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張儀的聲音振聾發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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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國合縱的消息傳到咸陽,嬴駟君臣坐不住了!
蘇秦遊説之初,秦國君臣雖説也很重視並儘快的採取了對應行動,但隨着各種消息紛至沓來,秦國君臣們漸漸懈怠了。山東六國累世恩仇,相互間拼殺得不共戴天,他們能同心結盟麼?認真説起來,山東六國中也就魏國是秦國的老冤家,除魏國之外,秦國與任何一個國家的衝突都極為有限。近幾年來,也就是奪取了山東六國以往進攻秦國的一些重要基而已,細算起來,統共也就五六座城池、幾百裏土地。與魏國的攻趙攻韓、齊國兩次痛擊魏國、楚國奪取淮北等大戰相比,都可説是戰國之世的小爭端。山東六國果真能泯滅他們之間的血海深仇,而共同對抗一個只不過收回了自己的河西故土、只不過奪取了他們幾座關隘要的秦國?徇情推理,真是比登天還難。尤其是齊威王、魏惠王、燕文公突然在一個月內相繼病逝,趙肅侯楚威王又都是病入膏肓的消息傳來時,嬴駟君臣幾乎已經認定,合縱只不過是蘇秦與六國的一個夢幻而已!樗裏疾爭取齊國無功而返,嬴駟君臣本來還頗有壓力,及至這時,卻是已經輕鬆了。司馬錯提出了一個大膽周密的謀劃:發動突然襲擊,一舉攻佔河東的野王、上黨地區,斬斷趙國燕國與中原的主要通道,而後相機蠶食攻滅兩國!為此,嬴駟專門召集了一次秘密會商,竟是君臣一致贊同。太傅嬴虔尤其慷慨昂,堅持要“打生平最後一仗,否則死不瞑目!”嬴駟與司馬錯通融,只好讓嬴虔做了前軍主將,立即籌劃奇襲河東——冬用兵,打他個措手不及。
誰知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六國竟然合縱成功了!
嬴駟好容易耐住焦躁的心情,將合縱盟約並幾份要件翻閲了一遍,翻完了心中卻更是煩亂,鐵青着臉在書房愣怔,竟是茫然無措。對於漂泊山野嚴酷磨練近二十年的嬴駟來説,這種慌亂茫然只有過一次,那就是在郿縣白莊的那個夜晚,要不是公父恰好趕來接他回咸陽,嬴駟肯定是永遠的崩潰了。可是,這次不是那次,公父不會死而復生,又有誰能給他一條明路?嬴駟啊嬴駟,六國合縱可是比當年的六國分秦要嚴峻十倍不止,你當何以處之?當年的中原六國盟主是志大才疏的魏惠王,公父以柔克剛韜晦縮防便度過了險關,可今縱約長是勵圖治的楚威王、實際籌劃推行者更是當世奇才蘇秦,僅從建立六國聯軍看,他們的盟約便遠非昔的任何盟約可比,你卻如何應對?妥協退讓麼?若六國趁勢壓來,豈非亡國之危?硬抗麼?六國軍力遠勝秦國數倍,分而擊之可也,以一對六隻能自取其辱…“稟報君上,太傅、上大夫、國尉聯袂求見。”內侍連説了兩遍。
“噢——”嬴駟恍然醒悟:真是昏了!如何一個人發懵?
“快快快,請他們進來。”嬴虔、司馬錯、樗裏疾三人匆匆大步進來,竟都是神嚴峻。連尋常總是悠然微笑的樗裏疾也鐵着黑臉,鼓着腮幫,顯然是咬牙切齒的樣子。
“公伯、上大夫、國尉,請入座了。”嬴駟平靜的笑着。
“此時不能示弱,照打不誤!”嬴虔未曾落座便嚷了起來。雖然戴着面紗,但重的息與顫抖的白髮卻無法掩飾他的憤:“直娘賊!秦國被欺負得還不夠麼?奪我河西多少年?殺我秦人多少萬?丟幾座城池就要掐死老秦麼?鳥!給我一道金令箭,嬴虔立馬到隴西,徵召十萬騎,殺他個落花水!滅了這些狗孃養的!”嬴虔本是一等一的猛將,一通發作如同獅子怒吼,竟震得殿中轟嗡不斷。説也奇怪,嬴虔的一通怒吼叫罵竟彷彿是宣了每個人共有的憤懣,嬴駟三人的心緒竟是平靜了許多:“公伯且請息怒,此事還當認真計較才是。”嬴駟聲音很輕柔,充滿了關切。
“君上,兵家相爭,不得意氣用事。”司馬錯神肅然,一字一頓道:“臣以為,敵已有備,當立即停止奇襲河東之籌劃。六國合縱既成,天下格局已是大變。如何應對?當一體計議,絕然不能逞一時之快而誤大計。”嬴虔氣得呼哧呼哧直,卻只是不説話。他是個內明之人,素來欣賞錚錚硬漢,服有真見識的能才。司馬錯的耿耿直言他雖然大是不滿,卻也知道不能憑自己的一腔怒火行事,便兀自氣呼呼的大。
“上大夫以為呢?”司馬錯一番話已使嬴駟悚然憬悟,他想仔細聽聽各種説法。
“三百年以來,秦國便是中原異物。”樗裏疾少有的滿面寒霜:“山東六國相互征戰慘殺,遠勝於與秦國之衝突。然則,從無天下結盟共同對抗一國的怪事。而今六國合縱出,表明中原戰國自來便視秦國為蠻夷異類,必滅之而後快。秦國弱小,他們不放過。秦國強大,他們更不會放過。他們對秦國又蔑視,又憎恨,而今更是增加了恐懼。長遠慮之,中原戰國是秦國永遠的死敵!無論秦國如何力圖融入中原文明,中原都將視秦國為可怕的魔鬼。”樗裏疾息了片刻,轉而平和道:“惟其如此,秦國已經面臨立國三百年以來的最大危機,須對通盤大計一體權衡,與中原戰國做長期周旋,萬不能掉以輕心。一步踏錯,秦國便有滅頂之災。”殿中氣氛驟然凝重,狂躁消失了,壓力卻更為沉重了。嬴駟輕叩書案:“時也勢也,計將安出?”良久沉默,樗裏疾終於笑了笑:“君上,臣薦舉一人,可通盤斡旋。”
“噢?快説!”嬴駟急迫,嬴虔與司馬錯也猛然一齊盯住了樗裏疾。
“張儀。君上還記得否?”
“張儀?在哪裏?”嬴駟説着便霍然站起。
“君上莫急,張儀已經在咸陽了。”樗裏疾悠悠一語,嬴駟君臣三人卻都是吃了一驚。嬴虔先急了:“你這個黑肥子,如此大事,也真能悶住!”樗裏疾嘿嘿笑道:“急煮不得好膠,張儀對秦國疑慮未消,得有個緩頭呢。”
“疑慮?”嬴駟困惑道:“秦國與張儀毫無恩怨瓜葛,比不得蘇秦。再説,我等君臣對張儀追慕已非一,誠心求賢,他有何疑慮?上大夫又如何得知?”樗裏疾徐徐道:“君上不知,這張儀本是老魏人,對秦國最是偏執蔑視。當年蘇秦選了入秦,張儀則寧可入魏入齊再入楚,也沒有想到過來秦國,此其一。”
“鳥!”嬴虔忍不住笑罵了一句:“山東士子老病,不足為奇。”樗裏疾道:“張儀大挫,為母親守陵三年。期間蘇秦復出,發動合縱,方促張儀重新思謀出路。臣將離開齊國時,蘇秦派人送來一筒密柬,舉薦張儀入秦。”
“如何?蘇秦舉薦張儀?”這次是司馬錯驚訝了。
“不足為奇。”嬴駟微微一笑:“一個人天下無敵,也就快沒有價值了。張儀呢?”
“張儀知道蘇秦向秦國薦舉了他,卻沒有立即動身入秦。然則,張儀又斷然拒絕了不明勢力的脅迫誘惑,拒絕前往別國。最後是白身入秦,住在咸陽靜觀。此間多有蹊蹺,以臣之見,仍是張儀心存疑慮,要踏穩腳步,怕重蹈入楚覆轍。”
“直娘賊!”嬴虔重息着罵了一句:“老天磨才,也忒羅嗦了些。”
“既然如此,如何處置方為妥當?”嬴駟已經完全平靜了下來。
“要解此扣,須得穩住了神才是。”
“上大夫有計?”嬴駟笑了。
“君上稍侯,臣謀劃便是。”樗裏疾神秘的嘿嘿一笑。
暮降臨,咸陽尚商坊便成了河漢般璀璨的不夜城。
雖説是一國君主,嬴駟卻從來沒有到過這個特殊的商區。他只悉咸陽的國人區,悉那裏的肅穆凝重,悉那裏的井然有序,雖然尚商坊早已經是名聲大噪,嬴駟卻從來不屑於光顧。在他想來,無非就是十里長街一片店鋪,還能有甚?商鞅變法後一反秦國傳統,大重工商,在嬴駟心目中,這也只是商君增加國賦的一條渠道而已,如同管仲大辦綠街,將賣賣身也納入國家商賈徵税一樣。他沒有想到,即位後尚商坊的賦税收入卻是逐年猛增,上年竟然佔到了國庫總賦税的四成,一舉超過了魏國齊國的商市賦税!嬴駟當時還沒有意識到這是一種什麼樣的變化?經過樗裏疾的一番條分縷析,嬴駟才悚然憬悟:百工商賈,在秦國已經變成了與農耕比肩而立的民生基,已經變成了富國強兵不可或缺的棟樑行業。在農戰立國的老秦人眼中,這不啻是悄無聲息滄桑鉅變!誰能想到,商鞅撒播的這片種子,竟能如此快速的成長為支撐秦國天空的茫茫林海?也就是從那一天起,嬴駟萌生了來尚商坊一睹風采的念頭。想歸想,卻終是忙得沒有成行。今樗裏疾神秘兮兮的將他領出宮來,一身布衣,一輛軺車,從一條僻背小巷便曲曲折折的駛進了這汪洋恣肆的燈火大海。嬴駟實實在在的驚訝了——衣飾華貴的人、豪華講究的店面、轔轔穿梭的高車、鞍轡名貴的駿馬、明目皓齒的麗人、各異的望旗、天南海北的口音、濃郁醇馥的酒香…直使人目不暇接。嬴駟第一次在如此廣博的人間財富面前目眩神搖,第一次在農耕之外看到了另一番博大的工商天地!驟然之間,嬴駟竟是忘記了布衣出行的目的,只顧痴痴的打量着眼前動着的每一件新鮮物事。
“公子,前面就到了。”軺車駛入了通明幽靜的一條大街,駕車的樗裏疾才第一次開口。
“鬧市之中,這條街如此幽靜?”嬴駟看見幾家門廳黃澄澄的大銅柱下都站着幾個鬚髮如霜的老人,只是比宮中的老內侍多了鬍鬚,華燈大明的門前卻是少有行人,竟大是不解。
“這條街全是老字號酒肆客寓,車馬場都在店後。為了方便,客人都從車馬場偏門出入。這大門,便只有貴客光臨用一下了。”樗裏疾笑着低聲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