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相逢無緣泯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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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淄的冬別有一番滋味兒,那便是冰涼。浩浩海風活似帶水的鞭子,在人身上涼冰冰濕漉漉的,任你穿得多厚實,也休想享受那一份乾與温暖。中原人窩冬,是怕那吹得人皮開裂的乾冷風,怕那漫天大雪封路徑。臨淄人窩冬,便是怕這滲人肌膚的冰涼海風,但到冬便閉門不出,守在或大或小的燎爐旁,做些户內活計,消磨這漫長的冰涼。
但是,這種冰涼水冷對於王宮卻無可奈何。一入宮門,每隔數十步便有一隻碩大的木炭火燎爐,正殿與常用的幾座偏殿更是爐火明亮,竟不滅。冰涼水濕的海風在王宮中頓時便化成了暖融融的濕潤,不幹不冷,愜意極了。
“稟報我王:蘇秦求見。”
“讓他進來吧。”正在燎爐旁看書的齊宣王頭也沒抬。
一輛軺車孤零零的停在蕭瑟清冷的車馬場,蘇秦正攏着大袖在車下跺腳。
往昔時,到任何一國王宮,蘇秦從來都是長驅直入的。可這次入齊,卻莫名其妙的變成了入宮必等,有時候連齊國那些尋常臣子都進去了,他還在等。雖然如此,蘇秦卻沒有絲毫的負氣,每次都平靜的等候着。多少年來,他對這種立竿見影的寵辱沉浮經得見得太多了,也就麻木了。合縱解體,各國與秦國紛紛媾和結好,他在燕國又被子之架空,既無大勢可託,又無實權在握,來齊國能有昔的顯赫麼?齊宣王給了他一個客卿虛職,既不任事,也不問謀,竟冷冷的撂着他不聞不問。蘇秦也不着急,更是耐得寂寞,竟覺得這是自己又一次苦寒修習的好時機,竟除了讀書,便是漫步到稷下學宮與年輕的學子們談天説地。幾個月清淡下來,非但結識了幾個後學好友,且從他們身上長了許多見識。
“宣客卿蘇秦入宮——!”內侍冰涼尖鋭的聲音從高高的王階上飄了下來。
一甩棉袍大袖,蘇秦大步走上了九級玉階,也不用內侍引領,他便輕車路的來到了齊宣王冬廝守不離的東暖殿,正要行禮,齊宣王已經站起來扶住了他:“蘇卿啊,多不見,你竟是多了幾分仙氣,清雅多了。”
“蘇秦是瘦了一些,但心中清明如故。”蘇秦不善詼諧,對這種應酬辭令的別樣説法,他從來都是一言截過,直接近話題。
“上茶。蘇卿請入座。”齊宣王也許是坐得久了,悠然踱着步子拿起案頭那捲竹簡:“蘇卿啊,近來這卷書傳抄天下,可曾看過?”蘇秦一瞄題頭大字便笑了:“齊王也讀《莊子》了?看得下去麼?”
“一片囫圇。”齊宣王搖搖頭:“這莊子也怪,説了那麼多不着邊際又莫名其妙的故事,北海大魚啊,蓬間雀啊,盜蹠啊,田子方啊,夢蝴蝶啊,到底想説什麼?一團麪糊,竟還有那麼多人爭相傳看,稷下學宮竟整爭得不亦樂乎?蘇卿你説,這《莊子》有何用處?”
“《莊子》不為王者寫,齊王本無須看,自然也看不明白了。”
“不為王者寫書?難怪,他連個漆園吏都做不了。”齊宣王驚訝之餘,又鄙夷的笑了:“為布衣寫書,布衣能給他官爵榮耀麼?”
“天下之大,未必人人都以官爵為榮耀。”
“豈有此理?孔夫子説:學而優則仕嘛。對了!這莊子定然是學問差勁了。”齊宣王突然覺得自己刨到了這個寫麪糊書的子上,竟是矜持自信極了。
蘇秦罕見的大笑了起來:“孔子是孔子,莊子是莊子…齊王啊,還是不要想《莊子》了。想明白了,齊王也就不是齊王了,就是莊子了。”
“好,不説這個沒學問的莊子。”齊宣王笑了笑:“蘇卿有事麼?”
“臣有兩事,皆是齊國當務之急。”蘇秦直截了當:“其一,趙國已經開始籌劃第二次變法,齊國當立即着手,萬不能因遠離秦國而鬆懈。”齊宣王沉點頭:“容我想想,也等孟嘗君回來商議一番再説了,第二件?”
“蘇秦薦舉兩個大才,做齊國變法棟樑。”
“噢?還是大才?”齊宣王淡淡的笑了笑:“説來本王聽聽。”
“一人名叫魯仲連,一人名叫莊辛,都是稷下學宮的才俊名士。”
“稷下學宮…”齊宣王淡淡的笑意沒有了,卻皺着眉頭問:“蘇卿啊,你可知道先王為稷下學宮立下的規矩?”
“知道:但許治學,不許為官。”
“既然如此,本王如何能破先王成法?”
“齊王差矣。”蘇秦面肅然:“圖王爭霸無成法。威王興辦稷下學宮,本是聚集天下人才之大手筆,惜乎思路偏斜,將天下名士看作國王門客,養而不用,實乃荒誕不經也。齊王光大稷下學宮,天下名士紛紛入齊國,若再不選擇賢能而用之,必然要紛紛失。那時,齊國將成為人才的荒漠,齊國也就很快要衰落了。”
“好説辭!”齊宣王驚訝的瞪大了眼睛,一拍長案,臉上卻倏忽換成了嘲諷的微笑:“蘇卿啊,莫非你是在提醒本王,你是當世大才,本王小用了?”蘇秦一陣愣怔,臉上的光彩與眼中的火焰立即黯淡了,沉默片刻,他站起身來一拱手:“蘇秦告辭。”便徑自大步走了。
“哎,蘇卿…”齊宣王大是尷尬,想喚回蘇秦卻終是難以出口,脹紅着臉在殿中急躁的繞着圈子。蘇秦畢竟是名重天下的六國丞相,不用也就罷了,如何便能輕易得罪?齊國兩代君主花大力氣開辦稷下學宮,還不是為收士子之心?蘇秦這般人物,有幹才,有學問,又出自名門,比孟夫子那種空談學問的老名士更有召力,他負氣而走,若像孟夫子貶損新魏王魏嗣一樣逢人便説,傳揚開去,齊王敬賢的聲望豈非一落千丈?稷下學宮的士子們要是真的走上大半,齊國顏面何存?想到這裏齊宣王再不猶豫,高聲吩咐:“備暖車儀仗!快!”一出宮,蘇秦便跳上軺車轔轔出城了。
這次進宮,蘇秦是有備而來的。昨接到了蘇代的快馬急書,説子之再次敦請他回燕共圖大業,從那些閃爍其辭的話語裏,蘇秦嗅到了子之的野心與燕國的危險。本來,他就準備晉見齊宣王之後便回燕國,設法阻止這場亂國之禍,事先已經讓荊燕帶着衞士們出城等候了。他進宮晉見,只是想在臨走前給齊宣王一個鄭重提醒,更想將魯仲連與莊辛兩位英傑之士推薦給齊宣王,畢竟,齊國有抗衡秦國的基礎與實力,齊宣王也還算明君主,若振作起來,將有望取代楚國做六國頭羊。可他萬萬沒有想到,齊宣王竟然如此齷齪的度量他,如此輕蔑的嘲諷他!在那一刻,蘇秦心頭飛快的閃過了“士可殺,不可辱”這句名士格言,幾乎就要義正詞嚴的痛駁齊宣王,但他終於還是忍住了。他耳邊響起了老師那蒼老的聲音:“非其人,勿與語。此名士説君之道,慎之,慎之。”齊宣王既不是可説之君,也就不用枉費心智了。
一出臨淄西門剛剛與荊燕會合,便見面煙塵大起,一隊車馬旌旗隆隆捲來!蘇秦眼拙,吩咐一句:“讓道。”便走馬道邊了。荊燕卻驚訝的喊了起來:“大哥,黑旗上一個‘張’!紅旗上一個‘田’!會是誰?”蘇秦一驚,手搭涼棚眯縫着眼睛,仔細打量漸行漸近的軺車儀仗,終於喃喃驚喜道:“張儀,孟嘗君,沒錯!”略一思忖,斷然吩咐:“荊燕,上小道!我不想見他們。”荊燕一陣愣怔,便低喝一聲:“上小道!”蘇秦馬隊便風一般捲上了一條田間岔道。
正行之間,便聞身後車聲隆隆,一聲高喊隨風傳來:“武信君——!田文來了——!”蘇秦苦笑道:“跑不過他,等着吧。”馬隊剛剛收繮,便見一輛駟馬快車旋風般捲到面前,車上一人斗篷展開,隨着一陣笑聲大鳥般飛下車來:“武信君,田文何處開罪,竟要奪路而去?”蘇秦笑道:“眼拙不識君,避道而已,何須奪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