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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第一國王與第一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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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特使車隊駛進咸陽宮時,已經是初更時分了。

張儀雖然對咸陽城有了大體瞭解,但對咸陽宮卻是一無所知。在他高傲的心目中,天下宮殿當首推洛陽的天子王宮。洛陽雖然破舊了,但那種承天命而鳥瞰天下的恢弘器局卻是萬世不朽的。其次便是大梁王宮,華貴博大,層層疊疊六百畝,溶山水風光於奇巧構思之中,那種實實在在的富麗舒適是天下絕無僅有的。老秦人樸實無華,起造咸陽城時還正在元氣剛剛養成之時,能與臨淄王宮媲美就已經不錯了,還能如何呢?但是,當軺車駛進咸陽宮正門時,他立即被一種強烈的氣勢震撼了!

剛從少有燈火的國人區駛出,面前這片汪洋燈海簡直與尚商坊可一爭高下。然而這片燈海瀰漫出的卻不是尚商坊那種令人沉醉的酒財氣,而是一種令人凜然振作的新鋭之氣。那簡潔得只有兩道黑石柱夾一座青石牌樓的宮門,那擠滿車馬的白玉廣場,那聳立在夜空中的小屋頂宮殿,那瀰漫出隱隱濤聲的松柏林海,那燈火通明的東西兩片官署,那斧鉞生光甲冑整肅的儀仗,那偏門不斷進出的急驟馬蹄聲,那腳步匆匆而又毫無喧譁的來往官員…這裏與張儀悉的六國宮殿截然不同,然而又絕不僅僅是宮殿的覺。張儀也曾經聽人説起過秦宮高聳的小屋頂的奇特,但也只是一笑了之。今親臨,張儀是實實在在的到了一種新鮮強烈的衝擊!與其説是宮殿的衝擊,毋寧説是氣氛的衝擊。走進這卓爾不羣的宮殿區,便能到這裏絕不是奢華享樂的靡靡之地,而是如同農夫耕耘工匠勞作一樣的晝夜忙碌之地,一股新鋭的氣息在這裏動瀰漫,連冬夜的寒風也無法使這裏變得冷清。

一路看來,張儀不暗暗慨:“上蒼有眼,這正是我心中的秦國氣象了。”

“先生請看,國君親自在階下候呢。”嬴虔的聲音從車下飄了上來。張儀恍然醒悟,卻見軺車已經在正殿階下停穩,幾名高冠大袖的黑衣人正快步走來。及至張儀被嬴虔扶住下車,為首黑衣人已到面前深深一躬:“先生安好,嬴駟等候多時了。”嬴駟?那不是當今秦公的名號麼?張儀驚訝的睜大眼睛:“你?不是胡人王子麼?”後邊的黑矮胖子哈哈大笑:“我等冒昧,尚請先生鑑諒了。”張儀心思機,恍然大笑一躬:“我竟當真了呢,張儀多有不敬,秦公恕罪了。”嬴駟雙手扶住張儀笑道:“不入風塵,焉知英雄本?先生使嬴駟大開眼界,原是我等君臣敬賢不周了。來,先生請。”説着便親自來扶張儀。

張儀拱手笑道:“秦公若再多禮,張儀便不自在了。秦公請。”

“敬賢本是君道之首則,也是嬴駟本心敬佩先生。老秦人不講虛禮,先生儘管自在便是。來,你我同步了。”嬴駟自來穩健厚重而不苟言笑,今卻是豁達朗,拉起張儀的手便上了紅氈鋪地的台階。張儀也不再謙讓,便與秦公執手而上。到得燈火通明的大殿,嬴駟請張儀坐了東邊上位,自己與幾位大臣便拱着張儀坐成了個小方框。張儀見秦公竟連國君面南的禮制座次都變成了師生賓主的座次,知道嬴駟為的是讓自己灑説話,不心下一熱,覺得自己今讓秦國君臣等候了半竟有些過分了,便拱手笑道:“張儀狂放不羈,為等朋友辭行,竟讓秦公並諸位大人空等半,多有唐突。太傅年高、太子年少,均未進食,張儀委實不安。”嬴虔大笑:“這算甚來?打起仗來三天不咥都是有的,他們一樣,也沒咥呢。”

“聽完先生高論一起咥!如何?”樗裏疾嘿嘿笑着。

嬴駟笑道:“我等先説,廚下便做,做好了就上,要甚講究?”轉身一擺手,便有一個老內侍匆匆去了。嬴駟回頭道:“先生認識一番了:這位是上大夫樗裏疾,祖籍西戎大駝。這位是國尉司馬錯,兵家之後。”兩人一齊拱手道:“見過先生!”張儀笑道:“上大夫智計過人,張儀佩服。”樗裏疾嘿嘿笑道:“雕蟲小技,何足道哉。”張儀看着頂盔貫甲的司馬錯,卻是站了起來深深一躬:“張儀生平第一次談兵,便被將軍斷了一條腿,張儀敬佩將軍。”司馬錯連忙站起還禮:“原是先生疏忽而已,司馬錯何敢當先生敬佩?”張儀慨然笑道:“張儀原本狂傲,自司馬錯出,而知天外有天,豈能不敬佩將軍?”

“好!”嬴虔拍案:“我就喜歡這種磊落漢子!莫怪…”卻是突然打住了。

“手有十指,各有短長。先生大智大勇,見事透徹,昨夜可是大顯威風呢。”樗裏疾知道嬴虔心事,嘿嘿笑着適時上,倒是為嬴虔遮過了尷尬。

嬴駟笑道:“先生昨夜所言,大開我等襟。今請為秦國謀劃,望先生不吝賜教。”張儀成算在,微微笑道:“昨略言大勢,今當謀對策。目下之秦國,直接壓力自是合縱。然則長遠看去,合縱之勢乃是山東六國與秦國真正抗衡的開始。以秦國論,既要破除合縱擠壓,更要立足長遠抗衡,絕不能頭疼醫頭腳疼醫腳,跟在六國之後疲於奔命。從此開始,秦國之每一對策,都要立足主動,變後法為先法。”寥寥數語,嬴駟君臣便是眼睛大亮無不點頭。嬴虔不拍案讚歎:“先生刀劈斧剁,料理得清楚!願聞應對之策。”

“秦國應對之策有四:其一曰連橫,其二曰擴軍,其三曰吏治,其四曰稱王。”

“願聞其詳。”嬴駟悚然動容,竟不住向張儀座案移動,生怕聽不清楚。

“先説其一。六國為南北,是為合縱。秦與六國為東西,是為連橫。連橫之意,便是秦國東出函谷關,與中原六國展開邦斡旋,分化合縱,而後各個擊破。連橫之要:在於秦將六國看成一個可變同盟,不斷選擇其中之薄弱環節滲透,瓦解其盟約鏈條,與一國或兩三國結成那怕暫時的盟友,孤立攻擊最仇視秦國的死敵。以整體言之,秦乃新興之國,山東六國乃舊式邦國。新舊之間,水火不容,勢不兩立,任何一國都是秦國的敵人。惟其有此本之別,六國才能聞所未聞的迅速結成盟約。期間本,並不在於六國卑秦。正因如此,秦國不能對六國抱有任何幻想,實施連橫必須無所不用其極,以求最大限度的分化敵國。力行連橫,合縱必破!此其一也。”座中君臣聽得大是興奮。黑矮胖子樗裏疾着雙手嘿嘿嘿直笑:“妙哉連橫!先生與蘇秦真乃棋逢對手,天下做棋盤,列國做棋子,曠古奇聞也!”嬴駟擺擺手:“且聽先生下文。”張儀侃侃道:“其二,合縱既立,秦國必有大戰惡戰。説到本,戰場乃連橫之後盾,非戰場勝利不足以大破合縱,不足以使連橫立威。聞得秦國只有不到十萬新軍,遠不足以與六國聯軍做長期抗衡。當此之時,秦國擴軍時機已到。連橫之力,大約可保秦國一年之內無戰事。這一年之內,秦國若能成新軍二十萬,打得一場大勝仗,連橫威力便當大顯。”

“大是!”嬴虔對軍事的直極為鋭,拍案高聲道:“老夫招募兵員,國尉只管練兵便是!”一向沉穩的司馬錯也慨然拱手道:“君上,先生之策深諳兵國之道。有太傅鼎力扶持,臣若一年不成軍二十萬,甘當軍法!”嬴駟倒是冷靜了下來:“聽先生下文,完後一體安頓便是。”張儀道:“其三便是吏治。國政清明,方能使民以國為家,願效死力保家衞國。此乃千古常理,斷無二致。目下秦國變法已經三十年,秦公即位忙於外憂,未及整肅內政,朝野已有積弊之患。官員執法有所懈怠,庶民守法已不甚嚴謹,官場中已隱隱然有怠惰荒疏阿諛逢之風。奮發惕厲、法制嚴明之氣象已經有所浸蝕。張儀在六國官場多次遭遇不測之禍,深知吏治積弊乃國家大危禍。一國為治,絕無一勞永逸之先例,須得代有清明,方可累積強大國力,完成一統大業。六國合縱,秦國暫取守勢,若能借此良機大力掃除積弊,刷新吏治,振奮民心,猶如秦孝公借守勢退讓而變法,使秦國實力更上層樓,則秦國大有可為也。”一席話畢,座中盡皆肅然。準確的説,是由驚訝而沉默。

戰國時代,吏治本是天下為政革新的主題。所謂變法,一大半國家實際上就是在整肅吏治。韓國的申不害變法、齊國的齊威王變法、楚國的吳起變法,都是在吏治上下工夫。就連魏文侯的李悝變法,除了部分廢除耕地貴族化、推行土地平民私有、土地可自由買賣的“盡地力之教”外,也是將整肅吏治作為變法最主要的大事。其所以如此,一則是徹底變法太難,阻力太大,所需要的內外情勢條件未必每個國家都能遇到;二則是整肅吏治是亙古不朽的為政大道,只要君主振作,輔助得力,推行起來阻力小、見效快、最容易直接爭取民心。正因為這種“吏治變法”成為一種時尚,法家名士申不害還創立了“申術”將“法”與“術”並列,使這種以駕馭臣下、防止佞的權術學説成為法家的一部分。到了後來,韓非將權術論更加系統,將法家學説變成了“法、術、勢”的三位一體,使商鞅堅持力行的以法為本、唯法是從、法制至上的正宗法家發生了極大的變異。這是後話。在這種“術變”中,商君在秦國的變法最徹底,開創了真正的變法時代,被戰國之世稱為“千古大變”商鞅變法與同時代其他變法的本不同,在於他將本放在“立法立制”與“執法守法”兩個立足點上,從權力體制到土地分配乃至庶民生活,都頒發了系統的法令。

這種變法之下,秦國便真正翻新成為一個全新型的國家,吏治在大變法中便只是一個環節,只是大法推行的一種必然結果。所以,在秦國君臣心目中,只要堅持商君法統,國家便會自然清明,從來沒有想過將吏治作為一個專門大事來對待。今,張儀卻鮮明的將吏治作為治內大策提了出來,座中君臣確實一時愕然。秦國的吏治有那麼令人憂慮麼?若象山東六國那樣轟轟烈烈的當作變法來推行,秦國還能全力對付合縱麼?另一層更深的疑慮便是:整頓吏治會不會改變秦國法制?秦法威力昭彰,已經成為秦人立足天下的基石,秦國朝野對任何涉及商君法制的言行,都是極為的。

事關政事,主持國政的上大夫樗裏疾便特別上心,他嘿嘿笑道:“果如先生所言,整頓吏治當如何着手?”言外之意,你得先説清辦法,從你的辦法便可以看出是否可行?

張儀何等機,見舉座愣怔,哈哈大笑道:“張儀志在維護商君法制,豈有他哉!辦法麼?十六個字:懲治法蠱,震懾荒疏,查究違法,清正俗!”

“好!”樗裏疾拍案讚歎:“先生十六字可謂治內大綱也。改當登門求教。”座中頓時輕鬆起來。嬴虔高聲道:“先生還有第四策呢!”嬴駟沉道:“此時稱王,是否之過急了?”

“不遲不早,正當其時。”張儀輕輕叩着書案:“秦國早當是名副其實的王國了。孝公未稱王,有韜光養晦之意。犀首蘇秦主張稱王,而公未稱王者,是不想因一名號而招致東方敵意。時也勢也,皆非本意也。今時勢大變,稱王卻有三重必要:其一,六國合縱以秦為死敵,秦國已無示弱之必要;其二,秦國既立抗衡六國之雄心,稱王正可彰顯秦國決然不向六國退讓的心志與勇氣;其三,大敵當前,稱王可大大勵秦國朝野士氣,使秦人之耕戰神得以弘揚。國君名號,原本便不是國君一己之事,諸位以為然否?”

“大是!”除了嬴駟,其餘人竟是拍案同聲,連少年太子也分外興奮。嬴虔竟昂罵道:“直娘賊!山東列國欺壓老秦多少年了?老是讓讓讓,鳥!該出這口惡氣了,稱王!先生説到老秦人心坎裏了!”

“臣亦贊同君上稱王!”樗裏疾與司馬錯異口同聲,而這兩人在犀首、蘇秦提出稱王時是一致反對的。嬴駟也很興奮,拍案道:“好,先咥飯痛飲,為先生慶功!邊咥邊説了。”

“咥——!”異口同聲的呼喝中,一長串侍女層層疊疊擺上了大鼎大盆大爵,觥籌錯,高談闊論,一通酒直飲到雄雞長鳴。回到渭風古寓,張儀已經醉了,跌倒榻上便呼呼大睡。

午後時分,緋雲突然發現:這座幽靜庭院的幾個出口有了遊動的黑身影。緋雲頓時起了疑心!這個地方除了衣飾華貴的客商,連遊學士子都很少有,如何有如此三三兩兩的布衣走動?看這些人的走路架勢,顯然都是習武之人,他們卡住這些出口門户用意何在?張儀沒醒來,緋雲心中着急,便到另一座院子找應華商議,一問之下,應華竟然已經辭房走了!緋雲大急,這裏房金貴得嚇人,應華一走如何了得?看應華的做派也不象個等閒人物,如何便突然不辭而別了?緋雲多年來跟着張儀歷經磨難,也算長了許多見識,怔怔思忖一陣,覺得一定是張儀又得罪了秦國國君或那個權臣,這個人物又要陷害張儀!對,除了權力這個只講勢力不講道理的東西,又有甚樣危險,能讓應華這樣的富貴公子逃之夭夭?看來,得趕快設法逃出咸陽!

可是,當緋雲匆匆回到庭院時,卻是驚呆了。一隊頂盔貫甲手執長矛的武士已經封住了庭院的正門口,三個小門也是警戒森嚴。進得院中,只見一隊車馬儀仗已經在庭院擺開成一片,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內侍正站在昨特使站的那個地方,卻是一動也不動。緋雲又大起疑竇,害人抓人有如此恭敬的麼?莫非張兄有好事了?雖然是心念一閃,緋雲卻狠狠罵了自己一句:“吔,村傻!有好事人家不嚷嚷報喜?有此等安寧?一定又是個忒陰毒的人物要消遣張兄!”緋雲想到這裏,倒是坦然了起來,既然逃不了,就只有與他們周旋了,怕甚來?緋雲但隨張儀出遊,都是男裝,便咳嗽一聲,大搖大擺的向屋前走來。

“敢問小哥,可是張儀童僕?”白髮蒼蒼的老內侍恭謹的做禮詢問。

“正是吔。前輩何事啊?”緋雲拉長了聲調。

“秦公有命,請張儀接詔。”怪道如此排場,原來是國君害人!緋雲冷笑道:“我家主人酒醉未醒,國君敬賢,總不成讓我家主人飯也不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