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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仙人撫我頂結髮受長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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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1他終於,要離開這個地方。在他的一生中,如此決絕的離去,只發生過兩次。如同離母體出走,除非藉由死亡化去行跡,否則再也無法迴轉。這一次離開,他三十七歲,在這個城市生活了三十一年。離去時與初初到來時一樣,他一無所有。

長生。他彷彿聽到有人喚他。睜開眼。四下無人。壁燈依然亮着。他看到牆上的鐘,指向四點五十分。凌晨。他坐起來,拿起筆。紙就在眼下,竟無從落筆。想想。還是留了幾句話——“姑姑。我走了。願你今後一切好。諸事我已託付楊律師。你回來可找他。相忘。勿念。”無署名。他在夜中離去,悄無聲息,像一滴水融入大海。

若摩天大樓轟然倒塌,若世間一切貌似井然的秩序崩猝,若你與我,塵霜滿面,相見不相識。我們所持守的信念是否能護持我們各自安然,孤身走完必經之路。

去了這城市的新車站,寬闊明亮齊整,處處顯刻意修飾後的嶄新堂皇。記憶裏的老車站看上去灰濛濛的,骯髒而殘破。那時的火車是黑綠車皮,樣子很蠢笨,到站時又很囂張地口吐濃煙。列車員身材壯,清一是大嗓門,一臉嚴肅揮舞着小旗。乘客下車時,接站的人不比坐車的少,常常是一堆人一擁而上,簇擁着一個人,指指點點,大聲説話。

但那時連忙亂無序都滿藴温情。不似現在,有氣勢但寡清。

“返老孩童?”他腦中陡然冒出這個詞。聽説人老了才容易心事重重,一不小心就跌回回憶裏。一念閃過。自失、自笑,哪裏是變回孩童,不過是內心逐漸退守舊。如人老去時重返故土,難免心有微瀾。雖然只有三十七歲,但他已不自覺地用老來定義自己。

三十一年前,他隨同尹蓮進入這個城市的第一天,差不多也是這個辰光——這也是他為何挑選這個時候離去的原因。

上車之後,不管身後人怎麼推擠,長生一直固執站在門口,不往裏走。説不清在抵抗什麼,彷彿腳下是僅餘的一塊陣地,斷不能失。直到身後咣噹一聲,車門關閉。他心往下一沉,如同被一股不知名卻極為強大的力量推入另一個世界。列車漸漸駛快。他站在那裏,望着窗外,景模糊。心裏一片荒蕪,腦海中不斷閃現往昔的片段。記憶像一地的碎玻璃,無聲卻冷硬地存在於那裏。他才知道,自己原來記得那麼清楚。

記憶如此霸道、持久、鮮明。那些以為被遺忘的過往,是潛伏的洶湧巨,瞬間呼嘯而來,將他噬。這種覺竟似當年溺水一般,掙扎只會越陷越深。無望之中的心,卻是靜的,一星一點死滅。

他眷戀的,抑或是決意遺忘的那些人,那些事,都隨同時光一起,無可挽回地離他而去了。

只是為什麼?千帆過盡,木已成舟了,兀自情難割捨?

2一九七九年

三月高原,清寒天氣。

尹蓮開車進藏,到達孜已經是下午,離拉薩還有幾十公里。一邊是拉薩河,一邊是嶙峋山體。山上被雨水洗刷,衝去泥土,凸出堅硬的碎石,像是隨時會掉下來。路面狹窄傾斜,路況慘不忍睹。這與其説是路,不如説是被碾出的一道道土痕。坑坑窪窪,顛簸起伏。路極難走,估計到拉薩得很晚。

尹蓮一邊開車,一邊看路。前方泥石隨時有可能掉落來。每過一個彎道,總是既興奮又緊張。從車窗看出去,入眼皆是黃黑的山脈,連綿不絕。禿山頑石佇立在河兩邊,莽撞地擁到眼前來。山上沒有植物,山石糙地泛着光,並不秀麗。

路邊的樹,青葉未發,光禿的枝椏在寒冷的空氣中,不屈不撓指向天空,好像誓要討個説法。拉薩河水輕緩清澈,如青綠相間的碧帶。河洲上的紅柳,一簇一簇,是眼前觸手可及的亮

空氣裏有一種倉皇的味道,叫人頓生寂寞。天空清澈斑斕。明湛的藍,飽和得像要滴下來,看久了的話也會令人很疲憊的。

天的氣息雖然寒涼,高原炎陽直過來,仍是目刺眼。遠方的山和路都像在水汽裏蒸騰,車彷彿開着就會開到水裏,或撞到土坡上去。尹蓮心裏一陣躁鬱,拉下遮光板,帶上墨鏡,看世界暗淡了一層。開得累了,下車來休息,在路邊的攤子上買了幾個野果,討了水洗了,靠在車門邊吃着。

從這路上就能遠遠地看見甘丹寺。半山一片廟宇,從高處逶迤而建,層層疊疊,迴環起伏,如展開的金哈達,氣勢不凡。

五彩經幡搖動,白塔鮮明,金頂燦爛,陽光下輝煌奪目。太真實的目睹,反而像海市蜃樓的幻夢。

尹蓮想起入藏之前做的一個夢。夢裏是一座藏式的寺廟,如眼前這般恢弘、沉靜。法音梵唱,韻律齊整動人,似有神秘力量召喚。她攀着狹窄木樓梯,走上二樓。樓上一眼望不到邊,數不完的轉經筒中間有一座高高的佛塔。辨不清眼前的光明是酥油燈光,還是灼灼的光,總之讓人心生暖意。

許多人在轉經。她順着人走,看見人羣中有個小孩沿着轉經廊走。她心裏覺得莫明親近,居然就一路跟着那小孩,走到她都覺得很累了,依舊追不上,她又累又急又不肯放棄。

一時人退去,那小孩回頭,居然是謝江南年幼的樣子。她大吃一驚,站住了,正遲疑間,卻見那小孩頑皮笑着招手,覺上是謝江南在説,我在等你呀!帶我走吧。

她心中又喜又悲,再看自己,也變成了年幼時的樣子。因為追不上謝江南,眼看他消失,待在原地,哀哀地哭。

醒來時她臉頰猶帶淚痕。明明覺此夢未完——這個夢使她念念不忘,一度她企圖有所思夜有所想。白天都在使勁回想追溯,想找到契機回到夢裏去,延續夢中的情節。看清楚那個小孩到底是誰,他説的話是什麼意思。

——尹蓮確信那小孩説的是:“帶我走吧!”但最後到底是誰帶誰走,她混淆了。那個夢如一閃而過的驚鴻,再也沒有回來過。

以後的夢裏,繞滿經幡的白塔,紅牆巍峨、金頂絢爛的藏式寺廟一再出現。就連拉薩,年幼時行過的古舊街巷,殘破的青石土路,燈火昏黃、笑語喧騰的小酒館,都久久存在於她的念想中,一心探究的情節卻從此下落不明。

夢中,鋪天蓋地的陽光,像永不熄滅的璀璨火種。沐浴在這樣的陽光裏,靈魂好似被照亮,變輕盈,整個人不再沉痛,悲哀羞恥地無處藏身。

得知謝江南結婚的消息,兩人深談之後,尹蓮知事無挽回,亦深知他的絕情。潛在是想逃避,自我放逐,最好一人遠至天涯海角,人跡罕至。她甚至想過死在外面,天地之大,人身渺渺,連屍骨都不被找到。

到冥冥之中宿命的指引,尹蓮有強烈的心願要回到藏地去。尋回什麼?是當年的謝江南,還是當年的自己,還是曾經相愛,無所畏懼的赤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