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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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老龜揚起手,我不但要罵你,我還要打你,因為你是我的孫子。揚手就打,想了想卻緊緊抱着我,孫子,孫子,快叫爺爺,快叫…
我腦子亂七八糟,肚腹裏有股真氣四處亂竄,一邊懷疑這老龜兒子是不是剛才被我在手下面前罵得沒面子,就不惜做場戲讓我上當,好找回場子,一邊又覺得這似乎大大地不太划算…康紅突然上前揪住我的耳朵,快點喊,沒大沒小的。
我呆呆看着康紅,她從不説謊,更不會做戲,我轉頭又向莊亦歸看看,並不覺得自己和這老傢伙哪相像,但耳邊又響起康紅的催促,快喊爺爺,這是真的。是真的,莊亦歸真的是我爺爺,這太誇張了,這太刺了,這太電光火石了,太離奇複雜了,太讓我受不了,我終於張開嘴,張開雙臂,血往上湧就大喊一聲——我,我受不了啦,啦,啦…轉身向遠處的田野跑去。
我瘋了。
我轉身向田野飛跑而去,我一直跑啊跑,跑啊跑,彼時據好事者統計,我是從中午12點開始跑的,起跑地點是我家門口那塊紅薯地,一路狂奔,就跑到了村東口的小麥地,在小麥地繞了很久的圈,驚走兩個正躲在谷墩子裏親嘴的年輕男女後,我繼續跑,跑到河邊的花生地,我在花生地裏摔了一大跤,滾得滿身是泥,讓在那裏同時也在滾泥的一頭豬很不高興,抱怨着現在土地資源確實稀缺,哼哼嘰嘰走了。我折身向西,經過村長辦公室引起一陣大風,把正要和一把清一的村長牌給攪黃了,村長大罵。我並不理他,又經過張寡婦她家曬場引起房子亂晃穀子亂飄,張寡婦老眼昏花,怔了怔,大喊鄉親們哪地震啦,快跑呀…
我沒有聽到這些聲音,因為我跑得實在太快了,超音速。由於我身體跑得太快,靈魂都跟不上了,靈魂就像拖在後面的紙風箏使勁喊身體啊,身體,等等你媽…我不停,怕一停靈魂會和身體追尾,我一直跑,可跑着跑着果真發現我媽跟過來了,她的飛鞋也跟過來了,我加緊跑,那飛鞋近我身體一寸的地方,頓了頓,力竭而衰掉了下來。
我從中午跑到下午,從下午跑到晚上,大家都追不上我,據統計我跑了三又四分之一個馬拉松平原的距離,順便連續兩次打破了奧運會紀錄和世界紀錄後,夕陽西下的時候,終於發條用完,撲哧地一聲癱軟在地。
很久以後我才睜開眼睛,見康紅詭異地對着我笑,她伸出兩指頭問,這是幾。我回答,這是二;她又伸出三指頭問這是幾,我説是三。她點點頭,好的,你現在清醒了,讓我來告訴你一個故事…康紅的表達能力有限,現在我用自己的語言整合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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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
當老李還是小李時就跟着紅軍混了,他不是紅軍,他只是個彈棉花的,紅軍定點在他這兒彈棉花做軍裝軍被,小李人好,彈的棉花又像雪花一樣白、一樣軟,紅軍就長期照顧他的生意,而且從來不賒賬。可是後來紅軍打了敗仗要轉移,小李就很難受,最大的顧主轉移了生意肯定不好,就會餓飯,怎麼辦,想了三天三夜後,小李想出一個好辦法,跟着顧主走,生意就會和以前一樣火紅。小李為自己的想法動了,就揹着那張大弓連夜出發。
但是小李失算了,因為紅軍本沒時間把棉衣棉被拿他這兒彈,紅軍一直在打敗仗,小李揹着張大弓跟在隊伍後面非常後悔,可一時又跑不了,前有堵截後有追兵,那些打過來的兵不會認為小李是彈棉花的就不打了,照打不誤,有段時間小李吃的炮火比別人的還猛烈,他一直納悶,後來紅軍首長才告訴他,遠遠看去敵人還以為你背的是新式武器。小李才把大弓取下來。
可這樣也不行,總不可能隨時抱着把大弓行軍,稍不注意就會卡着,有時候被岩石卡着,有時候被樹枝卡着,讓他上不上,下不下,這種情況下紅軍中的老人就會幫他的忙,把他連人帶弓從卡着的地方取下來,還幫他抱大弓,這讓小李很動。更讓他動的是,紅軍還一直給他飯吃,把他當自己人一樣。他不是沒想到過逃跑,但逃跑了不僅可能吃敵人槍子,還會餓飯,而且這裏離家鄉有幾千里路,路上到處都打仗,就算回家也得餓飯,當下收起逃跑的念頭,安心揹着張大弓跟着紅軍跑路。
小李就這樣在紅軍隊伍裏待下來,因為有飯吃,至少也有野菜,這一待就是好多年,後來紅軍變成了八路軍,八路軍情況好了很多,大量的棉花讓他彈,棉襖棉褲棉被還有棉襪子,由於小李彈的棉花實在太好了,所以後來他就專門給首長彈,給首長夫人們彈。小李一直彈啊彈,就從小李彈成了老李,也從紅軍到八路軍一直到解放軍。部隊首長一直讓他加入革命軍隊,因為他總端着大弓有力氣,可以端機關槍。可老李説他不加入,他更喜歡的是彈棉花時的當噹噹,而不是打機關槍時的突突突。首長見他無意參軍,又問他願不願意到軍工廠當紡織工人的頭頭,老李也不願意,他説就喜歡彈棉花的當噹噹,不喜歡紡紗機的嘩嘩譁。首長也不生氣,就由得他去。
1949年解放後,老李決定回家,部隊首長見留不住他就發一筆錢放了他走,畢竟老李出來都20年了,從18歲的小鬼變成了38歲的老鬼。他要回家娶老婆。
部隊給的那筆錢正好可以修房子可以討老婆,老李回家的路上很高興,走啊走,見離家很近就取下背上的大弓彈了起來,噹噹,每當他高興的時候就要噹噹彈起大弓…突然他發現,耳朵裏聽到的不僅有他的當當,還有女人的哭聲,定睛一看原來前面有幾個兵匪在搶女人。雖然解放了,但到處還是兵荒馬亂,那些被打敗的敵人就在鄉下搶人,因為他們也要錢回家。老李本來不想管閒事,可他再定睛一看,那被搶的女人容貌好看、身懷六甲,老李一直未婚,對女人最珍惜了,更重要的是受部隊教育這麼多年,知道這種事情一定要管一管。
老李大喝一聲,抱着大弓就衝了上去,老李剛從部隊回來,身上穿的又是解放軍軍裝,那些兵匪這兩年早被解放軍打得怕了,一見黃軍裝抱着一個大傢伙衝了上來,猝不及防就被力大無比的老李打得個稀里嘩啦,老李撿起地下丟掉的槍,朝天開了一槍後還假喊,一班向左,二班向右…那些兵匪以為碰上大部隊,跑得只恨爹孃少生了兩條腿。
老李扶起地上的女人,關切地問姑娘有沒有事情。那時英雄救美后還不興説一句美女進不進醫院,要不要我開車送你回家,或者我能不能請你去泡個吧、吃個宵夜。老李樸實地説姑娘這麼亂你跑出來做啥子,趕緊回婆家。那姑娘一聽婆家淚水就嘩啦啦,老李一見嚇了一跳,説婆家出事了麼,那你趕緊回孃家,姑娘淚水就更嘩啦啦。
聽到這裏,大家想必知道那老李,就是我爺,不過那時他還沒升格成我爺;那回不了婆家也回不了孃家的姑娘,就是我,不過那時她的身份還是莊亦歸的太太。莊亦歸撤離大陸前以為三個月就可以打回來,可是他萬萬沒料到,共軍勢如破竹一直打到海邊,他本回不來了,莊亦歸還沒料到的是,他剛剛撤退省城已經亂成一片,有人就傳説他已戰死沙場,消息傳來,莊太太哭得暈死過去。
此時,城外是槍炮隆隆大軍壓境,城內是被擊潰的兵匪滿城搶人,甚至有一股從陝西撤下來的兵在梨花街燒殺搶掠,莊亦歸的太太身懷六甲,嚇得花容失,好歹在伺候她的老媽子幫助下才躲過一劫。
莊太太心想,城裏肯定待不下去了,莊亦歸戰死沙場,可她腹中有莊家骨,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當即決定和老媽子一起回老家。她倆穿着老百姓的衣服,混在人羣中出了城,走啊走,走了三天終於到了老家廣安,可一看就傻了,原來的家一片廢墟。莊太太是和莊亦歸私奔到省城的,多年沒回家沒想到家中遭此大變,有好心鄰居告訴她,三個月前打仗時,這家人死的死,跑的跑,全部不見了。莊太太當下就和老媽子抱頭大哭,省城是回不去了,據説現在省城正在肅清國軍餘孽,她們回去正是自投羅網;孃家人也不見了,想來廣安很快也會肅清國軍餘孽。仔細商量半晌覺得只有先躲到老媽子的家裏,雖然清苦,但至少有個落腳的地方。
兩個人就上路,第一天沒事,第二天沒事,第三天早上剛從小旅店出發,突然有一排炮火打過來,還有一羣敢死隊亮着刺刀説要和共軍決一死戰,四下一片大亂…槍林彈雨中,老媽子竟被一顆彈打死了。莊太太一時悲痛絕,覺得人生了無希望,不料禍不單行,就碰到幾個兵匪來劫財,見她姿過人順便還摸了幾摸,莊太太何時受過這等氣,可一弱女子如何拼得過那羣悍匪,正尋思咬舌自盡時,只聽得耳邊一陣怒吼,一個黃軍裝的大漢拿着一把大弓衝了上來,幾下就打跑敵人。
老李見莊太太細皮,言語中又有遲疑,當即猜出這一定是大户人家出來逃難卻又有難言之隱的,也不好細問,他是個直人,就説你不如跟着到我家吧,你可先行到我家避一避,等避過風頭之後你再出去尋親也不遲。他還拿出一張解放軍首長給他開的證明信,證明他是人民軍隊的一員,在彈棉花的工作中表現優秀。
莊太太本不想跟一個陌生人走,但又一尋思現在正沒有去處,而這大漢看來又是一個好人,他的解放軍背景正好可以抵擋以後的肅清餘孽行動。想了想,收拾細軟就跟着老李走了,老李低頭一看,這細軟之中居然還有一把小提琴、一個匣子,老李在部隊多年也算有見識的人,當即知道這不是普通大户人家,而是有文化有背景的姑娘,他想幫着拿,莊太太卻堅決不幹。
老李心細,對莊太太説你千萬不要説是從省城來的,也千萬不要亮出你那些綢緞衣服,否則鄉親們會懷疑你是國軍餘孽,莊太太知老李心知肚明,不盡,當下警覺也減輕不少,老李見如此也就直説,你那小提琴太打眼,不如謊稱是延安宣傳隊的吧,你又有身孕,就説是我部隊首長介紹的老婆,這樣到村子後會方便很多。莊太太先覺得這樣荒唐,可她畢竟知道事已至此如沒有個像樣的身份,幾天就被肅清了,還連累了老李。她舉目無親,於是放下南浦藝專才女的身段、放下國軍少校軍官太太的架子,扔掉那些綢緞衣服,只拎着那把小提琴,把匣子裏也裝滿了琴譜作為偽裝,跟着老李一起回村了。
莊太太正待分娩,老李本來就為人殷勤,這下真當成自己老婆一樣,又是燉老母雞又是煮紅糖蛋,跑前跑後伺候得很巴適,待莊太太生下一子後鄉親們紛紛來朝賀,都誇這孩子長得既像媽又像爸。之後的故事變得很簡單,莊太太舉目無親,生下一子後見老李也疼得和親生的一樣,母子倆正需要一個像老李這樣的男人照顧,不用説長夜漫漫、乾柴烈火這類的話,時間一長,自然就真正嫁給了老李,當然,婚禮是不能明辦了,只能給鄉親們散發些喜糖了事。
這樣,我爺、我、我爸就正式地登場了。
我爺早就知道我是國軍家屬,但他是個手藝人,當年跟隨紅軍完全是因為彈棉花的生意,後來也不願參加任何軍隊,所以也不在意,反倒因為路上白白撿了一個漂亮得和花兒一樣的女人高興得不行,疼我比疼他的還疼;反倒是我夜夜思念莊亦歸,同時又覺得命運多舛,她堂堂南浦藝專才女吹拉彈唱樣樣通,尤其彈得一手好琵琶,到頭來居然嫁給了一個彈棉花的人,心中一直不忿,就把全部心思投入到對孩子也就是我爸的教育上,男孩子不方便學琵琶,就從小教他拉小提琴,一心要讓兒子有出息以後考上音樂學院,為自己也出一口惡氣。
也該我爺福淺,我爸三歲時,我爺因為喝酒夜歸跌進一個池塘,第二天撈起來時人都沒氣了,他連個子嗣也未留下,幫人冒名頂替了三年老爸就走了。我雖不喜歡我爺,但她念我爺當年救命有恩,而且孃兒倆全靠我爺拉扯,心中大為悲痛,為了紀念我爺,也為了保證安全,所以一直沒跟幼小的我爸説明出身,也不改姓,只是一個勁地教導我爸拉琴,讓他長大後一定要去省城,去讀音樂學院。
我心中有個結,認為她不屬於這村子,我爸也不屬於這村子,屬於省城那種大地方,那是她和莊亦歸相識、相戀和結婚的地方,雖然莊亦歸已死,但她一定要回到省城去,回覆到過去的生活環境。但憑她一己之力是回不了省城的,沒有落腳地方還可能被追查,她只有靠兒子長大考上音樂學院、成為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母以子貴才能回去。我通音樂,就在自己的長項上苦苦下工夫教育我爸,這是她唯一改變生活的辦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