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行與子還兮我士也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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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齊國曆法的“期風至”那天,兩個方士被請到了張儀面前。
夜裏,張儀與兩名方士密談了整整兩個時辰。他備細敍説了“某公”的症狀心等,詢問方士能否禳治?這兩個方士卻是師兄弟,師兄已經白髮蒼蒼,師弟卻正在中年。聽罷張儀訴説,兩位方士便是閉目沉,良久,白髮老方士道:“此公非公,卻是一王。”張儀心中一驚,臉上卻是笑着:“果真王者,便無以禳治麼?”老方士道:“王者上膺天命,禳治卻要大費周折。”張儀笑道:“如何周折?但請明言。”老方士道:“最難者在蓬萊仙藥,卻要大船渡海,又需童男童女祈禱於海神上天。”張儀道:“兩位大師若能使此公清醒三月,所需諸般周折,便並非難事。”老方士道:“此前禳治,尚需重金敬天。”張儀笑道:“上天也愛金錢麼?”老方士肅然道:“非是上天愛金,卻是世人敬天之心。惟將世人鍾愛之物敬獻上天,方知上天賜恩可貴也。”張儀點頭:“不知上天所需幾何?”老方士道:“萬金之數。”張儀慨然拍案:“便是萬金了。”目光一閃又問:“兩位大師須輕車簡從隨我上路,不知可有難處?”中年方士悠然道:“輕車尚可,簡從不能。一百名少年子弟乃祈禱法陣,非但不可或缺,衣食且須以大夫爵品待之。”張儀思忖片刻道:“但以大師所言。明午後起程了。”老年方士道:“百名子弟,明晚方能趕到,只能後起程。”張儀道:“好,便是後。”與方士密談罷,張儀便回房部署上路事宜,沒有了嬴華,諸多事體便要靠緋雲與兩名掌書打理,一一落實,已經是四更時分。掌書退去,緋雲卻是心神不定,張儀戲謔笑道:“小哥兒又有心事了?”緋雲道:“吔,甚心事?正經事呢。我怎麼看,這兩個方士也不象正道醫家,莫得又給你惹事兒?”張儀笑道:“方士方士,本來就不是正道醫家,有何稀奇。”緋雲急道:“吔!不是!我説他們好象是,是騙子,詐人錢財一般吔。”張儀默然有頃,嘆息了一聲:“方士興起幾十年了,我等誰也沒經過見過,可太醫既然説了,齊國君臣也有許多人相信,我近才打聽到,齊威王晚年,也秘密派方士到海上尋找過仙藥。咸陽事急,我們也就信一回了。天地之大,原本是誰也不能窮盡奧秘的。”緋雲就嘟噥道:“知道你是盡心而已,卻只怕你上當吔。”張儀板着臉不説話,緋雲也不敢再羅嗦,便收拾卧榻去了。
次,孟嘗君親自到驛館幫忙料理,一番忙碌,終是準備妥當。晚上,孟嘗君為張儀餞行,兩個豪氣干雲的人物竟是第一次相對無語,只是默默飲酒。良久,孟嘗君道:“張兄,若有不時之需,不要忘了,還有田文這個朋友。”張儀笑道:“孟嘗君狡兔三窟,莫非能讓得一窟?”孟嘗君大笑:“張兄但出咸陽,田文便為你謀得一個大窟如何?”張儀揶揄笑道:“還是我為你謀窟吧,不見臨淄風向已轉麼?”孟嘗君便又是哈哈大笑:“好!頂不住風,便來找你!”一時飲罷,兩人又去拜望燕姬,恰逢燕姬正在收拾行裝,孟嘗君驚訝莫名,連問何故?燕姬淡淡笑道:“臨淄雖好,終非我久居之地,季子已去,我也當去了。”孟嘗君本是急公好義,更兼受蘇秦臨終託付,便對燕姬離去大有愧,彷彿自己罪過一般,竟是木呆呆難堪之極。張儀卻是豁達笑道:“孟嘗君啊,燕姬心志,不讓鬚眉。山林之隱,原本便是燕姬所求。蘇兄已經去了,她孤守臨淄,情何以堪?讓她回燕山去吧,這卻與情義無涉了。”孟嘗君畢竟明朗,兀自喃喃笑道:“都走了,都走了,只留下田文一個了。”説得燕姬與張儀竟是一陣唏噓。孟嘗君反覆看了燕姬行裝,竟是無可幫襯,便硬是送了燕姬一匹馭車駿馬,方才了了心意。
次拂曉,臨淄城西門剛剛打開,便有兩支人馬飛出城外,一支南下,一支北上,竟是分道揚鑣而去。孟嘗君站在城門箭樓上,眼看着北上車馬沒進蒼蒼遠山,南下車馬隱入茫茫平原,竟在初秋的風中下淚來。
張儀心情焦躁,一出臨淄便吩咐兩名掌書帶着百名騎士,護衞着方士在後面緩行,自己則棄去軺車,與緋雲快馬兼程先行西進。次午後,高聳山頭的函谷關箭樓與黑旌旗便遙遙在望,及至關前,卻見關內飛出一騎,白人白馬,竟是風馳電掣般掠過進出商旅直東進官道!緋雲眼睛一亮,鋭聲便喊:“華姐姐——!大哥在這裏——!”眼見白馬一聲嘶鳴,騎士便箭一般從田野中斜過來。張儀連忙下馬了上來:“小妹,你如何出關了?”嬴華滾鞍下馬,卻是一臉汗水淚水,一句話沒説便抱住了張儀。緋雲已經在地上鋪好了一塊氈,張儀便將嬴華抱過來放在氈上坐好,緋雲拿過一個水囊又讓嬴華喝水。嬴華喝得幾口,息一陣,竟是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張儀心中一沉,便知大事不好,卻沒有説一句話,只是默默的看着嬴華。哭得一陣,嬴華哽咽道:“王兄去了…”便又止不住的哭了起來。緋雲勸阻不住,竟也哽咽着哭了起來。張儀默默坐地,拉過酒囊便咕咚咚猛飲了一陣,兀自重的息。良久,三人都平靜下來,張儀笑道:“小妹,説説咸陽的事吧,我們總是得回去了。”嬴華便斷斷續續的説了起來:張儀走後,嬴華立即去見司馬錯。司馬錯聽了張儀的謀劃,便是一聲長嘆:“丞相大錯也!當此之時,何能為虛妄之事離開咸陽?”又默然一陣,便告訴嬴華:只要他的上將軍印信與王賜兵符在手,秦國大軍就不會異動。末了,司馬錯又提醒嬴華:目下秦國之危,不在軍營,而在宮廷,要她務必盯緊樗裏疾,用樗裏疾來牽制甘茂,方可穩定宮廷。
嬴華覺得有理,便又立即找樗裏疾會商。樗裏疾竟全然沒有了往昔的詼諧笑談,憂心忡忡的説:多年以來,丞相奔波於連橫,上將軍忙碌於徵戰,他埋頭於政事民治,竟是無一股肱大臣輔助秦王料理王室王族與宮廷事務;而今甘茂與太子嬴蕩居心叵測,他們要鉗制,竟是茫茫然無處着手!丞相寄厚望於秦王病情痊癒,離國求治,可秦王明明已經是無藥可治,時時都在不測之中,當此危局,誰能威懾太子一黨?
嬴華大急道:“説了半,右丞相竟是束手無策了?”樗裏疾苦笑道:“今要害,在秦王安危。我等外臣,入宮尚且艱難,卻如何能保得重重宮闈之後?”嬴華道:“右丞相能否將甘茂調出王宮?”樗裏疾道:“長史執掌機密,歷來都在王宮內設置官署。秦國法度:非丞相與國君會商、國君下詔,不能變動長史。兩年前,我倒是在甘茂身邊安置了一個掌書,可甘茂管束極嚴,目下他卻是一步也動不得。”嬴華思忖一陣道:“右丞相,秦國正在安危之際,我決意啓動黑冰台,保護秦王!這是丞相手令,你可贊同?”樗裏疾嘿嘿笑了:“早當如此,黑肥子就等公子這句話了!”説罷,便笑將那個掌書的姓名長相説給了嬴華。
嬴華當夜立即行動,親自帶領三名黑冰台幹員從丞相府地道出城,泅渡酆水,秘密潛入章台宮。連續幾,章台宮都很平靜,秦惠王也仍舊是時昏時醒。嬴華便讓三名幹員輪守護在玄思屋外監視,自己就潛回咸陽,去找那名掌書聯絡。
奇怪的是,扮成宮中衞士的嬴華在長史官署外秘密監視了十二個時辰,所有的輪值吏員都逐一查勘,竟偏偏沒有那個掌書!嬴華覺得蹊蹺,便連夜去見樗裏疾。樗裏疾以核查吏員官俸為名,徑直進入王宮,一查之下,那名掌書竟是暴病身亡!右長史稟報説:那掌書奉長史之命到章台宮記錄王言,回來時不慎被松林中毒蜂蟄中,太醫治療三無救,便死了。
如此一來,唯一可知甘茂與太子內情的眼線便被掐斷了!嬴華的黑冰台,便成了只能被動守護的秘密衞士。一時無法可想,嬴華便只有再加派了三名幹員,又親自坐鎮章台宮,要確保張儀回來之前秦王無事。如此過去了十天,依然是安靜如常。
第十三午後,太陽已經西下,蒼老幹瘦的秦惠王正在茅屋外的草地上若有所思的漫步,不時的看着太陽嘆息一聲。這時,便聽守在竹林邊的老內侍長呼了一聲:“太子入宮——!”秦惠王驚訝的回過頭來,便見一身鐵甲一領披風的太子嬴蕩已經走了過來。秦惠王顯然不悦道:“此時我不見人,也不議事,不知道麼?”嬴蕩卻是一躬,高聲大氣道:“父王,二弟母子有了消息,我特來稟報。”秦惠王驚喜道:“你説稷兒母子?哪裏來的消息?快説。”嬴蕩道:“我識得一個胡商,他從燕國來咸陽,説了二弟許多事情,還帶回了姨娘給父王的書簡。”秦惠王興奮得聲音都顫抖了:“好好好,快,進去説説,父王正念叨他母子呢。”正在此時,甘茂帶着一個掌書匆匆走來:“王有會見,請許掌書錄言。”秦惠王揮揮手道:“下去下去!本王家事,無關邦國,錄個甚言來?”説罷對嬴蕩一招手:“走,進去説。”父子二人便進了茅屋。甘茂卻沒有走遠,依然與那個掌書守侯在竹林邊上。
隱藏在小土崗松林中的嬴華大是忐忑不安,覺得太子今來得似乎蹊蹺:既是需要一段時間敍説的家事,便當早來,如何堪堪在太陽行將落山之時到來?但無論如何,嬴華也不好公然干預太子晉見,尚且是在國君清醒時的晉見。眼見太陽緩緩的沉到了山後,半天霞光也漸漸褪去,秦惠王昏症發作的時刻已經到了,卻不見秦惠王從茅屋中出來。
便在此時,卻見太子從茅屋中衝了出來,大喊:“長史!快宣太醫!父王昏過去了!”也是秦惠王久病,太醫每在此時便守侯在竹林邊,聽得太子一聲喊,甘茂便與太醫一起衝進了茅屋!片刻之後,便聽見茅屋中哭聲大起,嬴華竟驟然昏了過去…
醒來之時,嬴華髮現自己竟躺在章台宮茅屋之中,大廳中央便是蓋着白布的竹榻,自己身邊卻站着眼睛紅腫的太子!嬴華驚叫一聲,便要翻身坐起,身子卻軟得麪糰一般,不覺更是心亂如麻。太子嬴蕩卻木然道:“少姑,正是你這聲尖叫,我才知道你在這裏,將你救了過來。太醫給你服了藥,説你須得安神定心。”嬴華看看屋中甘茂、掌書、太醫、內侍等人道:“你等出去,我有話要問侄子!”嬴蕩便吩咐甘茂等人退到屋外,回頭道:“少姑,有話你便問了。”嬴華冷冷道:“你父王如何去的?你説。”嬴蕩依舊木然道:“天將傍晚,我正要告退,父王卻讓我稍等,説要給我叮囑一件事情。叮囑的話還沒説出口,父王便叫了一聲,跌倒在榻下,神志便昏了…我出來喚進太醫,父王便去了。”嬴華愣怔片刻,冷笑道:“我問你,你明知父王暮發病,何以恰恰在暮之前來見?”嬴蕩道:“我午後接到二弟消息。長史説,當及早説給父王,讓他高興。出城過酆水,卻耽擱了半個時辰,就有些晚了。”嬴華問:“因何耽擱?”嬴蕩道:“渡船壞了,正在修繕。”嬴華覺得此中疑點太多,一時竟是理不清楚,便不再追問。嬴蕩卻問:“少姑與父王情誼深厚,請教誨侄兒,如今該當如何?”嬴華氣恨恨道:“有人知道呢,何須問我?”嬴蕩便不再説話,只是木木的戳在那裏,竟是失魂落魄一般。
當晚,嬴華便與秦惠王的屍身一起,被秘密運回了咸陽。
次清晨,太子嬴蕩在王宮東殿舉行了秘密會商,除了司馬錯、樗裏疾、甘茂三人外,嬴華也被抬到了殿中。甘茂備細稟報了秦王“不救而亡”的經過。嬴蕩放聲大哭,痛罵自己犯了彌天大罪,請求為父王殉葬。司馬錯與樗裏疾都看着坐榻上的嬴華,顯然是盼望她説話。嬴華卻長長的嘆息了一聲哽咽道:“王兄已去,不能復生,諸位但以大局為重了。”甘茂便立即跟上,慷慨陳説危局,請立即擁立太子即位,以防六國乘虛而入!司馬錯與樗裏疾也是無話可説,竟都默默點頭了。三後,王宮詔告朝野:秦王不幸病逝,隆重發喪,太子嬴蕩即位為新秦王。
那晚上,守護太醫終於説公主康復了,嬴華才回到了丞相府,便連夜出城來找張儀…
“大姐,怎麼虛成了這模樣?”緋云為嬴華不停的揩拭着額頭汗水,竟是説不出的驚訝。
嬴華面蒼白的倚在緋雲身上:“我,我,散了架一般,一絲功夫也沒有了。”
“大姐!”緋雲抱住嬴華便大放哭聲,一種深深的恐懼竟使她渾身瑟瑟發抖。
張儀一直在沉默,一直在思索,竟象一尊石雕般紋絲不動。良久,他長吁一聲道:“緋雲,拿我的令箭,到函谷關調一輛篷車出來。”緋雲便飛馬去了。嬴華這才恍然問道:“方士找到了麼?如何只你們倆回來?”張儀拍拍嬴華道:“方士在後面。你目下甚也莫想,只閉眼歇息便了。”嬴華粲然笑道:“你真好。那方士還會到咸陽麼?”張儀笑道:“你放心便了。一旦沾上,他們才不會輕易走呢。”片刻之後,緋雲便從關內趕來了一輛四面包裹嚴實的篷車。張儀斷然道:“走,回咸陽。”説罷便抱起嬴華坐進了篷車。緋雲將三匹駿馬拴在車後,便上了車轅,一聲鞭響,篷車便轔轔進關。篷車不能快馬奔馳,加之嬴華虛弱不耐顛簸,函谷關到咸陽竟整整走了三。一路上,張儀也不進郡縣官府,只是全副身心照料嬴華,倒也平安無事。
這傍晚進得咸陽,張儀草草梳洗了一番,便來到樗裏疾府上。樗裏疾見是張儀,便嘿嘿笑道:“走,找司馬錯,你我説不明白。”兩人來到上將軍府邸,卻見這平裏車馬如梭的車馬場竟是空蕩蕩黑黝黝的,既無車馬,更無燈火,連那兩排釘子般肅立的武士也沒有了,只有一盞在風中搖曳的大方燈孤懸門廳,竟是幽靜得有些寥落。張儀不便嘆息了一聲。樗裏疾卻嘿嘿笑道:“司馬錯堂裏清哩,早早便這般收斂了,比你我眼亮多了。”張儀也不説話,只是默默向裏走。門廳下一看,大門竟是關閉的。張儀便啪啪拍着門環高聲道:“有客來訪——!”大門便隆隆開了,家老匆匆來當頭便是一躬:“我家主人卧病謝客。既是兩位丞相,請隨我來。”便提着一盞燈籠將兩人領進了後園。
張儀從來沒有進過司馬錯的後園,月下朦朧望去,這座後園竟比自己丞相府的後園還大了許多!奇怪的是,這座後園卻沒有尋常庭院園林的水面亭台假山竹木花草,竟是層層疊疊的小山包與曲曲折折的小水堵在眼前,走在其中,羊腸小道千迴百轉,竟是入了宮一般!張儀驚訝笑道:“司馬錯這是做甚?林苑搞成了墳園一般。”樗裏疾嘿嘿嘿一陣道:“沒看懂?這是司馬氏絕技呢,天下活山水,君上特許建造的。看看,這兒便是函谷關了。”張儀就着月光仔細看去,果然見“連綿羣山”中一道長長的峽谷,峽谷入口處赫然一座“雄關”關外便是浩浩一條“大水”!張儀頓時明白,一路指點道:“這是大河了,那是虎牢山、孟津渡,這邊是河外、安邑,啊,這裏是我家了!”一陣嘆便問家老:“上將軍卻在哪裏啊?”家老笑道:“家主人正在燕山遼東,請這邊走了。”樗裏疾便嘟噥道:“燕山?遼東?司馬錯又想做甚了?”一時來到“燕山遼東”地面,便見一人布衣散發臨“海”而立,顯然正在入神,竟對身後腳步渾然無覺。樗裏疾啪啪拍掌嘿嘿嘿笑道:“司馬上將軍,還想去遼東打仗麼?”司馬錯驀然回身笑道:“呀,丞相到了。來,這海邊正有幾塊岩石,便在這裏坐了吧。家老,搬幾壇酒來!”
“海”雖不大,岩石卻是地道,光滑平坦,臨“海”突兀而立,明月之下風聲蕭瑟,竟是別有一番韻味。片刻之間老酒搬來,就着幾塊軍中常見的幹牛,三人便對坐飲了起來。
“司馬兄,樗裏兄,”張儀笑道:“人生終有聚散,我三人共事二十餘年,只怕也到了各謀出路的關口。張儀鞍馬未歇,便來與二位相聚,為的便是各明心事,好將樞要國事對新朝有個代,亦公亦私,惟求真心便了。”
“嘿嘿嘿,”樗裏疾先笑了:“我看司馬兄是雄心不老,還想打幾仗呢。”
“哪裏話來?”司馬錯淡淡笑道:“我在後園徜徉,原本是要思謀個落腳之地,看來看去,還是燕北遼東合於我心?”張儀有些困惑:“燕北遼東山水礪,一暴十寒,不合隱居,司馬兄如何要去那裏?”
“嘿嘿,我明白了,司馬兄兵心不死,還想找個用武之地呢。”
“偏這黑老兄賊。”司馬錯苦笑道:“不瞞張兄,司馬氏世代兵家,不宜居於飽暖秀美之地。燕北遼東有胡人之患,戰火連綿,族人振奮為生,也不致衰敗。至於司馬錯自己,能了抗擊匈奴胡人之微末心願,也便知足了。”張儀不慨然一嘆:“司馬兄痴兵若此,卻何以要離開?以秦國之雄兵,以將軍之才智,何愁不能大展宏圖?”司馬錯笑道:“張兄當知,你我三人,我是第一個該走的,不能留的。古往今來,為將只是一朝。哪個君王願將兵權留給隔疏老臣?況且,新朝上將軍的人選,已經是明着的了。”
“明着的?能是誰?”張儀卻有些驚訝。
“先是甘茂,再是樗裏疾,而後兩人顛倒。”
“嘿嘿嘿,”樗裏疾不笑個不停:“你這話巫師一般,教人心裏打鼓,黑肥子能做上將軍?”司馬錯沒有一絲笑意:“先做半年丞相,再做上將軍。”
“卻是為何?”樗裏疾也不笑了。
司馬錯卻笑了:“天機不可預也,無可奉告。”驀然之間,張儀想起秦惠王的話,內心便不佩服司馬錯的冷靜透徹。甘茂與樗裏疾,都是所謂的文武全才,而大凡文武全才,卻在文武兩方面都不能達到自成一家的超凡境界。國君可任為武職,亦可任為文職。對於新君嬴蕩這樣嗜兵的國君,自然以上將軍為第一要職,自然要他最信任的大臣來做上將軍,這個人只能是甘茂!但嬴蕩在權力穩定後,便極有可能親自執掌兵權,那時,升遷甘茂做丞相,讓明達而不專權的樗裏疾做名義上將軍,而實際上嬴蕩自己便是三軍統帥,自然便是水到渠成的結果!如此一揣摩,司馬錯的預言便盡在情理之中。
張儀便點頭笑道:“有樗裏兄留朝,畢竟好説多了,秦國或可度過危局。”
“嘿嘿嘿,如此説來,張兄也要走?”張儀笑道:“如何?我不該走麼?張儀此等人,唯先君惠文王此等君主用得。新君不合用我,徒然相互掣肘,何如早去?”
“蘇秦去了,張儀去了,司馬錯也去了,這天下可是寂寞了許多呢!”樗裏疾一聲嘆息,張儀與司馬錯竟大笑起來。
三人直説到四更方散。張儀回到府中,嬴華緋雲竟在書房中等得偎在一起睡着了。見張儀回來,倆人便咯咯笑着醒了過來。張儀笑道:“你倆睡吧,我要草個上書呢。”嬴華便嬌嗔道:“不睡!我倆要和你了賬!”張儀驚訝道:“了賬?了甚賬?你還想將丞相府帶走不成?”緋雲“吔!”的一聲,便笑軟在嬴華懷裏。嬴華咯咯笑道:“你才想將丞相府揣在懷裏呢。我倆要做夫人!不許你拖!”張儀恍然,一陣哈哈大笑,便一邊一個將兩個麗人擁在懷裏:“都做幾次夫人了,還想做?好!今夜便讓你倆再做夫人了!後呀,天天做夫人!”緋雲便紅着臉笑道:“吔!羞不羞,就知道讓人家那樣做夫人!人家偏要那樣做夫人,要房花燭!”三人便笑做一團。
笑得一陣,張儀道:“我要辦完三件事,倆個小哥兒才能做夫人。一是上書請辭,二是明見君,三嘛,便是清理了那班方士。”嬴華笑道:“方士不用你清理,緋雲已經將他們打發了。”張儀驚訝道:“他們來過了?你如何打發的?”緋雲笑道:“吔!那兩個方士難纏呢,硬要一萬金,説是此行驚動了海神,回去要建造海神台謝罪!我與姐姐商議,將相府的六千金全給了他們,他們才嘟噥着走了。還神術長壽呢,活生生勒索騙錢吔!”張儀便笑了:“小哥兒童心無忌,偏是説穿了。殊不知,後有多少君王甘心受騙呢。”想想又對嬴華道:“你那黑冰台卻是大機密,得了結一番呢。”嬴華笑道:“有人上心呢,我困在王宮那幾天,還不就在了結黑冰台?早沒我事了。”張儀霍然起身道:“如此我便來草書,兩三內我們便走。”嬴華看看緋雲,緋雲便回身從書案上拿來一卷竹簡:“吔,看看,如此寫法可行?”張儀大是驚訝:“你寫的?”
“吔!姐姐説,我寫,不行麼?”張儀不再説話,打開竹簡,卻見一篇整齊娟秀的小篆赫然在目,不自覺高聲唸了起來:“臣張儀頓首:臣蒙先王知遇,執相印二十餘載,些許微功,不足道矣!今臣年邁體衰,不堪國事繁劇,歸隱林泉,以開後繼之道。我王聖明神武,定能克成先王遺願,成就秦國大業!臣雖遠在山林,亦常為我王祈禱也!”張儀唸罷,喊了一聲“好!”又呵呵笑道:“只是麻了一些,不象張儀了。”嬴華笑道:“但象張儀那般‘我士也驕’,能走麼?蠢!”張儀大笑:“好!便麻一回,待我明送上便了。”
“不用你送。我們這便走。有人會送的。”嬴華突然認真起來。
張儀一陣愣怔,一陣思忖,終於點頭笑道:“有如此,張儀之福也,走!”説罷便抱起嬴華大步出門。庭院中一輛篷車已經備好,緋雲悄聲笑道:“姐姐已經讓居家物事上路了,你但走人便是。”張儀笑了笑:“有兩個狐,我便只做大丈夫了,個甚心?”嬴華在張儀臉上打了一掌笑道:“美死你了!”張儀笑着狠狠親了嬴華一口,便鑽進了篷車。
天放亮,紅躍上咸陽箭樓時,轔轔篷車已在北阪之上了。
嬴華打開車簾笑道:“小妹,我們為夫君老哥哥唱支歌兒如何?”緋雲在車轅上笑不可遏:“吔!還夫君老哥哥呢,真是膩歪了!”張儀的鐵杖敲打着車轅,也是大笑不止:“這老哥哥麼做得好風光也!好,我也唱!”三人放聲唱了起來,那卻是張儀故鄉的《魏風》:園有美桃其實佳餚心之怡也我歌且謠不知我者謂我士也驕桑者閒閒行與子還十畝之間行與子逝不知我者謂我心氣高…
“啪”的一聲,緋雲揚鞭催馬,篷車便湮沒在清晨的霞光之中了。
“老哥哥你説,目下咸陽如何?亂了麼?”嬴華笑着叫着。
“天知道!老哥哥如何知道?”張儀一陣大笑,笑聲便隨着山風在山塬間飄飄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