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顛峯張儀又出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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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之,孟嘗君抵達咸陽,張儀親自出城郊,禮節算是隆重極了。
孟嘗君對張儀有一種奇特的受,既有大是相投,又有虛與委蛇,竟是每每不知何種滋味兒?與蘇秦相處長了,孟嘗君對名滿天下的張儀自然也有一番推測想象,大體上總是不蘇秦那種名士器局的影子罷了。可當初在臨淄第一次見張儀,孟嘗君便覺得張儀與蘇秦迥然不同!張儀的談吐是詼諧犀利的,不象蘇秦那般凝重睿智;張儀不修邊幅,一領丞相錦袍竟在身上穿得縐巴巴的,加上一支鐵杖與微瘸搖擺的腿腳,與蘇秦那種整肅華貴的氣象相比,張儀竟象是個市井布衣;張儀不拘小節,痛飲烈酒,高談闊論,但有評點,便是一番嬉笑怒罵,聽來卻是鞭辟入裏,令人竟如醍醐灌頂般過勁兒!聽多了也習慣了蘇秦的那種侃侃雅論,乍然一聽張儀論事,竟教人不敢相信面對者便是蘇秦的同窗師弟…所有這些在蘇秦身上看不到的東西,都令豪俠本的孟嘗君心醉,比較起來,孟嘗君竟覺得自己更是喜歡張儀了。孟嘗君恨秦國,卻是真心的喜歡張儀。
郊聚酒,卻遇到如此一個不世出的灑人物,孟嘗君當真是前所未有的一腔快意。本來是禮節的郊接風,兩人竟是相對痛飲了兩個時辰!談笑間從品酒説開去,名酒佳釀、名車駿馬、兵戈劍器、《詩》風情歌、各人喜好,竟是無事不論,偏偏國事卻是一句也沒有説,秋便枕在了山頭。看看天已暮,嬴華走過來在張儀耳邊悄悄説了兩句。
“罪過罪過!”張儀恍然大笑着站了起來:“孟嘗君啊,秦王還等着給你洗塵呢,走!接着喝了!”
“好!接着喝!”孟嘗君也是一陣大笑。
兩人上車進了咸陽東門,城中已經華燈初上。車行十里長街,但見道中車水馬龍,萬家燈火中夜市煌煌,一片燦爛錦繡。孟嘗君目不暇接,一路竟是連聲驚歎,到得宮前,見廣場中車馬如梭官吏來往匆匆,竟比臨淄的早朝還要繁忙!孟嘗君不戲謔笑道:“一個孟嘗君,秦國便忙成了這般模樣?”張儀哈哈大笑:“秦國無閒官,當事當畢,能不忙麼?”素來豁達的孟嘗君竟驀然愣怔,長長的嘆息了一聲,卻是半無話。
進得一座小殿,四個黑衣人正在悠閒的笑談,幾張長案上都擺着顯然已經變涼了的酒菜。孟嘗君在門口瞄得一眼,卻見座中幾人都是黑的無冠常服,座案又擺成了環形,竟沒有立即看出哪個人是秦王?孟嘗君不鬆了一口氣:一定是幾個大臣等候在這裏,秦王還沒有來。正在此時,一個鬚髮灰白敦厚穩健的黑衣人了過來:“孟嘗君,嬴駟等候多時了。”嬴駟?孟嘗君大出意料,連忙深深一躬:“田文唐突,多酒失禮,望秦王恕罪。”
“哪裏話來?”秦惠王朗笑道:“至情至,大禮不虛,孟嘗君正對秦人脾胃呢。”説着拉起孟嘗君的手:“來,先認認我這幾個老臣子:這是右丞相樗裏疾,你的老友了。”樗裏疾拱手嘿嘿笑道:“孟嘗君,黑肥子想你想得緊噢。”
“這是上將軍司馬錯,沒見過面的老冤家了。”司馬錯拱手做禮:“久仰孟嘗君大名,後多承指教。”孟嘗君笑了:“上將軍,你可是替我這個敗將説話了。”一片大笑聲中,秦惠王又介紹了長史甘茂,君臣便落座入席。間隙中,張儀早已經命內侍換上了熱騰騰的新菜,秦惠王便舉爵開席,君臣同飲,為孟嘗君行了接風洗塵之禮。酒過三巡,秦惠王笑道:“孟嘗君啊,我等君臣為你洗塵接風,嬴駟只有一句話:邀君入秦,非有他意,只是想請你到秦國走走看看,看完了,你便可隨時回齊。”孟嘗君內心很是驚訝,卻悠然笑道:“多謝秦王,許田文自由之身。”
“嘿嘿,”樗裏疾笑着指點:“你個孟嘗君啊,秦國稀罕你小子做人質麼?”孟嘗君與樗裏疾笑罵慣了,聞言哈哈大笑:“有黑肥子這句話,我便放心了!”秦惠王悠然笑道:“山東六國曆來以老眼看秦國,罵秦國是虎狼之國蠻夷之邦。君公直,能還秦國一個公道,嬴駟也就多謝了。”
“謝過秦王信任。”孟嘗君慨然允諾,還想説什麼,終於卻是忍住了。
從宮中出來,已經是二更時分。張儀拉着孟嘗君笑道:“給你説了,我那裏還有幾壇百年趙酒,明去滅了它如何?”張儀慨然做請,鐵杖跺得篤篤響。
“明做甚?便是今夜了!”孟嘗君興致:“我最不喜歡住驛館,便到你府上盤桓它幾,看看秦國丞相如何過活了?”張儀哈哈大笑:“人許三分,自索十分,孟嘗君當真稀奇也!”
“養門客久了犯賤,也想讓別人養養,有甚個稀奇?”孟嘗君卻是一本正經。
張儀更是笑不可遏:“哎呀了得!如此一個門客,折煞張儀了。”一路笑談指點,回到府中已經過了三更。張儀冒着醺醺酒氣,一進正廳便高聲叫道:“緋雲,酒神來了!上百年趙酒!”緋雲扶住張儀笑道:“吔,還酒神呢,酒桶吧,還能裝多少?”孟嘗君莞爾笑道:“小妹説得好,原是兩隻酒桶。”張儀篤篤跺着鐵杖:“我的小妹,是你叫的麼?”孟嘗君忍俊不住哈哈大笑:“你的便是我的,又有何妨?”張儀跌坐案旁地氈上,口中兀自喃喃:“我的便是我的,又有何妨?”緋雲一邊忙着將張儀扶着靠到大背墊上坐好,一邊紅着臉咯咯笑道:“吔!又亂説了,有貴客在這裏呢。”説着又利落的給孟嘗君拿過一個大靠墊:“大人稍待,趙酒馬上便來。”説完便一陣風似的飄了出去。
“張兄,”孟嘗君神秘的笑笑:“不惑之年,依舊獨身,文章便在此處了?”張儀呵呵笑道:“文章啊文章,文章也該結果了…”
“張兄大手筆,定做得好文章!”
“大手筆?大手筆也只能做一篇好文章啊。”
“哦——!”孟嘗君搖頭晃腦:“只要值得做,兩篇做得,十篇八篇都做得。張儀是張儀,張儀不是孔夫子,也不是孟夫子。”
“説得好!”張儀拍案笑道:“張儀便是張儀,知張儀者,孟嘗君也!”
“知田文者,張儀也!”孟嘗君一拍案,兩人竟不約而同的大笑起來。
一陣輕微細碎的腳步聲,緋雲帶着兩個侍女飄了進來,一陣擺,兩張長案上便擺滿了鼎盤碗筷,兩隻貼着紅字的白陶酒罈赫然蹲在了案旁!孟嘗君聳了聳鼻頭:“啊,好香!這,是百年趙酒?”緋雲笑道:“吔,錯不了,管保飲來痛快。”孟嘗君大笑:“好好好,這便對路了!”猛然睜大眼睛看着面前的土大陶碗:“噢——?老趙酒,要用陶碗喝的麼?”緋雲笑道:“吔!老酒大碗,比銅爵更快意呢。”説着已經端起白陶壇,飛快的給兩隻大陶碗斟滿了,遞到了兩人面前。
孟嘗君高聲大笑道:“張兄,來,你的百年趙酒!幹!”
“對!你的百年趙酒,幹!”兩碗一照,兩人便咕咚咚一氣飲幹了。
“好快!百年趙酒!再來再來。”又連連飲幹了三碗,孟嘗君方才嘖嘖品咂着一臉困惑道:“不對呀,這,這趙酒?如何是冰涼酸甜?”
“對呀,這趙酒如何冰涼酸甜?問邯鄲酒吏!”張儀篤篤跺着鐵杖。
看着兩人醉態,緋雲咯咯笑道:“吔——!這是冰鎮的老秦米酒,還酒神呢。”孟嘗君哈哈大笑:“好!便是這百年冰鎮,正當其時,天下第一!再來!”
“對!百年冰鎮,天下第一!再來!”張儀立即呼喝響應。
片刻之間,兩人連幹六碗,腔中那股熱辣辣的火苗終於平息了一些,卻都是滿面紅光歪着身子靠在牆上。張儀啪啪的拍着長案:“孟嘗君啊,你轉悠上個把月,等我手邊事了一了,我便與你同去臨淄一遊了。”孟嘗君呵呵笑着連連搖頭:“蘇秦剛到齊國,你便要去攪和,生生讓蘇兄不得安寧麼?”張儀臉猛然黑了下來:“孟嘗君,你説説,屈原暗殺張儀,與我這位師兄合謀沒有?”孟嘗君哈哈大笑,笑着笑着便倒在地氈上打起了呼嚕。張儀歪着身子,敲敲長案兀自笑道:“好你個孟嘗君,打呼嚕搪我,我追你夢中,也要問個明白…”頭一歪,竟也呼嚕呼嚕的去了。
次午後,孟嘗君方才醒來,梳洗用飯後便來書房找張儀説話。書房外遇見緋雲,方知張儀清早便進宮去了,目下還沒有回府。孟嘗君不驚訝張儀的過人力,更是敬佩秦國官員的勤奮敬事。若在齊國,因邦周旋而醉酒,大睡三也是理直氣壯的,任誰也不會來找你公幹。一個丞相都如此勤謹,秦國官員誰敢懈怠國事?舉國如此勤謹,國家豈有不興旺的道理?驀然想到齊國,想到山東戰國,孟嘗君頓時覺得心裏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