:“到了三天了。”明珠回頭責怪安圖:“人家從湖南跑來一趟不容易,怎麼讓人家等三天呢?”安圖低頭道:“老爺要見的人太多了,排不過來。”明珠有些生氣,道:“這是處理國家大事,我就是不吃不睡,也要見他們的。”劉傳基拱手道:“明相國理萬機,甚是勞啊!庸書新到張沠大人幕下,很多地方都是不懂的,還望明相國指教。”明珠搖頭客氣幾句,很是慨的樣子,説:“替皇上效力,再辛苦也得撐着啊!皇上更辛苦。我這裏先把把關,都是替皇上減減擔子。”劉傳基只管點頭稱是。明珠道:“閒話就不多説了。湖南連年災荒,百姓很苦,皇上心憂如焚哪!你們巡撫奏請蠲除賦税七十萬兩,我覺得不夠啊!”劉傳基聞言大喜,道:“明相國,如果能夠多免掉些,湖南百姓都會記您的恩德啊!”明珠説:“免掉八十萬兩吧。”劉傳基忙跪了下來,説:“我替湖南百姓給明相國磕頭了!”明珠扶了劉傳基,道:“快快請起!摺子你帶回去,重新起草。你們想免掉八十萬兩,摺子上就得寫一百萬兩。”劉傳基面有難,道:“明相國,只是救災如救命,我再來回跑一趟,又得兩個月。”明珠道:“這就沒有辦法了。你重新寫個摺子容易,可還得有巡撫官印呀!”劉傳基想想,沒有辦法,道:“好吧,我只好回去一趟。”明珠道:“摺子重寫之後,就直接送通政使司,不要再送我這裏了。要快,很多地方都在上摺子,奏請皇上減免賦税。遲了,就難説了。”劉傳基內心甚是焦急,道:“我就怕再回去一趟趕不上啊。”明珠不再説什麼,只是和藹地笑着。劉傳基只好連連稱謝,告辭出來。
安圖領着劉傳基,又在九曲迴廊裏逗着圈子。安圖問道:“下一步怎麼辦,你都懂了嗎?”劉傳基説:“懂了,明相國都吩咐了。”安圖搖搖頭,道:“這麼説,你還不懂。”劉傳基問:“還有什麼?安爺請吩咐!”安圖道:“皇上批你們免一百萬兩,但湖南也只能蠲免七十萬兩,多批的三十萬兩作部費。”劉傳基大吃一驚,道:“您説什麼?我都糊塗了。”安圖沒好氣,説:“清清楚楚一筆賬,有什麼好糊塗的?你們原來那位師爺可比你明白多了。假如皇上批准湖南免税一百萬兩,你們就三十萬兩作部費。”劉傳基問道:“也就是説,皇上越批得多,我們作部費的銀子就越多?”安圖點頭道:“你的賬算對了。”劉傳基子急躁,顧不得這是在什麼地方,只道:“原來是這樣?我們不如只請皇上免七十萬兩。”安圖哼了聲,説:“沒有我們家老爺替你們説話,一兩銀子都不能免的!”劉傳基只好搖頭嘆道:“好吧,我回去稟報巡撫大人。”三天之後,明珠去南書房,進門就問:“陳大人,雲南王繼文的摺子到了沒有?”陳廷敬説:“還沒見到哩,倒是收到湖南巡撫張沠的摺子,請求蠲免賦税一百萬兩。”明珠聽着暗自吃了一驚,不相信劉傳基這麼快就回了趟湖南,肯定是私刻官印了。他臉上卻沒事似的,只接過摺子,説:“湖南連年受災,皇上都知道。只是蠲免賦税多少,我們商量一下,再奏請皇上。”夜裏,明珠讓安圖把劉傳基叫了來。安圖領着劉傳基去見明珠,邊走邊數落道:“劉師爺,你也太不懂事了。咱家老爺忙得不行了,你還得讓他見你兩次!咱老爺可是從來不對人説半句重話的,這回他可真有些生氣了。”劉傳基低頭不語,只顧跟着走。明珠見劉傳基進了書房,劈頭就罵了起來:“傳基呀,你叫我説你什麼好呢?你竟敢私刻巡撫官印,你哪來這麼大膽子?張沠會栽在你手裏!”劉傳基苦臉道:“庸書只想把差事快些辦好,怕遲了,皇上不批了。不得已而為之。”明珠搖頭不止,道:“你真是糊塗啊!你知道這是殺頭大罪嗎?事情要是讓皇上知道了,張沠也會被革職查辦!”劉傳基道:“庸書心想這事反正只有明相國您知道!您睜隻眼閉隻眼,就沒事。”明珠長嘆道:“張沠是我的老朋友,我也只好如此了。皇上已經恩准,蠲免湖南賦税一百萬兩,你速速回湖南去吧。”劉傳基跪下,深深地叩了幾個頭,起身告辭。明珠又道:“傳基不着急,我這裏有封信,煩你帶給張沠大人。”劉傳基接了信,恭敬地施過禮,退了出來。
安圖照明珠吩咐送客,劉傳基説:“安爺,請轉告明相國,三十萬兩部費,我們有難處。”安圖生氣道:“你不敢當着咱老爺的面説,同我説什麼廢話?”劉傳基道:“皇上要是隻免七十萬兩,我們這兩年一兩銀子也不要問老百姓要。皇上免我們一百萬兩,我們就得向老百姓收三十萬兩。哪有這個道理?”安圖道:“張沠怎麼用上你這麼個不懂事的幕僚!別忘了,你私刻官印,要殺頭的!”劉傳基也是個有脾氣的人,不理會安圖,拂袖而出。
第二,劉傳基並不急着動身,約了張鵬翮喝酒。原來劉傳基同張鵬翮是同年中的舉人,當年在京會試認識的,很是知已,一直通着音信。張鵬翮後來中了進士,劉傳基卻是科場不順,覓館為生逍遙了幾年,新近被張沠請去做了幕賓。劉傳基心裏有事,只顧自個兒灌酒,很快就醉了,高聲説道:“明珠,他是當朝第一貪官。”張鵬翮忙道:“劉兄,你説話輕聲些,明珠耳目滿京城呀!”劉傳基哪裏管得住嘴巴,仍是大聲説話:“我劉某無能,屢試不第,只好做個幕賓。可這幕賓不好做,得昧着良心做事!”劉傳基説着,抱着酒壺灌了起來,道:“為着巡撫大人,我在明珠面前得裝孫子,可是我打心眼裏瞧不起他!我回去就同巡撫大人説,三十萬兩部費,我們不出!”張鵬翮陪着劉傳基喝酒直到天黑,送他回了湖南會館。從會館出來,張鵬翮去了陳廷敬府上,把劉傳基的那些話細細説了。
陳廷敬這才恍然大悟,道:“難怪朝廷同各省的文牒往來越來越慢了!”張鵬翮道:“現如今我們言官如有奏章,也得先經明珠過目,皇上的耳朵都叫明珠給封住了!陳大人,不如我們密參明珠。”陳廷敬道:“魯莽行事是不成的,我們得先摸摸皇上的意思。平時密參明珠的不是沒有,可皇上自有主張。”張鵬翮搖頭長嘆,只道明珠遮天蔽,論罪當死。
皇上那在暢園,南書房送上王繼文的摺子。皇上看罷摺子,説:“修造大觀樓,不過一萬兩銀子,都是由大户人家自願捐助。準了吧。”陳廷敬領旨道:“喳!”皇上又道:“王繼文的字倒是越來越長進了。”陳廷敬説:“回皇上,這不是王繼文的字,這是雲南名士闞禎兆的字。”皇上吃驚道:“就是那個曾在吳三桂手下效力的闞禎兆?”陳廷敬道:“正是。當年吳三桂同朝廷往來的所有文牒,都出自闞禎兆之手。臣歎服他的書法,專門留意過。”皇上嘆道:“闞禎兆,可惜了。”陳廷敬説:“闞禎兆替吳三桂效力,身不由己。畢竟當時吳三桂是朝廷封的平西王。”皇上點點頭,不多説話,繼續看着摺子。
明珠奏道:“啓奏皇上,噶爾丹率兵三萬,渡過烏傘河,準備襲擊昆都倫博碩克圖、車臣汗、土謝圖汗,且聲言將請兵於俄國,會攻喀爾喀。”皇上長嘆一聲,道:“朕料噶爾丹遲早會反的,果然不出所料。”皇上説罷下了炕,踱了幾步,道:“調科爾沁、喀喇沁、翁牛沁、巴林等部,同理藩院尚書阿喇尼所部會合。另派京城八旗兵前鋒二百、每佐領護軍一名、漢軍二百名,攜炮若干,開赴阿喇尼軍前聽候節制。”明珠領了旨,直道皇上聖明。皇上又道:“噶爾丹無信無義,甚是狡惡,各部不得輕敵。糧餉供給尤其要緊,着令雲貴川陝等省督撫籌集糧餉,發往西寧。”明珠領旨道:“喳,臣即刻擬旨。”皇上沉半晌,又道:“徐乾學由户部轉工部尚書,陳廷敬由工部轉户部尚書。”陳廷敬同徐乾學聽了都覺突兀,雙雙跪下謝恩。
皇上道:“朕不怕同噶爾丹打仗,只怕沒銀子打仗。陳廷敬善於理財,你得把朕的庫銀得滿滿的!”陳廷敬叩頭領旨,高喊了一聲喳。
陳廷敬同徐乾學擇了吉,先去工部,再到户部,接印信及一應文書。徐乾學説:“這幾年南方各省連年災荒,皇上給有些省免了税賦;而朝廷用兵台灣,所耗甚巨。如今西北不穩,征剿噶爾丹必將動用大量錢糧。陳大人,您責任重大啊!”陳廷敬道:“我略看了看各清吏司送來的文書、賬目,覺着雲南、四川、貴州、廣西等沒有錢糧上解之責的省,庫銀大有文章。”徐乾學道:“陳大人這個猜測我也有過。這些省只有協餉之責,庫銀只需户部查點驗收,不用解送到京,全由督撫支配。我到户部幾個月,還沒來得及過問此事。”陳廷敬道:“大量庫銀全由地方支配,如果監督不力,必生貪污!”徐乾學含含糊糊道:“有可能,有可能。”王繼文同幕僚闞禎兆、楊文啓在二堂議事。楊文啓説:“撫台大人,免徵銅税是陳廷敬的主意,修造大觀樓陳廷敬也不同意。陳廷敬真是個書呆子!”闞禎兆卻道:“撫台大人,我以為皇上準了陳大人的奏請,不徵銅税,自有道理。銅税重了,百姓不肯開採,朝廷就沒有銅鑄錢啊。”楊文啓説:“可是沒了銅税,巡撫衙門哪裏銀子去?還想修什麼大觀樓!”闞禎兆道:“撫台大人,大觀樓不修也罷。”王繼文聽任兩位幕僚爭了半,才道:“闞公,您可是我的幕賓,股別坐歪了呀!”闞禎兆道:“撫台大人花錢僱我,我理應聽命於您。但我做事亦有分寸,請撫台大人見諒!”楊文啓説起風涼話來,道:“同為撫台大人幕賓,闞公為人做事,卻是楊某的楷模!”王繼文聽出楊文啓的意思,怕兩人爭吵起來,便道:“好了好了,兩位都盡心盡力,王某不盡。闞公,我王某雖無劉備之賢,卻也是三顧茅廬,懇請您出山,就是敬重您的才華。修造大觀樓,皇上已恩准了,就不是修不修的事了,而是如何修得讓皇上滿意!”闞禎兆只好道:“闞某盡力而為吧。”王繼文命人選了個好子,攜闞禎兆、楊文啓及地方鄉紳名士在滇池邊卜選大觀樓址。眾人沿着滇池走了半,處處風光絕勝,真不知選在哪裏最為妥當。
王繼文説:“皇上恩准我們修造大觀樓,此處必為千古勝蹟,選址一事,甚是要緊。”楊文啓道:“湘有岳陽樓,鄂有黃鶴樓,而今我們雲南馬上就有大觀樓了!可喜可賀!”鄉紳名士們只道天下昇平,百姓有福。闞禎兆卻沉默不語,心事重重的樣子。
王繼文問道:“闞公,您怎麼一言不發?”闞禎兆道:“我在想籌集軍餉的事。”王繼文説:“這件事我們另行商量,今只談大觀樓卜選地址。”闞禎兆點點頭,心思仍不在此處,道:“朝廷令雲南籌集糧餉軍馬從川陝進入西寧,大有玄機啊!”王繼文問:“闞公以為有何玄機?”闞禎兆道:“只怕西北有戰事了。”王繼文説:“我也是這麼猜想的,但朝廷只讓我們解糧餉,別的就不管了。闞公,您看這個地方行嗎?”闞禎兆抬眼望去,但見滇池空闊,浮光耀金,太華山壁立水天之際,其如黛。闞禎兆道:“此處甚好,撫台大人,只怕再沒這麼好的地方了。”王繼文極目遠眺,凝神片刻,不連聲叫好。又吩咐風水先生擺開羅盤,作法如儀。從者亦連連附和,只道是形勝之地。大觀樓址就這麼定了。
真正叫人頭痛的事是協餉。一,王繼文同闞禎兆、楊文啓商議協餉之事,問道:“闞公,庫銀還有多少?”闞禎兆説:“庫銀尚有一百三十萬兩。”楊文啓很是擔憂,説:“撫台大人,今後沒了銅税,真不知哪裏銀子去。”闞禎兆道:“只有開闢新的財源了。”王繼文嘆道:“談何容易!”闞禎兆説:“我同犬子望達琢磨了一個税賦新法,現在只是個草案。改送撫台大人過目。”王繼文聽了並不太在意,只道:“多謝闞公心了。我們先商量協餉吧,朝廷都催好幾次了。我雲南每次協餉,都是如期如數,不拖不欠,皇上屢次嘉賞。這回,我們也不能落在別人後面!”闞禎兆説:“要在短期內籌足十七萬兩餉銀,十三萬擔糧食,一萬匹軍馬,非同小可啊!撫台大人,以我之見,不如向朝廷上個摺子,説説難處,能免就免,能緩就緩。”王繼文搖頭道:“不,我從隨軍削藩之起,就負責督辦糧餉,從未誤過事。不是我誇海口,我王某辦事幹練,早已名聲在外,朝野盡知。”楊文啓奉承道:“是啊,皇上很器重撫台大人的才幹。”闞禎兆説:“撫台大人,我真是沒法着手啊!”王繼文想想,道:“既然闞公有難處,協餉之事就由文啓辦理,您就專管督建大觀樓。建樓也難免有些繁瑣事務,也由文啓幫您持。”楊文啓在旁邊點頭,闞禎兆卻慚愧起來,説:“闞某才疏力拙,撫台大人還是放我回家讀書澆園去吧。”王繼文笑道:“闞公不必如此。您雖然未有功名,卻是雲南士林領袖,只要您成坐在巡撫衙門,我王某臉上就有光啊!”闞禎兆連連搖頭:“闞某慚愧,實不敢當!”王繼文道:“大觀樓必為千古勝蹟,需有名聯傳世才是。勞煩闞公夢筆生花,撰寫佳聯。”楊文啓朝闞禎兆拱手道:“文啓能為闞公效力,十分榮幸。”闞禎兆嘆道:“闞某無用書生,只能寫幾個字了!”王繼文自嘲道:“王某才真叫慚愧,徒有書生之名,又有平藩武功,其實是書劍兩無成。聽京城裏來的人説,皇上看了雲南奏摺,直誇王繼文的字寫得好。我無意間掠人之美,真是無地自容!”王繼文雖然直道慚愧,言語間卻神曖昧。闞禎兆自然聽明白了,他對名聲本來就看得很淡,樂意再做個順水人情,笑道:“既然皇上説那是撫台大人的字,就是撫台大人的字。從今往後雲南只有撫台大人的字,沒有闞某的字。”王繼文正中下懷,卻假意道:“不是這個意思,不是這個意思啊!”説罷大笑起來。
劉傳基回到湖南,不敢先説自己私刻巡撫官印的事兒,連蠲免賦税的事都不忙着説,只趕緊把明珠的信給張汧。張汧本來惦記着蠲免賦税的事,可他拆開明珠的來信,不由得大喜過望。原來湖廣總督出缺,明珠有意玉成張汧。張汧高興得直在屋裏踱步,道:“到底是故舊啊,明相國有好差事總想着我!傳基您知道嗎?明相國要保我做湖廣總督!”劉傳基忙道了恭喜,心裏卻愈加沉重。他見張汧這般模樣,更不便把蠲免賦税的事馬上説出來。他只嘆明珠為人貪婪,口腹劍,居然沒人看穿!難怪皇上都叫他矇蔽了!
張汧風得意,高興了半,才想起蠲免賦税的事來。劉傳基便一五一十地説了,卻仍不敢講他私刻官印的事。
張汧聽着,臉愈來愈難看,問道:“三十萬兩?”劉傳基點頭道:“正是!”張汧嘆息一聲,半無語。這明擺着是要他拿三十萬兩銀子買個總督做,明珠也太黑了。可天下哪個督撫又不是花錢買來的呢?他當年被皇上特簡做了巡撫,私下裏少不得也花了銀子,卻沒有這麼多啊!
劉傳基説:“庸書在京城裏探得明白,這在明相國那裏,已是多年規矩了。”張汧説:“規矩我自然知道,可三十萬兩,也太多了。”劉傳基又道:“所謂侯門深似海,往只是在書上讀到,這回往京城裏跑一趟,方知官府家的門難進哪!”張汧仍是嘆息,道:“銀子肯定要給的,就少給些吧。十萬兩,總夠了吧?”劉傳基道:“撫台大人,不給三十萬只怕不行。”張汧説:“我明白傳基的意思,不如數給銀子,我的總督就做不成。人在官場,身不由己,裏頭規矩是要講的。但太昧良心,我也做不來。湖南近幾年都遇災,怎能再往百姓那裏攤銀子?”劉傳基道:“撫台大人,傳基敬佩您的官品,但這三十萬兩銀子您是要給的。”張汧搖頭道:“我體諒您的一片苦心,我這總督做不成就不做罷了,只給十萬兩!”劉傳基突然跪了下來,淚道:“撫台大人,傳基害了您!”張汧被得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忙問:“傳基您這是為何?”劉傳基這才説道:“送給明珠大人的摺子,都讓他一字一句改了,我得重新抄錄,卻沒有官印。我怕來回耽擱,誤了時機,免不了賦税,就私刻了巡撫官印。這事讓明相國知道了。”張汧大駭而起,連聲高喊:“傳基誤我!傳基誤我!”劉傳基既愧又悔,説:“我原想,光是為了進明相國的門,就送了上萬兩銀子。明相國開口就要二十萬兩銀子,他哪怕知道我私刻官印,料也不會有事。哪知他反過來還多要十萬兩,變成三十萬兩!”張汧跺着腳,連連嘆氣,直道奈何。過了好一會兒,張汧才道:“傳基您起來,事已至此,您跪着又有何用!如此説,這三十萬兩銀子是一兩也少不得了。我剛收到朝廷官文,湖南需協餉十九萬兩。這裏又冒出明相國部費三十萬兩,銀子哪裏來!”劉傳基説:“我在京城風聞西北有人反了,可能協餉就為這事。”張汧這會兒腦子裏只想着銀子,沒在意劉傳基説的西北戰事,問道:“藩庫還有多少銀子?”劉傳基回道:“八十萬兩。庫銀是不能動的。”張汧道:“我們湖南需上錢糧的有二十三個富縣,仍向他們徵收吧。沒有別的辦法啊!”劉傳基道:“這幾年湖南幾乎處處有災呀!”張汧道:“正常年份,這二十三個富縣需負擔漕糧十五萬擔,田賦銀九十萬兩。姑念這兩年災害,今年只徵協餉十九萬兩,部費三十萬兩,總共四十九萬兩,比往年還是減少了許多。傳基,沒有辦法,就這麼定了。”劉傳基道:“撫台大人,您巡撫湖南幾年,深受百姓愛戴。如今百姓有難處,理應體恤才是。再向百姓伸手,會毀大人英名啊!禍由我起,就由我擔着好了。撫台大人,我甘願承擔私刻官印之罪,要殺頭就殺頭,不能害了您!”張汧緘默良久,搖頭道:“傳基,您擔得起嗎?就算砍掉您的頭,我這做巡撫的也難逃罪責!”劉傳基痛哭涕,悔恨加,只道自己白讀了幾十年書。張汧也不覺落淚,道:“我今後哪怕想做個好官也做不成了!”南書房大臣們都去了暢園侍駕,近皇上為征剿噶爾丹調兵遣將,甚是繁忙。大臣們不時被叫到澹寧居,問長問短。皇上心思縝密,細枝末節通要過問。大臣們更是警醒,凡是關乎西北的事,不敢稍怠,即刻奏聞。
這會兒,南書房收到幾個協餉的摺子,明珠便叫上陳廷敬和徐乾學,去了澹寧居面奏皇上。明珠奏道:“收到理藩院尚書阿喇尼的摺子,奏報雲南巡撫王繼文協餉甚是賣力,雲南所徵餉銀、餉糧、軍馬已全部運抵西寧!阿喇尼專此替王繼文請功。”皇上大喜,道:“朕早就説過,王繼文可不是個只會讀死書的人,他隨軍入滇,為平息吳三桂叛亂出過大力的!廷敬哪,這麼個當家理財的好巡撫,朕怎麼從來沒聽你説過他半個好字?”陳廷敬説:“王繼文協餉如此之快,的確出臣意料。臣一直擔心雲南協餉會有困難。雲南本來不富,又兼連年戰亂,如今又取銷了銅税。臣原本以為,王繼文應奏請朝廷減免協餉才是。”皇上道:“可人家王繼文到底還是如期如數完成協餉了呀?”陳廷敬説:“臣以為,國朝的好官,既要效忠朝廷,又要愛護百姓。如果只顧向朝廷邀功,不管百姓疾苦,也算不上好官。臣説這話並非評説王繼文。”皇上非常不快,道:“朕真不知道陳廷敬同王繼文的過節打哪兒來的。”陳廷敬道:“啓奏皇上,臣同王繼文沒有過節,臣只是據理推測,就事論事。”皇上知道陳廷敬的話自有道理,但朝廷目前就需要鼓勵各省協餉。皇上略作沉,便升了王繼文的官,道:“着王繼文署理雲貴總督,仍巡撫雲南事務!”明珠領旨道:“臣即刻擬旨。”皇上又問:“湖廣總督誰去合適?”明珠道:“九卿會議遵旨議過,擬推湖南巡撫張汧擢補!”陳廷敬昨參與了九卿會議,當然巴不得張汧出任湖廣總督。可他畢竟同張汧沾親,會上沒有説話。
皇上道:“張汧也是個能辦事的人,為官也清廉,準了。”徐乾學又奏道:“啓奏皇上,這裏正好有王繼文的摺子,大觀樓已經落成,奏請皇上御筆題寫樓名!”皇上道:“王繼文巡撫雲南有功,這千古留名的美事,就讓給王繼文去做吧。”王繼文升任雲貴總督,同僚、屬官、幕賓、鄉紳自要慶賀一番。這,巡撫衙門擺了宴席,黑壓壓的到了上百賓客。王繼文高舉酒杯,道:“我王繼文能得皇上賞識,多虧諸公鼎力相助!我這裏謝了!”王繼文先舉了杯,一飲而盡。眾賓客連聲道賀,仰首乾杯。喝了半酒,王繼文突然發現沒見着闞禎兆,便悄聲兒問楊文啓:“咦,怎麼不見闞公?”楊文啓道:“回制台大人,闞公一早就出門了,沒準又在大觀樓。”王繼文心裏不快,嘴上卻道:“闞公為大觀樓夜勞,真是辛苦了。”楊文啓説:“制台大人,庸書説句難聽的話,他闞禎兆也太清高了!這麼大喜的子,他再忙也要喝杯制台大人的喜酒才去嘛!”王繼文拍了拍楊文啓的肩膀説:“文啓不可這麼説,闞公不拘禮節,正是古名士之風。這裏且讓他們喝着,你隨我去大觀樓看看。”王繼文同楊文啓出了巡撫衙門,策馬去了滇池之濱。遠遠的望見大觀樓,王繼文頗為得意,心想自己平生功業將以此樓傳世,真可以名垂千古!到了大觀樓下,見兩個衙役站在樓外,躬身道:“制台大人,闞公吩咐,誰也不許上去。”王繼文回頭道:“文啓在這裏候着吧,我上去看看。”王繼文獨自上得樓來,只見闞禎兆一手捧着酒壺,一手揮毫題寫:大觀樓。
闞禎兆自個兒端詳半,略為點頭,又筆走龍蛇,寫下一副對聯:天境平函,快千頃碧中,淺淺深深,畫圖得農桑景象。
雲屏常峙,看萬峯青處,濃濃淡淡,迴環此樓閣規模。
闞禎兆全神貫注,不知道王繼文已悄悄站在他身後了。王繼文不由得又是搖頭又是點頭,拊掌道:“好,好,好字好聯啊!”闞禎兆回頭望望王繼文,並不説話,仰着脖子喝了口酒,又提筆寫道:雲南巡撫王繼文撰聯並題。
王繼文故作吃驚,望着闞禎兆道:“闞公,不可不可,如此沽名釣譽的事,王某不敢做,恐後人恥笑。”闞禎兆滿口酒香,哈哈笑道:“闞某不過山野村夫,不會留名於世的。後人只知有制台大人,不會知道有我闞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