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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張儀又一次被孟子激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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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謀刺蘇秦的元兇伏法,齊國為蘇秦發喪,舉行了最為隆重盛大的葬禮。

山東六國與所有僅存的二十餘個小諸侯,都派出了最高爵的送葬特使。張儀以秦國丞相的身份,做了參加葬禮的秦國特使。最引人注目的,是洛陽周室也派來了天子特使。周赧王念這個洛陽布衣的不世功勳,竟派出了三千人的葬禮儀仗!依照周禮,這儀仗是公國諸侯才能享用的,周赧王的天子詔書卻以“蘇秦為六國丞相,亦為王室丞相,等同大國諸侯”的名義“賜公國葬禮,以昭其德”加上齊國的隆重儀仗,整個葬禮儀仗竟鋪排開三十餘里,直達蘇秦陵墓!臨淄人更是傾城出動,哭聲盈野,天地為之變

齊國星相家甘德目睹了葬禮盛況,竟是慨萬端:“蘇秦上膺天命,下載人道,死之榮耀,猶過生時,千古之下,無出其右也!”葬禮之後,齊國剛剛平靜了下來,燕國便亂了!太子姬平與將軍市被起兵討伐子之,卻被子之一戰大敗,退到遼東去了。燕國與齊國素來齒相依息息相關,燕國一亂,齊國便是朝野不安,出兵燕國的事便在陡然之間尖鋭了起來!也不知何種原因,偏偏齊宣王卻是舉棋不定,竟是遲遲沒有決策,臨淄官場市井間便是議論蜂起,竟是比自己國家出了事還急

張儀一心只想着方士,卻不去理會臨淄的惶惶議論,見了孟嘗君也從不提及燕齊之事。原是張儀心下雪亮:燕齊糾葛越深,秦國便越是受益;齊國出兵安定燕國,利於齊,卻不利於秦;雖則如此,秦國卻不能主動站在某一方,否則便不能收漁翁之利;惟其如此,毋寧作壁上觀。孟嘗君雖然豪,卻也心中有數,從不就燕國大勢“就教”於張儀,但有閒暇,兩人便聚酒豪飲,海闊天空的唏噓慨一番。

這一,孟嘗君興沖沖來説:“張兄,孟老夫子要來臨淄了!”

“又想來做齊軍教習了?”張儀淡淡的笑意中不無譏諷。

“這次呵,孟夫子卻是從燕國來的。你説,他想做什麼?”

“老夫子行呵。”張儀笑道:“身出危邦,又入其鄰,還能做甚?”孟嘗君知道,張儀對孟子歷來沒有好,便轉圜笑道:“張兄啊,孟夫子還是有些見識的。”

“孟夫子有見識,何消你説?”張儀笑道:“若去了那種學霸氣,再去了那股迂腐氣,這老頭子倒確實令人敬佩呢。”

“去了霸氣迂氣,還是孟夫子麼?”孟嘗君哈哈大笑:“不説了,明齊王與孟夫子殿議,請你我主陪,你只説去也不去?”

“齊王做請,張儀如何能小氣不前?自當陪你受苦了。”張儀心不在焉的笑着,並未將這件應酬之事放在心上。

過午,孟子車隊進入臨淄。齊宣王仿效當年齊威王之法,率領羣臣與稷下名士到郊亭接,並在臨淄王宮的正殿舉行了隆重的接風大宴。白髮蒼蒼的孟子與齊宣王並席而坐,左右便是張儀與孟嘗君,廳中羣臣名士羅列,卻是名家大師絕無僅有的禮遇。孟夫子雄辯善説,席間侃侃而談,歷歷訴説了所過之邦的見聞,時時對各國君主略加評點,竟是揮灑自如,不時引起舉座笑聲。齊宣王最是看重敬賢之名,況又是第一次與孟子直面對答,實在是對孟子的學問氣度見識敬佩有加,更對孟子的君王評點大有興趣,便謙恭笑道:“先生常過大梁,卻不知魏王近況如何?”

“魏王嗣者,實非君王氣象也。”須知魏國強盛近百年,為天下文明淵藪。孟子一句話,非但直呼魏王名諱,且公然顯出輕蔑的笑意,舉座皆是一驚!

“先生此言,可有佐證?”齊宣王依然是面帶微笑。

孟子從容道:“與魏嗣對答,人無以敬之。彼問:‘天下何得太平?’我答:‘天下定於一,自有太平。’彼又問:‘定於一者,何人也?’我答:‘不好殺戮,仁者定於一。’彼又問:‘不行殺戮,便無征戰,誰願拱手讓位,使仁者定於一?’我答:‘天下庶民皆願之。禾田大旱,便望雲霓,大雨但落,枯苗便而起,其勢何人堪當?’此等之王,此等之問,何堪為王也?”孟子悠然説完,座中卻是一片默然,竟沒有了孟子所悉的驚訝讚歎之聲,甚至也沒有了孟子所悉的烈反對與鋭聲辯駁,竟是泥牛入海般無聲無息。這在講究“論戰無情”的戰國,尤其在論戰風熾熱的百餘名稷下名士在座的場合,可説是罕見之極!偏孟子渾然無覺,已經有些混沌的眼神高傲的掃視了大殿一圈,悠然一笑:“孟軻遊歷天下四十餘年,閲人多矣!惟以仁政王道為量人之器,無得有他也。”齊宣王卻岔開了話題笑道:“先生從燕國來,以為燕國仁政如何?”

“亂邦無道,何談仁政?”孟子喟然一嘆:“佞當道,庶民倒懸,此皆蘇秦之罪也。”一言落點,稷下士子中便有嗡嗡議論之聲,並不約而同的將目光瞄向了張儀。蘇秦新喪,張儀容得孟子褻瀆蘇秦麼?看那張儀,卻是神淡漠,徑自飲酒。孟嘗君卻一眼看到,張儀的那細亮的鐵杖在案下抖動着!

齊宣王明知就裏,又岔開笑道:“先生以為,當如何安定燕國?”

“置賢君,行仁政,去佞,息刀兵,燕國自安。”齊宣王聽孟子再沒有觸及難堪話題,便鬆了一口氣道:“先生所言,天下大道。敢問先生:如何便能置賢君、行仁政、去佞、息刀兵?”孟子便微微皺起了眉頭,蒼老的語調竟是分外矜持:“上智但言大道。微末之技,利害之術,惟蘇秦、張儀縱橫者所追逐也,孟軻不屑為之。”此言一出,舉座皆驚,目光便齊刷刷聚向了張儀!齊宣王也一時愣怔了。

“孟夫子名不虛傳,果然是大偽無雙也。”張儀應聲而起,一句悠閒而犀利的評點,便使殿中轟然炸開,嗡嗡議論不絕——方今天下,誰敢直面指斥孟夫子“大偽無雙”?若是別個名士,齊宣王也就阻止了,畢竟孟子是天下大家,如何能讓他如此難堪?可這是名重天下的張儀,聲威赫赫的秦國丞相,況且孟子挑釁在先,他如何能公然攔阻?

孟子極不舒坦,沉聲問道:“足下便是張儀了?”

“微末之技,利害之術,縱橫者,張儀是也。”孟子本來多飲了兩爵,此刻更顯得面紅耳赤,竟是如坐針氈。四十餘年來,孟子周遊列國,雖然無一國敢用,名氣卻是越遊越大,漸漸的也就不寄厚望於任何邦國,悠悠然成了一個超傳道的大宗師。如此一來,反倒是放開説話無所顧忌,正合了孟子的傲岸本,也使孟子的雄辯才能發揮得淋漓盡致。近年來,孟子資望更深,各國皆奉為大賢宗師,孟子便更是揮灑自如,往往對陪宴士子與官員不屑一顧,只與君王問對應答,儼然布衣王侯一般。常常是宴席結束論戰散場,孟子才問萬章:“今來者都有何人?論辯者究是那家弟子?”若非萬章一般弟子因了要記錄孟子言談,刻意記下了應對陪同者姓名而後告孟子,孟子便當真是目中無人一片混沌了。今入得臨淄,孟子也是對大片冠帶不屑一顧,甚至連丈許之遙的主陪——張儀與孟嘗君,也是漫不經心,沒有看進眼裏。也就是説,孟子壓兒就沒想到能在臨淄碰上張儀。及至那個鐵枴高冠者站了起來,甩出“大偽無雙”四字,竟是擲地有聲!孟子才驀然閃念,此人必是張儀無疑。

彷彿便是冥冥之中的定數,孟子被譽為“大才雄辯,天下無對”張儀則有“天下第一利口”名號,偏這兩人但見便有口舌,竟是生死糾纏的冤家一般。二十多年前,孟子在大梁譏諷縱橫家是“妾婦之道”就被剛剛出山的張儀卒不及防的痛斥了一頓。從此,孟子便對張儀蘇秦厭惡之極,內心卻也實在有幾分説不清的忌憚。雖然,孟子還是每説大道必罵縱橫策士,但卻再也沒有説過“妾婦之道縱橫家”那句話了。今原本是孟子説得口滑,便滑上了貶損縱橫策士的老路子,卻不意偏偏撞上了張儀在場,又遇蘇秦新喪,孟子便隱隱覺得有些不妥。

雖則心中忐忑,孟子卻從來沒有退讓致歉的習慣,振作心神,一開口便氣度沉雄:“大道至真,不涉得失。末技卑微,惟言利害。以利取悦於人,以害威懾於人,此等蠱惑策士,猶辯真偽之説,豈非天下笑談耳?”

“孟老夫子,爾何其厚顏也?!”張儀站在當殿,手中那支細亮的鐵杖竟是直指孟子:“儒家大偽,天下可證:在儒家眼裏,人皆小人,唯我君子;術皆卑賤,唯我獨尊;學皆途,唯我正宗。墨子兼愛,你孟軻罵做無父絕後。揚朱言利,你孟軻罵成禽獸之學。法家強國富民,你孟軻罵成虎狼苛政。老莊超,你孟軻罵成逃遁之説。兵農醫工,你孟軻罵為未技細學。縱橫策士,你孟軻罵作妾婦之道。你張揚刻薄,出言不遜,損遍天下諸子百家!卻大言不慚,公然以王道正統自居。憑心而論,儒家自己究有何物?你孟軻究有何物?一言以蔽之,爾等不過一羣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書呆子,整天淹沒在那個消逝的大夢裏,惟知大話空,欺世盜名而已!國有急難,邦有亂局,儒家何曾拿出一個有用主意?爾等竟高談文武之道、解民倒懸,事實上卻主張回覆井田古制,使萬千民眾離失所,無田可耕!爾等信誓旦旦,稱‘民為本,社稷次之,君為輕’,事實上卻維護周禮、貶斥法制,竟要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使萬千平民有冤無訟、狀告無門,天下空多少鮮血?如此言行兩端,心口不應,不是大偽欺世,卻是堂堂正正麼?儒家大偽,更有其甚:爾等深藏利害之心,卻將自己説成殺身成仁、捨生取義。但觀其行,卻是孜孜不倦的謀官求爵,但有不得,便惶惶若喪家之犬!三不見君王,便其心惴惴;一月不入官府,便不知所終。究其實,利害之心,天下莫過儒家!趨利避害,本是人。爾等偏無視人之本,不做因勢利導,反着意扼殺如閹人一般!食而不語、寢而不語、坐懷不亂,生生將柳下惠那種不知生命為何物的木頭,硬是捧為與聖人齊名的君子!將人變成了一具具活殭屍,一個個毫無血的閹人!儒家弟子數千,有幾人如墨家子弟一般,做生龍活虎的真人?有幾人不是唯唯諾諾的弱細無用之輩?陰有所求,卻做文質彬彬的謙謙君子,求之不得,便罵盡天下!更有甚者,爾等儒家公然將虛偽看作美德,公然引誘人們説假話:為聖人隱,為大人隱,為賢者隱;教人自我待,教人恭順服從,教人愚昧自私,教人守株待兔;最終使民人不敢發掘醜惡,不敢面對法制,淪做無知茫然的下愚,使貴族永遠欺之,使爾等上智永遠愚之!險惡如斯,虛偽如斯,竟大言不慚的奢談解民倒懸?敢問諸位:秋以來五百年,可有此等荒誕離奇厚顏無恥之學?有!那便是儒家!便是孔丘孟軻!”張儀一陣嬉笑怒罵,大殿中竟是鴉雀無聲,惟聞張儀那越的聲音在繞樑遊走:“自儒家問世,爾等從不給天下生機活力,總是呼喝人們亦步亦趨,因循拘泥。天下諸侯,從秋三百六十,到今戰國三十二,三五百年中,竟是沒有一個國家敢用爾等。儒家至大,無人敢用麼?非也!説到底,誰用儒家,誰家滅亡!方今大爭之世,若得儒家治國理民,天下便是茹飲血!孟夫子啊,幹百年之後,也許後輩子孫忽然不肖,忽然想萬世不移,忽然想讓國人泯滅雄心,儒家殭屍也許會被抬出來,孔孟二位,或可陪享社稷吃冷豬,成為大聖大賢。然則,那已經是幹秋大夢了,絕非爾等生身時代的真相!儒家在這個大爭之世,充其量,不過一羣毫無用處的蛀書蟲而已!呵哈哈哈哈哈哈哈…”末了,張儀竟是仰天大笑。

大殿中靜得如同幽谷,惟聞孟子重的息之聲。孟子想反駁,想痛斥,卻對這種算總賬的罵辭無處着力,想憤然站起拂袖而去以示不屑,腳下卻軟得爛泥一般。眼看張儀張牙舞爪哈哈長笑,孟子竟是不能立即做振聾發聵的反擊,論戰如斯,便是全軍覆沒,煌煌儒家,赫赫孟軻,豈容得如此羞辱?大急之下,但聞“哇——!”的一聲,孟子一口鮮血竟噴出兩丈多遠!對面的張儀與孟嘗君卒不及防,身上竟撲滿了鮮血,連並排的齊宣王酒案上也濺滿了血滴!

“老師——!”儒家弟子們吶喊一聲,一齊撲向孟子。王殿頓時大亂,齊宣王鐵青着臉大喝:“孟嘗君,太醫!”孟嘗君憋住笑意,便回身高喊:“太醫!快!太醫——!”奇怪的是,稷下學宮的一百多個名士竟都無動於衷,默然的看着忙亂的內侍侍女,與一片哭喊的儒家弟子,竟是沒有一個人上前照拂。

孟子被抬走了。齊宣王拂袖而去了。盛大的接風宴席落得如此收場,朝臣們竟是一片愣怔。稷下學宮的名士們卻圍了過來,齊齊的向張儀肅然一躬,便默默散去了。

張儀卻有些木然,低頭看了看身上的血跡,鐵杖篤篤點地,卻是徑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