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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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老們、鄉親們!”他聲音洪亮地説:“今天我只代表個人講話。不代表組織、不代表縣委,因為像你們大隊這樣的情況,還沒有開會討論。我説三句話:第一句還是那句老話,呂九莊不宜搞分田到户,要因地制宜,鞏固和保衞這些年來學大寨的成果。第二句話是,我相信衣環球同志,我也相信呂九莊以衣環球同志為首的大隊領導班子。他們會帶領大家走向社會主義的富裕道路。這第三句話嗎,是專門説給衣環球同志的。我馬玉炳在任何時候,在任何位置上,都是你的朋友。我會全力以赴支持你的工作的!”
“有你這幾句話,我就放心了。”衣環球把卷好的喇叭煙遞給了馬玉炳,很快有人給馬玉炳副書記點上了火。衣環球又給自己也捲了一支。
這是一種種在自家房前屋後地埂上的煙葉,成後曬乾,用舊報紙捲上碎了的煙葉,捲成個喇叭形狀,就是自制的喇叭煙了。
濃烈的煙味嗆得馬玉炳直咳嗽。
衣環球忙説“馬書記,嗆就別吃了。”這裏把煙説成吃煙,蹲點幹部馬玉炳是本地人,本地羣眾語言自然是悉的。
“吃煙有什麼可怕的。”馬玉炳努力剋制住了咳嗽,説:“連個喇叭煙都不敢吃,還能幹成個啥?”
“馬書記,該吃晌午飯了。”衣環球衝馬玉炳説。
馬玉炳看看錶説:“喲,都快一點了,只好到衣書記家蹭一頓了。”見衣環球仍然磨磨蹭蹭的樣子,馬玉炳知道是咋回事了。衣環球雖然是大隊支部書記、呂九莊的最高領導,可他家裏也沒有現成吃的東西。
“怎麼?害怕了,怕我馬玉炳是驢肚子馬拌腸,吃窮了你?”其實,馬玉炳早就知道吃午飯的時辰過了。他這樣做的目的就是乘吃飯的工夫和衣環球好好嘮嘮。再説了,馬玉炳這時候去房東家裏,也沒有什麼飯可吃了。因為,他給房東有個約定,那就是過了吃飯時間,就別等他了。
“怕到不怕。”衣環球笑嘻嘻地説:“家裏除了山藥、小米,再是啥也沒有。馬書記,你別笑話,別説是葷腥,連做一頓飯的面都沒有。”這些情況,馬玉炳是知道的。呂九莊眼下最好的吃頭除了葷腥(吃),就是吃一頓擀麪條了。社員家裏吃不到的東西,在衣環球那裏肯定也是吃不到的。
“吃麪容易發胖,胖的標誌就是離羣眾。正好,我就喜歡吃山藥米拌湯,如果能吃上一頓山藥攪團,足矣。”山藥米拌湯是當地常吃的一種吃食,等鍋裏的水燒到五分開時,下上小米。等到七成開時,再加上切成大塊的土豆。把土豆煮得沒有稜角時,山藥米拌湯就做好了。條件好的人家還要少量拌點面,條件差的人家連面都不拌。臨端鍋前,加鹽、夾一筷子醃好的酸白菜就可以了。拌麪有拌麪的特點,不拌麪也有不拌麪的風味,吃起來頗口,百吃不厭。
普普通通的山藥米拌湯,養育了中國西北地區不少優秀兒女。目前生活好了,鄉下仍然時不時的吃那麼幾頓。城裏人能吃到正宗的山藥米拌湯,那恐怕就是一種享受和福氣了。
“好好好!只要馬書記不見怪,我們去做山藥攪團吃。”衣環球起身就請馬玉炳往家裏走去。
衣環球對馬玉炳特別佩服,他認為馬玉炳是他見過的最好的領導,一點架子也沒有。與老百姓同甘共苦,老百姓吃什麼,他也吃什麼,從來不在吃飯上挑病。每當他對馬玉炳説起這些覺時,馬玉炳總是説,那要看是對誰了。對你衣環球,對老百姓,我任何時候也不會有架子。可對於那些官老爺們,我馬玉炳的架子可大了。馬玉炳雖然學歷不高,可讀過不少書,天文地理、醫學數學,他都愛讀。所以,他講起話來,引經據典、頭頭是道,誰都愛聽他講話。
衣環球和馬玉炳回到家裏時,媳婦錢風蘭已經做好了山藥米拌湯在等着。小小的砂鍋裏滿滿一鍋香噴噴的山藥米拌湯,足有四五碗吧。顯然他們兩口子是夠吃了,多加個馬玉炳,那肯定是不夠的。衣環球代媳婦做山藥攪團。
錢風蘭不好意思地説:“人家馬書記又不常來家裏,山藥攪團可是俺們人吃的東西。”馬玉哈哈哈一笑説:“我也是人,不是細人。我們先吃米拌湯,最後吃攪團。”衣環球知道馬玉炳的脾氣,只好依了他。
吃飯時,馬玉炳也不到書房去,説是就在廚房裏吃,要向弟媳婦學學做山藥攪團的訣竅。衣環球沒法,只好在廚房地上的小凳子上和馬玉炳一邊説着話一邊吃着山藥拌湯就醃胡蘿蔔。
馬玉炳果然認真地觀察了錢風蘭做山藥攪團的全過程。在水中加適量小米和土豆塊,等煮了,用鐵勺子把土豆搗碎、攪勻。
山藥攪團實際是土豆和小米做成的乾飯,就着醃胡蘿蔔、酸白菜,吃起來香美可口、回味悠長。
“你放開膽子幹吧,我全力以赴支持你。”馬玉炳一邊吃着,一邊給衣環球打氣。
正在這時,鄰居慌慌張張地跑進來説:“莊門外頭來了好多人,説是要找馬書記。”衣環球望望馬玉炳説:“你別出去,我去打發他們!”
“不!”馬玉炳見錢風蘭把山藥攪團盛好了,便夾了一筷子醃胡蘿蔔條“你可以跟着我出去,但不許説話,聽見了沒有?”
“聽見了。”衣環球放下飯碗,跟着馬玉炳走出了莊門。
馬玉炳見果然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圍了不少人,就問大家:“你們吃過了沒有?”馬玉炳不等大家回話,把飯碗舉了舉説:“錢風蘭做的山藥攪團很好吃,她醃的胡蘿蔔菜也特別香。你們要是沒有吃飯的話,我們讓衣書記的媳婦再做一鍋,怎麼樣?”有人説:“我們吃過了,我們來是問一下,這地真的要分嗎?這機耕隊真要散夥嗎?”
“如果不分地,不散了機耕隊,縣上、公社能答應嗎?”
“這‘三自一包’,是劉少奇的那一套,我們呂九莊大隊不合適搞!”
…
你一言、我一語,真正是七嘴八舌一鍋粥。
馬玉炳香甜地吃着他的山藥攪團,邊吃邊望着大家,他説:“你們都説,都問,我過會兒一一解答。”人羣裏有個叫錢虎的年輕人,他最看不起衣環球。在呂九莊三千口子人裏邊,他是第一個敢明目張膽瞧不起衣環球的人。他靠自己曾在縣造紙廠當過供銷員的那點點資本,老是在衣環球面前趾高氣揚。你衣環球算老幾?論個頭不滿五尺,論文化才初中畢業,論身體“瘦幾麻稈”風大點就能吹倒。你憑什麼當大隊的支部書記,憑什麼對呂九莊大隊三千口子人吆五喝六…
其實錢虎的那點資本也不咋的,他是當過兩年的供銷員,而且業績也不錯。本來廠供銷科副科長的位子就要穩穩到手了。可是一個意外把錢虎的美夢徹底打破了,他不但沒有升上供銷社副科長,而且連工作都丟了。
那年天,他到冰城哈爾濱出差,碰了個俄羅斯女人。這個俄羅斯女人很苦,她早就死了丈夫(是被紅衞兵鬥死的)。她家的一棟三層樓也被公家沒收了。她一個人住在樓後的小平房裏。小平房過去是她家的傭人住的地方。錢虎沒有找到旅館,問到了俄羅斯女人的門上。寂寞難耐的俄羅斯女人就留下了他。他和她上牀時,想起了家中的媳婦,覺着這樣做有點對不起媳婦。他勉勉強強做完了那件事(錢虎有陽痿的病),可俄羅斯女人還沒有盡興。她給錢虎吃了一粒藥,結果錢虎一個晚上沒睡覺,都在和俄羅斯女人做愛。錢虎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麼藥,回家時就偷偷帶來了幾粒。他有病,他自認為這就是治陽痿的良藥。大白天和媳婦上牀時,吃了一粒,結果使媳婦很驚奇也很興奮。到廠裏找廠長彙報工作時,廠裏已經下班了。他就找到了廠長家裏,廠長子説,廠長帶着孩子看岳母去了,要有事坐着等吧。廠長子比自己媳婦漂亮,再加上那粒藥的藥效還未過,他就強行抱住廠長子求歡,結果被廠長撞個正着。丟了飯碗事小,媳婦也含羞上吊死了。就這樣錢虎灰溜溜地像個喪家犬一樣回到了家。回到家鄉,仍然狗改不了吃屎,據説全大隊有點姿的女人全讓他玩了個遍。呂九莊的女人們都説錢虎身上帶電,啥樣子的女人只要讓錢虎碰上那麼一下,就癱軟了。
俗話説得好,物極必反,樂極生悲。突然有一天,錢虎徹底成了陽痿病人,就是吃上那種“神”藥也無濟於事了。
後來衣環球做媒又讓他成了家,一月兩月和媳婦有那麼一次兩次,是最好的了。要不是想到傳宗接代,錢虎可能連一點點女都不會近了。
就是有這樣一個人,偏偏瞧不起呂九莊的當家人——衣環球。他時常拍着脯吹牛,要是讓我姓錢的當上呂九莊的家,呂九莊早就富得油了!他的這句牛話全大隊的人只有一個人當真了,也信了。這個人就是錢虎最瞧不上眼的衣環球。
衣環球早就瞄上錢虎了,他要讓錢虎做呂九莊第一個工廠的推銷員!衣環球這個驚天動地的決定,還沒有來得及對世人宣佈時,錢虎就找上門來了,找上門來向衣環球發難。衣環球有衣環球的理由:好飛禽不讓人捋翎,好漢子不輸英雄氣。讓人輕易捋翎的鳥絕不是好鳥。就像那輕易委身的女人一樣叫人瞧不起。沒有一點兒個、沒有一點兒脾氣的男人是成不了氣候的男人,更談不上是英雄人物了。後來的事實證明,錢虎在衣環球眼裏確實是一個成大氣的好男人。錢虎不但在他創業時把環球的產品推向了大江南北,而且還讓他當上了環球第十一個廠的廠長,真正成了衣氏集團的一條忠實走狗。
“馬書記,大夥的意見已經提了不少,你回答我們吧!”錢虎大聲説道。
馬玉炳認真瞅了幾眼錢虎,真不愧曾有個“風推銷員”的雅號。只見他高高大大的身體,相貌堂堂的儀容。從眼裏可以看出,這是個不服輸且頭腦靈活的人。
馬玉炳笑了:“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錢虎了?”
“不錯!我就是錢虎。請問馬書記,既然你説過,這呂九莊不會包田到户。我想,這是非常正確的。我們想知道的是,剩下的三分之二的人究竟去幹什麼?沒有那個金剛鑽,就別攬這個瓷器活。沒有那個本事就讓位子,別佔着茅坑不拉屎!”這顯然是衝着衣環球來的,後者在馬玉炳的身後笑笑,啥話也沒有説。
“你有什麼高見?”馬玉炳問錢虎。
“可以開個造紙廠呀,大隊裏有的是麥草,周圍四村八鄰也有的是麥草,如果開個造紙廠,保證能賺錢。”錢虎的話落地有聲,衣環球臉上出了喜。
“開造紙廠是好事,可是錢虎,你想過沒有?這買設備、建廠房的錢從哪裏來呢?”錢虎被馬副書記問得啞了口,他的傲氣徹底沒有了。但是,他仍然在堅持自己的觀點:“…那麼,我想問問我們呂九莊的當家人,面對將要剩下來的這麼多人,究竟該怎麼辦?難道讓我們當待業農民不成?”
“錢虎,你問得好。”衣環球顯然特別器重這個人:“我可以告訴你,這些人一個都閒不下。至於究竟去幹什麼?現在我不想告訴你,我只想對你説,你從明天起就要上班了,上的什麼班?這讓馬書記告訴你!”錢虎被衣環球的一席話震住了,他求救似的望着馬玉炳。後者慢悠悠地説:“衣書記瞅準了你是個人才,當然,機會是給你了,是人才是蠢材,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究竟怎麼回事?”錢虎有點迫不及待了。
“你的具體工作是帶上我的信,到縣社隊工業辦、省社隊企業局和油建公司去,調查瞭解社隊企業情況和油建公司需要什麼輔助產品。然後寫出詳細的建議來,我們呂九莊大隊究竟該辦什麼樣的企業,你有建議權!”錢虎這下傻眼了,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最看不起的衣環球居然要委以他這樣的重任。
“我還要順便告訴大家一聲,這些本來要在今晚的會上宣佈的。我現在先告訴你們了…大隊黨支部決定,從明天起,兵分三路。一路叫農業機械化作業組,負責承包大隊這五千畝農田;第二路叫飲食服務組,拿出我們家家户户的絕招來,做釀皮子,到縣上、到油建公司去賣,用賺來的錢購設備、辦工廠;第三路叫建築服務隊,全大隊的能工巧匠全集中起來到油建公司去蓋房子、搞維修,發展到一定時候,成立一個建築隊!以上三個組怎麼去幹,賺的錢給大隊多少,自己該落多少,這些事今天晚上有衣書記給大家宣佈。一切都按衣書記宣佈的為準!好了,我還要吃山藥攪團呢!”錢虎第一個鼓掌,可是沒有人附和錢虎。錢虎也不管這些,鼓了一陣掌的他掉頭就走了。社員們見馬書記進了莊門,便三三兩兩的散去了。
進屋後,錢風蘭又給馬玉炳盛了半碗攪團。馬玉炳邊吃邊説:“看來真讓你給説準了,大家不熱烈呀!”
“不熱烈的原因在第二組,要讓這些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的人去賣釀皮子賺錢,做生意,難哪!”
“説難也不難,關鍵在引導。你説得對,幹部先帶頭賣,讓他們跟着看。他們見幹部把錢賺了,進包了,他們會動心的。”正説着,錢虎手提着包進來了。他説:“馬書記,衣書記,我先走一步,先到油建公司,後和大隊調的人一塊兒上省裏。”衣環球忙下炕説:“這麼着急幹啥?有氣的風匣不是三咔噠!”
“衣書記,謝謝你!真沒有想到你還這樣信任我。我這就走,我找我那些朋友們去。是騾子是馬拉出去遛一圈你們就知道了。”
“我們相信你!”衣環球握着錢虎的手説。
錢虎説:“書記,別計較我的過去,請你一定相信我。我呢,也是人生父母養的。我保證,以實際行動謝書記的這份信任。我錢虎如果不能做出點成績來,我就不是人!”
…